他实在没想到胡铁花会吼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实在又笨，又没用，但胡铁花显然是真心实意的。
楚留香不及再多想什么，跟着飞身掠了过去。
会场中已掀起震耳欲聋的喧哗声。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竟然有如此大胆的家伙，敢在蝙蝠公子的拍卖会上公然抢夺拍卖品。
胡铁花却谁也不理，直接把木然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金灵芝抱了起来。
楚留香也已赶到。他没有去管胡铁花，却纵身跃向那光柱的顶端。
光柱的顶端有什么？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就在别人都用贪婪的目光审视着金灵芝的时候，他已在盯着这光柱琢磨。
这么明亮的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山洞的顶上又是什么？
他一刻也没有停顿地跃上洞顶，一掌向光柱的端头拍去。
“喀啦”一声。
比起场中的喧哗来，这声响显得那么微弱，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光柱已倏地暗了下来。
跟着，就是一阵不大的风声，和什么东西“叮叮铛铛”落地的声音。
山洞里竟又恢68 ◇ ◆ ◇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很久之后，胡铁花突然想起那时的经历，于是向楚留香追问，“你从洞顶打落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面铜镜而已。”
“铜镜？铜镜放在那里干什么？”
“正因为铜镜在那里，才能反射从上一层山洞透下来的太阳光，才能形成那一道光柱。”
胡铁花搔了搔头。
“你是说，那么神奇的一道光，竟然不过是由普普通通的铜镜造出来的？”
“是的，但不是一面铜镜，而是一组。镜子与镜子之间，经过巧妙的摆放，就能将洞外的光引入，产生神奇的效果。”
“也就是说，神奇的东西拆开来看，往往再普通不过了？”
楚留香笑了起来。
“不错。关键就在于，你要识破其中的关窍。”
◇ ◆ ◇
洞中一变得黑暗，胡铁花反而安下心来。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太冲动，太不顾一切，一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他并不想让朋友们也跟着自己承担这种后果。
但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决不会坐视金灵芝再受到一点伤害。
那少女温软的胴体，此刻就蜷缩在他怀抱中，紧紧地依偎着他。
胡铁花顿时生出一种豪迈的心情，想当场对全天下宣告，自己要永远保护这个女孩子。
然而一只手迅速地扯了扯他。
“跟着我，往人多的地方走！”
楚留香的声音。
胡铁花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在人声鼎沸中辨认着楚留香的脚步声。
在紧要关头，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楚留香的。
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停在一群人当中。这群人还在不断地骂骂咧咧，骂搅乱了拍卖的不速之客，骂打灭了光柱的人，也骂躲在暗处不发一言、也不采取任何行动的蝙蝠公子。
胡铁花这时才想到，不管是那神秘的、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蝙蝠公子，还是主持拍卖的丁枫，都已很久没说话了。
难道他们希望的正是这样的局面？难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为人设下的一个圈套？
为胡铁花，也是为楚留香。
丁枫与他们一路同船而来，早就看到了胡铁花与金灵芝的交往。而胡铁花这个人的性格，也是很容易看透的。
丁枫、或者蝙蝠公子用这样的手段，就是要逼胡铁花和楚留香现身，好乘机除掉他们。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胡铁花想了很久，才转过去要问楚留香。但楚留香的手又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胡铁花没有开口。
但周围的人还在吵闹着。一个声音叫道：“妈个巴子的！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搞什么鬼名堂！”
另一个声音立刻阴沉沉地响应道：“你们莫非看不出？那个‘程咬金’，正是‘潇湘彩蝶’胡铁花！”
“胡铁花？胡铁花若在这里，那楚留香……”
“那个一掌击灭光柱的人，自然就是楚留香了！”
“久闻楚留香轻功卓绝，掌法超群，果然名不虚传！”
“你放屁！他掌力再雄浑，又怎么能一掌打灭无形的光柱？”
“不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不定他和那蝙蝠公子是一搭一唱，坑咱们大家来着！”
“他娘的！老子花了三万两银子，买到那蜀中唐门的‘子午断魂散’配方，若是假的，岂非血本无归！”
“又不是只有你一人花了钱！老子不也一样……”
“方今之计，唯有先将那楚留香揪出来，再迫他还我们银子，送我们出去！”
“没错，没错，我们先抓了楚留香再说！”
胡铁花就站在人群里，听着他们吵吵闹闹要去抓楚留香，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但他也在想，这说不定就是丁枫的目的，要借这些江湖人士之手，除掉楚留香。
他听着身边的人开始往会场中心、往那道光柱曾经的位置摸索过去，就不禁佩服起楚留香的判断来。
此刻他们若还站在那里不动，只怕早就被这些人逮个正着。然而现在，只要他们不往前走，就会自然地落到众人身后。
人总有一种毛病，就是过分关注面前的事，而往往忽视了背后。
胡铁花刚刚松了一口气，在他怀抱里的金灵芝却挣扎着发出“嘤咛”一声。
第四十三章 空城计
山洞里只有金灵芝一个女人。
这唯一的女人现在和胡铁花在一起。
而胡铁花和楚留香在一起。
所有的人，除了楚留香自己和胡铁花之外，此刻都在找楚留香。
所以金灵芝这一声，简直就是在要楚留香的命。
楚留香立刻拽着胡铁花，往一旁跃出去。
堪堪擦着他们耳边的风声，似乎意味着有人已攻了过来。
但金灵芝却像从梦中惊醒般，再次叫道：“放……放开我……”
楚留香心里动了动，低声道：“点她的穴！”
胡铁花就算还不明白，但也察觉到了危险。金灵芝顿时不出声、也无法动弹了。
但这短暂的转危为安，又能维持多久？
胡铁花感到楚留香拉着自己臂膀的手突然放开了，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喊，又连忙闭紧了嘴巴。
这种时候，也许分散开来各自行事，比待在一处要安全得多。
至少，就算金灵芝再搞出什么动静的时候，也不会马上连累到楚留香。
胡铁花已渐渐回想起与金灵芝相识的前前后后。就算没有楚留香的分析，他也能确定，金灵芝一定是蝙蝠岛的人。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清风十三式？又怎么会一下子就盯上了楚留香，跟着他们一起到蝙蝠岛上来？
胡铁花并不笨，更不傻，不会被人卖了还替那人数银子。只不过身边一直有楚留香这个脑袋转得更快的人，他就索性省点力气。
而现在，他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知道金灵芝正是蝙蝠岛派来试探他们、调查他们的奸细，但他还是没办法抛下金灵芝不管。
对于女孩子，胡铁花总是非常宽容，何况这女孩子正无助地躺在他的怀里。
胡铁花可以肯定，金灵芝并不是那种放荡的女人，不会以在人前暴露身体为乐。她这么做，一定是受了丁枫、或者那神秘的蝙蝠公子的胁迫。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她学了清风十三式，才会受到这样的胁迫。
胡铁花又怎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她？
也许是知道胡铁花的这种选择，楚留香才只说了“点她的穴”，甚至没有让胡铁花把金灵芝放下来。
胡铁花想，楚留香一定又有了什么主意。
然而楚留香现在又在哪儿呢？
洞中的其他人也在寻找着楚留香。他们似乎已认定，只有抓到楚留香，才能顺利地离开这里。
胡铁花焦虑地听着他们乱纷纷地叫嚷着，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甚至不能说一句话，走一步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道：“请问谁有火？”
这个声音并不大，但不知道怎么，就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一下子让众人都从梦中惊醒。
胡铁花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发现那些人和之前的自己一样，犯了一个错误。
胡铁花在落入那机关之后，就一直行走在黑暗中。只因担心周围还有埋伏，他并不敢点起火来。而到了确定没有危险的时候，他却已忘了这件事。
那些被带去享乐、又来到拍卖会上的人，也是一直身处黑暗中的。只不过他们是心甘情愿听从蝙蝠岛的安排，而这种安排给他们带来的是新鲜和刺激的感觉。
所以，哪怕这种感觉已不在了，甚至已被忧虑和恐惧取代，他们也没有想起点火来看一看。
这是人的一种习惯，可怕的、致命的“习惯”。
只因这样的习惯会让人适应周围的环境，却也会渐渐麻木。
然而现在，打破这种习惯，就是要胡铁花和楚留香的命！
这个主意到底是谁出的？说那句话的人是谁？
胡铁花僵硬地站在那里，还没有想出该怎么办，眼前已霎时间亮了起来。
来到拍卖会的人都是蝙蝠岛的客人，自然不会被搜身，很多人的身上都带着火折子。
胡铁花第一眼就看见了楚留香。
原来楚留香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根本没有离开过。
胡铁花的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恼火的感觉。他以为楚留香已趁机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至少也让那些人无法出手。
谁知楚留香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地站在那里，还出了一个无异于自杀的主意。
让大家点火的那句话，当然是楚留香说的。
胡铁花很想揍他。
胡铁花没有动手，只因怀里还抱着个金灵芝。他想了想，还是把金灵芝放了下来，并脱下外衣为她披在身上。
周围的人就眼睁睁地看他做这些事，同时也盯着楚留香。
他们竟没有一人上来动手。
方才在黑暗中喊得起劲的几个声音，居然也都变成了哑巴，仿佛一开口就会遭到什么横祸似的。
一群人就这么围着胡铁花、金灵芝和楚留香，一动不动。
楚留香微微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顿时有人退后了几步，而这种后退又像会传染一般，让更多的人纷纷后退。
楚留香摇了摇头，平静地道：“我就是楚留香。各位不是在找我么？”
然而他的语气越淡，那些人就越是露出警惕的神色，似乎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可怕的猛兽，随时会扑上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地吃掉。
胡铁花的脸上也保持着平淡，但心里简直要大笑起来了。
原来楚留香已摸透了那些人的心理，知道他们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毕竟在江湖中，“楚留香”这三个字渐渐成为一个传奇，一个不败的神话。那些人没有见过他和石观音、和水母阴姬、乃至和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的对战，却传得比亲眼目睹还要绘声绘色，充满了离奇的色彩。
楚留香的名声，已从“盗帅”变成了战无不胜的侠客，这一点恐怕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谁也不敢贸然向楚留香出手。
在那黑暗中的时候，人们尚且有一种错觉，仿佛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就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所以他们敢于在黑暗中提出要抓住楚留香，敢于真的向楚留香出手。
这就像他们参加的这场拍卖会，黑暗隐去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代之以无人知晓底细的假名，他们就能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
然而火光亮起的刹那，他们又像照妖镜下的妖魔，登时被打回了原形，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因此刻限制着他们的，除了利益的斟酌与安全的担忧，还有他们的“形象”。
每个人在旁人眼中都有“形象”，更这“形象”更不止一个，比如他在本门弟子的面前是“掌门”，在妻妾面前是“老爷”，而在子女面前就成了“父亲”。
没有人愿意平白毁掉自己经营一生的“形象”，是以没有人愿意去打一场无法确定胜负的战斗。
谁都恨不得有人先出手，试探出楚留香的武功，也耗费他的精力，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可以一举得胜。然而，又有谁情愿去当那个出头鸟、垫脚石呢？
火光照不透他们阴暗龌龊的心地，却令这种念头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楚留香带着淡淡的微笑，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被他看到的人竟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放松了攥紧的双拳。
“我已被他认出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每个和楚留香对视的人脑海之中，跟着，斗志尽失。
此时此刻，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众人齐上，就算有十个楚留香只怕也敌不过。
楚留香只有一个。
兵临城下。城却是空城。
无人敢率先进城。
无人进城。
◇ ◆ ◇
楚留香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胡铁花身上。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才加深了，变得那么欣慰。
但这样的笑容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间。
胡铁花看到他的目光一下子沉下去，像是疑问，又像是担心。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
仿佛什么金属的东西在互相摩擦的声音，又像是直接摩擦在他们的心尖上，令人说不出的难受。
这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把他们的耳鼓都震破了。山洞中僵立的人们纷纷大叫着捂住耳朵，但他们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而那种怪声却还在不断地侵入他们的身体、甚至是骨髓之中。
点起的火折子接二连三地跌落在地上，洞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
胡铁花刚要堵住耳朵，忽然想起金灵芝来，连忙撕下衣角给她塞在耳中，又紧紧地抱住她伏在地上。他自己已被震得头昏眼花，简直要发疯了，却还是把金灵芝压在身下，用整个身体护在她的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怪声才渐渐低了下去，而人们的哀嚎声还是此起彼伏。
一阵冷酷的、生硬的笑声突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杀了楚留香，不然你们都会死。”
胡铁花猛地想起来，这声音正是那神秘的蝙蝠公子的。
人们顿时安静了，似乎没有想到，蝙蝠公子和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可是蝙蝠公子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像是猜到他们的疑问，那个声音又道：“楚留香是锦衣卫的探子，已将此地的情形密报朝廷，朝廷很快就要派兵征剿了。”
这一次，人们同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谁也没有想到，这里的事会这么快就惊动了朝廷。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朝廷要剿的是蝙蝠岛，与我们何干？”
那声音又笑了笑，冷冷道：“你们都在蝙蝠岛上作客，难道能置身事外？”
又有人道：“我们……我们是被你骗来的！”
他们来此，本为了享乐，谁知莫名其妙地置身于险地，自然也就不会对这蝙蝠公子有什么好气。
蝙蝠公子仍笑道：“各位莫非要说，并不知道自己买下的货物是什么来路？”
看到要被他反咬一口，洞中的人们更是纷纷叫道：“不知！不知！你休想拉我们背这黑锅！”
蝙蝠公子等他们都叫够了，才淡淡道：“这么说来，那买下蜀中唐门秘制‘牵机毒’配方、和‘临城血案’凶手姓名……的几位，也只是出于好奇了？”
他一连说了七八件，都是在拍卖会中售出的货物，但听到的人却无不震惊。
只因那些人在买下这些东西的时候，确是怀了叵测的心思，而这种心思显然也已被蝙蝠公子知晓。
蝙蝠公子的手中，握着他们致命的把柄。
楚留香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正如他的推测。
蝙蝠公子又道：“杀了楚留香，我便派船将各位送出岛去。待官军来时，这里已是南海上的一个普通的荒岛而已。”
有人嗫嚅道：“你……你……”
蝙蝠公子道：“我从未欺骗过我的客人。”
洞中变得一片沉默。
人们在沉默中思索着。
突然一阵笑声打破了沉默，跟着开口道：“是么？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们，即便可以离开蝙蝠岛，也难以逃脱你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