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倘若这一切都是蝙蝠公子做的，倘若他想杀尽岛上所有的人……”
话未说完，他已飞奔起来。
◇ ◆ ◇
胡铁花以为，楚留香定是发现了蝙蝠公子的踪迹，或是想到了蝙蝠公子会在哪里。他一直相信楚留香的判断力，也相信楚留香的决定。
所以他们都跟在楚留香身后，用尽力气奔跑。
然而楚留香终于停步的地方，是一排带着狭小气窗的石门之外。
这像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房间，排列得十分齐整，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则更像一个待客的厅堂。
“这里是……”
胡铁花刚刚开口，又马上明白他们是在哪里了。
那曾经笼罩在黑暗中的、充满诱惑的温柔乡。
在石门之内，应该就是那些可怜的女人的住处。
但胡铁花实在不明白，在这种时候，花满楼还生死未卜的时候，楚留香为什么会来这里。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打开了一扇门。
昏暗的光线照进屋内，一个女人正抱着头躲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
然而，她毕竟还活着。
楚留香的脸上，也露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的神情。
他没有想到这些女人还活着，但也庆幸她们还活着。
屋门内外都没有暴力的痕迹，这说明那个杀人的黑影、或者蝙蝠公子，还没有到过这里。
楚留香呼出一口气，缓缓走到女人身边，尽量温和地道：“别怕，我来接你们出去。”
然而那女人把身体缩得更紧了，像是想叫又不敢叫，只能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声音。
楚留香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出屋去，重新审视着那些石门。
他数到东边第三个门，就打开门走进去，轻声唤道：“东三娘？”
那个和别人一样蜷缩着的女人一下子震了震，慢慢地抬起头道：“是你……是你来了？”
楚留香笑了起来，挽着她的手臂，道：“当然是我。你不要怕，快叫你的姐妹们一起……”
他的语声一下子顿住了，只因他看到了东三娘的脸。
当然，这绝不是一张丑陋的脸。
几乎只有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有着小巧挺直的鼻子，和樱桃般鲜红的双唇。尽管那嘴唇还在微微地颤抖，但也令人感到分外诱惑。
然而，在那张脸的上半部分，一双弯如新月的眉毛底下，却完全是空白的。
没有眼皮，没有睫毛，更没有理应在那里的翦水双瞳。
那里只是一块完整的皮肤，连一点点裂缝的痕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楚留香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只觉得冷汗顺着后背直流下来。
这么俊秀的面孔，这么窈窕的身材，这么聪明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女人，竟也会这么恐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面那个女人也那么害怕了。
东三娘蓦地尖叫一声，双手掩住了脸，踉踉跄跄地退回到墙角去。
“有火！是不是有火！你看到了！你看到了！”
她已察觉到楚留香的僵硬，已猜到自己的面容暴露在这个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面前。
在希望来临之际，她的心又跌落回万丈的深渊。
她已濒临崩溃。
楚留香连忙走上前去，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后背。
东三娘挣扎道：“你……你不要理我了……我是个不能见光的怪物……”
楚留香的心就像泡在了沸水中，被滚烫地灼痛着，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道：“不是的，你很美，你没有一点不好……你一定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这么笨拙的、无力的语言去安慰这个被摧残的女人。
受到这种摧残的人，一定不止东三娘一个人，所以那些女人才会惧怕光亮，甚至不敢再到洞外去。
而做下这么残忍的事的，一定又是蝙蝠公子。
那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又会使出毒计的蝙蝠公子。
楚留香想着，人已冷静下来。等东三娘平静了些，便扶着她道：“你相信我，我会安顿好你们的。快点让大家跟我走！”
东三娘沉默着，楚留香就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很久，东三娘终于低声道：“我相信你。”
◇ ◆ ◇
人们又走在了冰冷的山洞里。这一次，他们向洞外走去。
胡铁花看着楚留香，突然凑上去道：“让原公子和英老前辈两位送这些姑娘出去，我陪你回去找小花！”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那黑影的武功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只是看到我们都在一起，他才逃走的。”
胡铁花“嘿”的一声，跺了跺脚道：“我求你不要再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楚留香摸着鼻子，仿佛要挡住自己的表情似的，低声道：“哦？”
胡铁花道：“小花不光是你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现在就回去找他，有什么不对？”
楚留香望着东三娘她们，摇了摇头。
胡铁花自然明白他想说什么。
东三娘她们这些女人，可怜，卑微，受尽迫害，在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同情她们，记挂她们。
所以楚留香已将她们看作是自己的责任。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他在江湖中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承担他认为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他选择最后再去找花满楼。
他选择让自己痛苦。
胡铁花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还要怎么劝他。
只因胡铁花也知道，如果花满楼在这里，一定也会支持楚留香这么做。
英万里和原随云已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走在前面的东三娘她们也停下了。
东三娘想了想，就走回来低声道：“你……你还有朋友在里面？你应该马上去找他的，是么？”
她虽然没有称呼任何人，但大家都知道她在对谁说话。
所以楚留香点点头，道：“我们先出去。等你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
东三娘道：“你这就回去吧！”她不等楚留香再开口，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你看，你这么紧张，这么担心……那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楚留香道：“是的……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回答。在这种时候，他应该快点护送东三娘她们走出山洞，免得那狠毒的蝙蝠公子再进行杀戮。
然而在这一段路程中，他的心几乎已被撕成了两半。他必须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不去回头望上一眼。
他当然知道，就算回头也看不见花满楼的。但他还是忍不住。他的脑海里翻滚着无数画面，忽而是花满楼奇迹般地出现在身后，跟上他们的脚步，忽而又是倒在黑暗深处的、冰冷的身体。
他如果不找人说些什么，恐怕就要发疯了。
东三娘轻柔地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那是楚留香在拒绝她的邀请时说过的话：“我有心爱的人了。”
“你这么爱她？”
“是的。我70 这么爱他。”
东三娘忽然淡淡地笑起来，道：“你快回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楚留香道：“你……”
东三娘道：“这里离出口已不远，是么？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我们也并不想……不敢到外面去。等你们回来……你说过会好好安顿我们的……
“我们等着你。”
第四十七章 可怕的推理
“老臭虫，你说那个黑影是不是蝙蝠公子？”
“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谁？蝙蝠公子又是谁？”
“我不知道……”
“是丁枫吗？可是丁枫已死了，又是谁杀的他？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知道……”
“好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楚留香没有回答。胡铁花、还有原随云和英万里，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齐向山洞的第三层奔下去。
第三层，是蝙蝠岛的牢房。
然而他们手中的火把，却越来越暗了。
火把是胡铁花带进来的，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洞里待这么久。而这山洞里也再找不到引火之物。
他们还能不能找到花满楼？
楚留香猛地停住奔得正急的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胡铁花险些撞到他身上。
然后胡铁花也看到了，眼前的石壁旁边，有一团凌乱的布。
一件月白色的外袍，衣襟已撕碎，上面还染着血迹。
外袍是花满楼的。
血是谁的？
楚留香攥着那件外袍怔忡一阵，突然发狂般地跑了出去，在昏暗的光线中去推离他最近的牢房的门。
胡铁花生怕他遇到那个黑影，连忙追了上去。然而他一下子又跑出来，闯进下一扇门。
火光在胡铁花手中跳得愈加厉害，不时映出楚留香那石雕般僵硬的面容。
他们停在最后一扇门外。
只有这扇门没有被推开过。
花满楼在不在里面？
他是活着，还是已经……
楚留香站在那里，手指已变得冰冷，脚下也沉重得无法移动。花满楼那件外袍攥在他手中，几乎要被他挤出水来。
胡铁花正想提醒他，他突然伸手推开门，缓缓走进屋去。
这是一间狭小的石屋，比东三娘她们住的屋子还要小，屋里什么也没有，粗糙的石壁上还往下流着水。
一个人影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楚留香痴痴地蹲了下去，他的动作很不灵活，像是个关节僵硬的木头人。看到他这时样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轻功独步天下的盗帅楚留香。
胡铁花连忙也走上前，帮助他扶起那个人影的上半身，将火把凑近了那人的脸。
楚留香的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坐在地上。他的脸色和怀中花满楼的一样惨白。
花满楼紧闭着眼睛，看不出是否还有呼吸。
胡铁花的心里也不禁揪了起来。但他看看楚留香，就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楚留香的目光没有焦点地在空中飘荡着，仿佛已失去了知觉。
胡铁花又用了些力，将他的肩头摇了一下，低声道：“你现在不能有事！你不能再有事了！”
楚留香猛地眨了眨眼，盯住了胡铁花。他的眼中没有泪，但他的神情却让别人看了都想落下泪来。
那么悲伤、自责、绝望的神情。
胡铁花的眼眶也不禁潮湿了，松开他的肩膀，却把手伸到花满楼的脸畔和颈侧试探着，猛然间目光一亮，叫道：“老臭虫！小花他……”
楚留香像被他的叫声从梦中惊醒，立刻俯下身仔细检查着花满楼的情况。
果然，他放到花满楼鼻端的手指，能感受到微微的热气。而花满楼的颈边和手腕上的脉搏，也仍然一下下地跳动着。
他还活着！
一向不相信鬼神的楚留香，从未像此刻一般感谢冥冥中的神灵。
◇ ◆ ◇
花满楼的身上没有伤口，中衣上也没有任何血迹。楚留香仔仔细细地为他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被人点了穴道，胸前则有一片发黑的淤青。看上去，他应该是被人打了一掌，又丢在这里的。
如果不是楚留香他们回来，他是不是会在这黑暗的最深处慢慢地死去？
楚留香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心里就揪成了一团。
他还是坐在地上，抱着花满楼，将一股真气送进花满楼的体内。
花满楼突然动了动，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楚……留香？”
楚留香点点头，低声道：“是。”
花满楼那灰白色的唇边，竟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令楚留香几乎要凑上去亲吻。
胡铁花却已兴奋起来，尽量压着声音道：“小花，幸好你没事，不然老臭虫可要急死了！”
花满楼又笑了笑，但马上咳嗽一声，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滑了下来。
这一下连英万里也紧张了，跺着脚道：“是我连累了花公子，这可如何……”
“我们……先出去……”花满楼忽然道，他的声音微弱，但语气十分肯定和坚决，“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他说的“你”当然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并没有起身，只是耐心地为他擦去唇边的血。
“你现在不宜移动，”楚留香温柔地道，“而且，蝙蝠公子很有可能还在外面。”
胡铁花吃惊道：“蝙蝠公子？你说那个黑影就是蝙蝠公子么？”
楚留香并不回答，只是望着花满楼道：“你可知道，是谁打伤了你？”
花满楼微微摇头，叹道：“不知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脚步声也是我从未听过的。”
楚留香沉吟道：“那你……”
花满楼道：“我也疑心那人就是蝙蝠公子……他……他是不是伤了白指挥？”
英万里在旁叹了一声，道：“白指挥已遇害了。”
花满楼的身子震了震，楚留香忙抱紧了他，听到他耳语般地叹息道：“是么……”
楚留香道：“和你交手的人，武功很高么？”
花满楼点点头，道：“我和白指挥联手，仍然敌不过他。而且丁枫……”
胡铁花奇道：“丁枫？丁枫也出手了么？”
花满楼道：“他虽未出手，但正是他将我们引到那人跟前的。”
楚留香思忖着，缓缓道：“既然如此，蝙蝠公子又为什么要杀他呢？”
花满楼道：“丁枫也……”
楚留香道：“丁枫显然是蝙蝠公子的属下，蝙蝠公子知道白指挥是锦衣卫，必是他通风报信。是以蝙蝠公子才决心铲除这朝廷来人。”
胡铁花想起蝙蝠公子果然提起过朝廷派锦衣卫前来的事，不禁点了点头。谁知英万里却皱眉道：“我们一直以调查贡物被劫一案为名，白指挥并未暴露过真实身份。”
楚留香吃了一惊，急急道：“这么说，丁枫不知道白指挥是锦衣卫指挥使？”
英万里道：“决不知情。”
原随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也沉吟道：“既然如此，那蝙蝠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个绝密消息的呢？”
楚留香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一字字道：“知道白指挥身份的，只有我们几个人。”
原随云道：“你是说，我们之中有人是蝙蝠公子的内线？”
他的语气十分奇怪，但胡铁花的目光已直直盯在他身上。
只因在这几人中，唯有原随云和大家相识的时间最短，也无法确定为人如何，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楚留香却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阵方道：“说不定……并不是蝙蝠公子的内线，而是蝙蝠公子本人！”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已闪电般点上花满楼胸前穴道！
花满楼哼了一声，身体已无法动弹，只能听任楚留香将自己放在地上。胡铁花却惊道：“老臭虫，你干什么！”
楚留香站起身，缓缓道：“他就是蝙蝠公子。”
英万里和原随云似也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铁花道：“我看你是疯了！你……”
他话没说完，楚留香却纵身到了门口，猛地拉开那扇门，同时一掌拍出。
“砰”的一声，一个黑影向后倒飞出去。胡铁花他们顾不得想太多，也跟着跃出门外，见楚留香已和那黑影战在一处。
他们原来总觉得，那黑影是个瘦小的人，此刻才发现，“他”竟不比楚留香矮多少，掌风到处，更显得刚猛无匹。
胡铁花将火把往英万里手中一塞，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原随云飘飞的身形就在他旁边。
那黑影转头向他们一望，便发出咯咯一笑，双掌齐出。一掌对上了楚留香，而另一掌则迎上胡铁花与原随云的合击。
出乎意料的，竟没有内力相撞时的巨大响声，那黑影宛如一团轻飘飘的雾，一下子就消失在山洞的远处。
楚留香摇了摇头，恨恨道：“不能制住他，我们只怕还有麻烦！”
胡铁花转身就捶了他一拳，道：“你想捉蝙蝠没关系，怎么对小花下手？小花受伤了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动也不动，只是目光凛然地望着山洞尽头，冰冷地道：“逃的那个不是蝙蝠。”
胡铁花气得跳了跳，道：“那个不是，谁是？你不要告诉我……”
“花满楼。”楚留香静静道，“他才是蝙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