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简单的事情总是伴随着越来越复杂的后续，而这正是他不擅长的。
他沉默着，突然听到花满楼无奈地叹道：“我是不能。”
英万里马上也接了上来，道：“我、我也不能……”
白猎果断道：“行藏已露，只有杀了她们灭口！”
黑暗中的风声，稍起即落。
白猎突然怒道：“你一定要拦我？”
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气，静静道：“你杀了她们，一样会暴露行藏。我可以担保她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些女人这次竟没有叫，似乎还不知道她们之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又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
白猎哼了一声，正要再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却怯怯地道：“你……是不是你……”
她好像认出了什么人的声音，然而她问的是谁呢？
楚留香突然道：“东三娘？”
女人道：“是……真的是你……”
楚留香笑道：“有你在这里，就好办得多了。你可愿劝你的姐妹们守口如瓶么？”
东三娘还未答话，另一个女人却道：“我们为什么要听她的劝说？你又是什么人？”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前一刻她们还怕得尖叫，这时听到东三娘和楚留香的对话，胆子又大了起来。
东三娘温言道：“他……他是个好人，他答应要带我们出去……”
她的话似乎没有说完，但女人们已沉默下来。
对她们来说，“出去”是个太渴望，却也太遥不可及的事。这样短短的一句话，竟让她们一下子忘记了身在何处，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地。
只因人的心中永远隐藏着希望，就像黑暗中的火种，一旦点起，就能穿透一切。
白猎忽然冷笑道：“想不到你连这种女人都认识！”
楚留香道：“她们也是人。”
白猎道：“你有没有看见过她们？等到看见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多情了。”
他说得很平淡，也很冰冷，但这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让女人们的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有人还低低地抽泣着。
楚留香的手还揽在东三娘的腰上，他方才从白猎掌下救出的，正是东三娘。
听到东三娘的悲声，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东三娘呜咽道：“他……他说得对……我们这样的人，本不该再出去的……”
她的声音那么凄凉，那么绝望。
楚留香温和地道：“不要这么想。你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白猎突然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他仿佛知道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但又不屑于说。
东三娘顿了顿，才抑制住呜咽，缓缓道：“你们……你们放心，无论你们要做些什么，我们都不会多嘴的。”
白猎道：“真的？”
东三娘竟轻声笑了笑，道：“就算我们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不是么？”
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选择的理由，有着恰到好处的说服力。
白猎没有再回答，也没有出手。
女人们突然又开始笑了，她们笑得令人心神摇荡。
跟着，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们果然是生活在这黑暗中的人，竟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了这一点。
楚留香和胡铁花他们也随着发出粗俗的笑声，同时口中骂骂咧咧的，好像十分尽兴。
脚步声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请问各位大爷，玩得还满意么？”
胡铁花大笑道：“满意！真他妈的满意极了！”
“拍卖已将开始，各位若是尽了兴，就请随我来吧。”
◇ ◆ ◇
楚留香并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东三娘的头发，就放开了她。
他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女人又会被带去哪里，会不会受到盘问，他只知道，自己已在她们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火。
一盏名为“希望”的灯火。
楚留香已决意要把她们都救出去，让她们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然而同时，他的心里也在牵挂着另外的事。
花满楼。
这时的花满楼，仍和原随云走在众人的最前头，跟着那带路的人。
他们似已将这样的事视作自己的责任。
楚留香却想到，自从大家会合，花满楼就很少和自己说话，尤其是自己认出了东三娘的声音之后。
楚留香和东三娘自然没有发生过什么，他甚至拒绝了东三娘对自己的引诱。但这些事，花满楼并不知道。
花满楼会不会认为他和东三娘是“那种”关系？会不会为此生气？
楚留香实在很想冲上前去，详详细细地解释清楚。他很担心花满楼误会，更不想让花满楼伤心。
可是他没有机会。
一直到他们被带进拍卖会的会场，找到位置坐下来，他也没能和花满楼说上一句话。
拍卖已开始。
这是一场独特的拍卖会，每个人都坐在黑暗中，看不见彼此，也看不见拍卖的货物。
所有的货物，都是通过会场正中心的人说出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甚或几个字，就变成了数千、上万两白银竞价的目标。
楚留香他们已听出，主持拍卖的人，正是丁枫。
莫非丁枫就是真正的蝙蝠公子？莫非他所告知白猎的一切，都是一个计划周密的圈套？
那么他又是否知道，他一心想除掉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有楚留香等人，都已坐在这个会场中？
拍卖是要报名的，但楚留香他们自然没有用真名。
这也是拍卖会的另一个规矩，奇特的规矩。
进入会场的每个人，都可以向接待者报一个自己选定的假名，当竞拍的时候，就以这个假名出价。
这实在是个很绝妙的主意。
只因这里所拍卖的东西，除了珍奇的古玩，就是独门武功秘笈，甚至还有世上最可怕的毒药配方，和“临城大血案”的凶手名字。
没有人知道蝙蝠公子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的，但几乎人人都想拥有这些奇珍异宝。
至于那临城血案的凶手姓名，也许并非珍贵的东西，但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渴望得到它。
做下那血案的凶手本人。
拍卖出的货物只属于买主所有，而卖家也不会将这秘密再行泄露，这本是拍卖的规矩。
大家都相信，蝙蝠公子严格地执行着这一规矩。
所以只要买下凶手名字的就是那凶手自己，他就不必再担心任何人会揭露他，抓捕他。
楚留香想着这些事，一颗心渐渐向下沉没。
他本以为蝙蝠公子只是为了钱，为了吸引这些武林人士到岛上来一掷千金，但现在看来显然远远不止如此。
或者，前面卖出的那些珍玩秘笈都只是噱头和引子，蝙蝠公子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江湖中肮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卖给需要秘密的人。
需要保守秘密的人。
这样一来，蝙蝠公子的手中，就握有了无数江湖人的把柄。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秘密，更知道谁需要这些秘密的。
只要他确定这些秘密被需要的人买走，他就有了这些人的把柄。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蝙蝠公子要的也不仅仅是钱，而是整个江湖。
他已具有了震慑江湖、动摇江湖的力量。
多么强大的野心，多么深沉的机谋！
比起这些来，这海外的蝙蝠岛，这上下三层、纵横交错的岩洞，甚至那“温柔乡”中的女人们，又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值一提！
楚留香感到一股怒气涌上了胸膛。
他大概是第一次对别人的行为感到如此的愤怒。
就在这时，胡铁花突然大叫一声！
第四十二章 舞蹈
胡铁花的叫声虽响，但并没有吸引多少人的注意。
只因这个时候，场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叫着、笑着，甚至吹起了口哨。
这一片黑暗的会场，突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一束光从洞顶上直射下来，正正照在会场的中心。
这光不像烛火那般摇曳而昏暗，明亮得宛如具有实体一样。在这光柱间，就笼罩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令人看上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女人。
她的身材丰满圆润，一双腿笔直修长，肌肤如绸缎般细腻光滑，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她几乎是完全赤.裸着的。
三朵艳红的牡丹，被同样颜色的细绳穿起，巧妙地挡在她的胸前和下身。但这样的遮挡，并没有令人遗憾，却更勾起男人心中那种原始的欲望。
她忽然转过身去，一头乌黑的秀发，一直垂到腰际，腰下两个可人的圆涡就在发梢间若隐若现。
这简直是人间的尤物，云中的精灵。
然而楚留香已看到了她的脸，那张被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
他突然明白胡铁花为什么那样激动了。
金灵芝！
这个出现在拍卖场中的女人，像个荡.妇.淫.娃般展示着肉体、摆动着腰肢的女人，赫然就是那万福万寿园中的千金小姐！
金灵芝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当众做这种事？
楚留香不可思议地盯着会场的中心，盯着那束光中的女人，仿佛已忘记了他正盯着一个女孩子的裸体。
但场中的笑声与喝彩声已越来越响。那些人大概认为这是拍卖会中一个吸引人的噱头，而这个女人也和他们刚刚玩弄过的那些没有什么两样。
金灵芝就在这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开始了动作。
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场中急速地旋转着，修长的双腿踏着细碎的舞步，腰肢摆动得更加销魂。连身上缀着的牡丹花，也随着那一双酥胸摇摇曳曳，令人忘情。
好一曲热烈媚人的艳舞！
场中的看客们似已忘记了来意，纷纷高叫着，拍着手，跺着脚，几乎要把整个山洞都掀翻了。
然而在金灵芝转身的那个瞬间，楚留香分明看到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她决不是自愿这么做的。胁迫她的人，一定就是蝙蝠公子。
她为什么会被胁迫？为什么不反抗？
这一支舞已到了终了。金灵芝放下手臂，静静地站在那里，丝毫不去遮掩自己的身体。
披散的秀发盖住了她的脸庞，令人看不出她的悲喜。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全身的肌肤都在微微地颤抖。
像寒冷一样颤抖。
这终年不见天日的山洞中，自然要比外面冷得多，而金灵芝的身上，几乎是一.丝.不.挂的。
但她的颤抖显然并不仅仅出于寒冷，还有羞愤与恐惧。
与此同时，丁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下一件要拍卖的货物，是‘万福万寿园’的小姐，金灵芝。”
楚留香简直惊讶极了。
他实在没想到，金灵芝的出现，不但是要给这场拍卖增添旖旎的气氛，更是因为她自己就是被拍卖的货物。
一个人怎么可能当作货物来拍卖？
楚留香听到胡铁花又叫了一声，这一次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但他的声音还是被湮没了。丁枫的这句话就像溅入滚开的油锅中的一滴水，砰地炸了开来，众人的叫声都带着无比的惊讶、新奇和兴奋。
没有人想到蝙蝠公子竟然连人都敢卖，而且卖的还是那名震江湖的“万福万寿园”的传人。
会场里纷纷乱了半天，终于有人大声问道：“难道这个小妞就是金家小姐么？”
丁枫笑道：“不错。”
又有人道：“这小妞又骚又浪，怎么可能是金小姐！我不信！”
丁枫淡淡道：“和蝙蝠岛做过交易的客人，都知道我家公子最讲究的就是货真价实。莫非各位信不过蝙蝠公子？”
场中突然静了静。
没有人知道丁枫和蝙蝠公子是不是一个人，但方才已成交过的人都先信了几分。
金灵芝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已麻木了。
楚留香想了想，便走向胡铁花的方向，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胡铁花重重叹了口气。
在这种地方，他们并不敢随意交谈些什么，但这样的交流也已足够。
楚留香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切莫轻举妄动。
胡铁花无奈地同意了。
他也知道，他们的目标，始终应该是蝙蝠公子。
可是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子如此受辱！
他们第一次见到金灵芝的时候，她活泼、明快，热烈得像一团火，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现在，她却变成了惊弓的小鸟，就算她的舞跳得令人血脉贲张，但胡铁花也能看出，她正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忽然又有一个声音问道：“就算她是金小姐，我买下她又有什么用？”
丁枫悠然道：“大家都是男人，买下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有什么用，难道还要我告诉阁下么？”
他的语气浮滑轻佻，令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方面。何况，僵立在场中光柱下的金灵芝，那赤.裸的侗体，就是最好的注脚。
另一个声音犹豫着道：“可是……即便这小妞肯了，万福万寿园也不是好惹的……”
丁枫笑道：“金灵芝是金太夫人最宠爱的孙女，只要她肯委身，万福万寿园是断断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要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得很。”
这正是已盘旋在众人心中的念头，被他说出，不免又确定了几分。
但那声音还是迟疑道：“她……她自己不会对金太夫人说么？在场的其他人，又……”
这一次丁枫便打断他道：“阁下认为，这里的一切，金小姐会跟别人提起么？”
那声音道：“她纵然不会，但别人……”
丁枫哈哈笑道：“我想，没有买到金小姐的各位，也不会去找万福万寿园的麻烦吧？”
那问话的人便“哦”了一声，似已放下心来。
在场的人都明白，这是一桩什么样的交易。
买下金灵芝的人，就握住了她最大的把柄，能令她对这一切缄口不提。
为了她自己的声誉，她甚至会编造一些谎言，来向她的家人解释，为什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她一定会表示得很感激，很坚决，让金家上上下下也都接受这个人，从而掩盖住她不堪的经历。
而既然这个人已成为她的夫婿，那么江湖上再有不利于她、或者不利于她夫婿的传言，便根本不需要他们出手，万福万寿园自然会解决。
对于来到这里的江湖人来说，自己有势力的，金家会成为最好的同盟，而没有势力的，金家也会变成最可靠的后盾。
这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相比之下，能够把金小姐当作女奴一样地玩弄，让她终生只能跟随在自己身边，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权势与美色面前，男人通常是先选权势的。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多半是呆子。
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人们却突然沉默了，似在思索着如何出价，如何拔得头筹。
楚留香却突然觉得不妙！
他的手一直放在胡铁花的肩上，希望以此来让胡铁花冷静下来。他知道胡铁花自从见到金灵芝的面，就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甚至比对高亚男还要喜欢。
这不仅是因为金灵芝更青春，更有活力，也因为她那种针锋相对、却又若即若离的态度，已成功地吸引了胡铁花的心。
胡铁花是不会就这么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被人像牲口一样买卖的。如果上面站的不是金灵芝，而是高亚男，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楚留香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晚了。
他的手被“啪”的一声打开，跟着一阵猛烈的掌风竟直直向他袭来。
就算知道胡铁花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楚留香还是向后一退。
这是本能的一退。
胡铁花要的就是他这样的本能。
作为楚留香最好的朋友，胡铁花知道他的反应有多迅速。在这黑暗中的一掌，并不会伤到他一点，只会让他一退。
楚留香一退之间，胡铁花已纵身出去。
场中的其他人还在沉默着，气氛突然有些凝固。
仿佛就是一眨眼，金灵芝所在的那光柱之下，竟又多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众人来不及惊讶，便见他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金灵芝，并大吼道：“这女人是我的，你们谁也休想碰她！”
楚留香正要向前跃出的身形不由得一挫，几乎把自己绊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