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在身体里爆裂开来,意识瞬间变得分外清楚,眼前的该是个人,却散着鬼气!纠粘杂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髯须布面,露着满口黄黑牙齿,身上衣物褴褛,赤脚而立,裸露在衣物之外的手脚上有暗疮黑泥,指甲尖长。似寻常乞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但一双赤红的眼睛若隐若现于乱发之中,看得人心底直发毛!
是谁……
“呃……”又一拳,所有事物扭曲摇晃,眼前浓雾逐渐厚重,再也看不清楚,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得只字片语。
啊呜……坏东西……恶心……
怎么不死……打死你……
活该……死……嘻嘻……
你死了……就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
冷青翼分不清哪里疼,只觉得眼前黑盲,口鼻间都是血腥,昏沉间,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关键的什么。
“住手!”
呼喝再起,那怪物一样的九尺大汉,轰然倒下,冷青翼随之瘫软在地,无力地痉挛,口鼻间鲜血直冒,却未昏厥。
“小冷!”亏得阿罕听到下人惊慌来报,最快赶来,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你撑着!我带你去找赛先生!”
“阿……罕……”冷青翼竭尽全力,死死抓着阿罕的衣物,强忍着身体里撕扯般的剧痛,满脸焦急,“唔……什么人……有没……呃……莫……莫无……危险……”
“这疯子是谷中之人,不知是谁放了出来,胡乱伤人,莫兄应是不会有危险!你莫要担心,顾着自己!”阿罕说话间已是抱着冷青翼向赛华佗屋子里冲,一路鲜红点滴,没入泥土。
“……咳咳……阿罕……”冷青翼依旧死撑着,不管不顾那些冲口而出的腥热,“红瞳……那人……咳咳……是红瞳……”
“怎么可能!小冷看错吧!”阿罕一惊,瞪大了眼睛,“我见过他多次,他不是……”
“殿下……殿下的黑眸……药……恩呃……”有一大口血呕出,冷青翼眸光散乱,意识已是混乱不清,浑身抑制不住痉挛抽搐,“告诉……殿……下……别停……救莫无……别停……我……很快醒……很快……嗯……五日……呃……”
“好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别说话了,快别说话了!”阿罕一步踏进赛华佗的屋子,赛华佗正在写药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赛先生快!快点!多少银两都成!快救他!”
“放床上!”惊讶之后,赛华佗迅速镇定下来,指着床铺,动作无比迅速,把脉掀衣,落针喂药,与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毫不相仿。
“赛先生……”阿罕在一旁眼瞅着,干着急,却是半点帮不上忙。
“你用内力帮他护了心脉!”赛华佗一阵忙碌后,大声吩咐,阿罕不敢耽误,立刻按上冷青翼的胸口,掌下肌肤冰冷透骨,哪像活人,加上身子几处大块充血紫红,简直不忍视睹。
“没事。”大约三刻钟,赛华佗擦了擦额际的汗水,终是松了一口气,“主要还是之前的胃伤,之后拳脚虽重,但未伤到要害,只要心疾不发作,便只是皮肉之苦。”
“多谢赛先生……”阿罕长舒一口气,床上之人痛苦之色渐渐缓和,心中也微微喜悦。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地搞成这样?”赛华佗倒了杯参茶,自饮起来。
“此事一言难尽,赛先生可有办法让他多睡一日?”阿罕内力运行一个周天,赛华佗示意他收手,“这两日,他实在太过逞强。”
“好,老朽也正有此意。”赛华佗呵呵笑着,“不过,银两半分不得少。”
“……”阿罕嘴角略微抽搐,无可奈何点头称好。
床上,冷青翼低低呻吟,面色安宁,心口的暖,蔓向全身,像是那人守在身旁。
莫无……
而另一间里,全然没有意识的莫无,指尖轻动。
第六十七回:权欲熏心
冷青翼睁开眼看着床侧的阿罕,心中微微失落。掩在被子下的手,轻轻握住胸前的晶石,那圆润的石头在掌心微微发暖,似那人。
“你刚醒来,喝点水。”阿罕端了温热的水过来,还有赛华佗叮嘱醒来便要吃的药。
“莫无……如何了……”干哑的喉咙,冒出难听的声音,冷青翼蹙眉。
“还未醒,赛先生说一切还算顺利。”阿罕如实而答,扶着冷青翼坐起,一旁的婢女赶忙拿了软垫塞在冷青翼身后,不过一番轻微挪动,冷青翼稍有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额际细汗直冒,却是默默隐忍,不出一声,“倒是你,这般能忍,哪像个娇贵公子?”
“以前很怕疼的……”冷青翼靠着软垫,淡然而笑,话说一半不再说,眸子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自嘲。
他的怕疼,曾经夺走了六人性命。
“把药吃了。”阿罕也不多问,递过药丸,略微踌躇后,说道:“你气色很差,再多睡一会儿吧。”
“那人,确实是红瞳么?”冷青翼服下药物和水,按着痛处,虽然依旧疲惫困乏,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我既已睡了两日,那么离五日之约,只剩下一日有余,不好再休息了,阿罕不必担心顾忌。”
“……”阿罕不语,立于床边,看着床上掩不住虚弱的人,便像是那上好的白瓷,看似坚硬,其实易碎。“那你靠着歇歇,我将知道的情形说与你听。”
“……”冷青翼点头,唇边带笑,目露感激。
“你猜的不错,殿下每日服用我族秘药,遮掩眸色,保护身份,而那个疯子……也是。”阿罕拉过椅子,在床侧坐下,娓娓道来,“那疯子是塔达努带来,说是自家亲兄弟,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求了殿下收留,殿下以不得胡乱伤人为前提应了,从此塔达努住在哪里,那人便在哪里,一直用铁链拴着,关在屋子里,从未伤人,前日……”
“不是意外。”冷青翼睫毛轻颤,像是看着锦被上的银线钩花微微出神,“前日,是有人故意让他来找我,故意不让他按常日服下秘药显出红瞳……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
“殿下也是这般想的。”阿罕垂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塔达努已被关押,什么都不肯说,被打了三十棍,依旧挺得笔直,无畏无惧,不见半点亏心,我……其实是他一手提拔训教,我不信他会做出背叛殿下之事。”
“我也不信。”冷青翼笑着抬头,看着阿罕略显吃惊的模样,“他既然不肯说,倒有个办法,或可一试。”
健壮的“怪人”,被下了迷药,沉静地躺在地上,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狰狞戾气,冷青翼坐在赫连戗穹身侧看着,想到前日的经历,心下还是有些怕的,不过悄悄掩饰了去,强作镇定。
下人们一阵忙碌,乱发削去,髯须除去,软布沾水反复擦拭,前后约半个时辰,终是还了那人本来面目。一如冷青翼先前所想,所有赫连戗穹的人都白了脸。
那躺在地上,酣睡如孩童一般的男人,长着一张与赫连若卜十分相似的脸。
若是再加上一双深红的眸子,真相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不是什么走火入魔,是毒药所致。”赛华佗的诊断,更是撕开了某些野心家的精心布局。
“来人!把塔达努带上来!”赫连戗穹一拍案几,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请等一下。”冷青翼出言相止,吃力地撑起身子,步到赫连戗穹的身前,作揖行礼,“殿下,可否给在下半日,与铁牢中的塔达努将军单独一谈?”
“这……”赫连戗穹蹙眉,心下犹豫,眼前这事或许包藏部落惊天秘密,冷青翼虽已是搅入其中,但毕竟非本族人。
“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乃执政之道。”冷青翼自是知道赫连戗穹心中顾忌,“在下不为其他,只为莫无。”
“殿下,阿罕恳请殿下准允!”阿罕单膝跪地,抱拳相求。
“殿下……”
紧接着,屋子里剩下的几人都跪了下来,其实不为冷青翼,而是为了塔达努。
“罢了。”赫连戗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起身,“便给你半日,若他还是不发一言,便以大逆之罪,处以极刑……”
“在下明白了。”冷青翼看着赫连戗穹的眸子,惊讶悲伤疲惫……各种情绪充斥其间,落到最后是一丝挣扎,心腹之人,自然不愿信其背叛,“殿下顾好自己,明日与南宫月虹也许可以相见。”
******
“那人其实便是赫连若卜,不是双生子,是唯一的赫连若卜。”
“……”
“现在在部落里耀武扬威,处处作恶的,其实是他人假扮……”
“……”
“将军一直竭力护着二殿下,即使他已人不人鬼不鬼……”
“……”
“将军冒险放他出来见在下,是因在下前几日与将军说起许多对赫连若卜的疑惑,将军觉得终于遇到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之人,是么?”
“……”
“在下不知将军苦衷,何以不愿道明真相……不过,在下斗胆一猜,这一切都与大王子赫连掣云有关,对否?”
“……”
“或许,连你们的可汗都受制于赫连掣云,对不对?”
“……”
所谓铁牢,不过一个不大的洞穴,塔达努手脚拴着铁链,面朝内侧卧着,隔着铁制栅栏,冷青翼席地而坐,一言一语,句句大不敬之言。
“按照中原规矩,长幼有序,赫连掣云作为长子,理应顺位,可你们部落却是但凭本领。赫连戗穹温和内敛,无心高位,可赫连若卜不同,天资聪颖,争强好胜,说起来有失谦逊,但对于马背上的民族来说,却是难得的傲气自成。”塔达努虽是一直未曾搭理,冷青翼却是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树大招风,招来杀身之祸,其间种种,在下不得而知,只知真的赫连若卜未死却疯,被将军救下保护,假的赫连若卜继续招摇过市,声东击西,帮着吸引了所有注意,如此,受益者仅一人,赫连掣云。将来,等到赫连掣云万事俱备之时,假的赫连若卜一死,神不知鬼不觉,便是那草原上受万人敬仰叩拜的可汗……”
“……”塔达努宛如睡了,死了,动也不曾动一下。
“在下想,能让将军到了如斯地步,仍不吭声的,只有可汗本人……”冷青翼看着那僵直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而可汗这么做……想必定是为了民族大义。”
塔达努啊,你四岁便跟着朕了吧,如今朕也老了……
掣云是个好孩子,不过受了蛊惑,只怪朕察觉时,掣云已然壮大……
朕若不忍下,手足相残,外人得利,受苦的却是无辜族人啊……
塔达努,你帮朕好好看着若卜,让所有黑暗都掩埋起来吧,掣云会成为人人爱戴的可汗,还有戗穹支撑,至少……我族得以安居乐业,不至生灵涂炭……
我塔达努起誓,死守秘密,否则天打雷劈!
“……”多久没有尝到泪水的滋味?塞北的汉子,流血不流泪,唇边的咸涩,味苦,塔达努无言,当真无言。
可汗,您错了,错了啊,大殿下的眼中根本容不下任何人啊……
二殿下之后,大殿下并未放过三殿下!
五年前那场祸事虽是未遂,却是重创了三殿下,五年间暗杀也从未间断……
塔达努一直看着三殿下长大,是有私心偏颇的,再也看不下去了,即使遭受天打雷劈,也再不要忍耐下去了!!
“将军,您和可汗,做了错误的抉择……”冷青翼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弯腰摁着胃腹间闭眸忍耐一刻,“你们该更相信三殿下,更相信部落里每一个勇士,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是永无止境的欲望之火……”
铁链声声,冷青翼的声音随之渐渐远去不见。自始至终,塔达努未说半个字,但他的眼睛里,迷茫不断散开,隐在迷茫之后的,是属于勇者的无畏和决心。
铁牢之外,阿罕立于风中,见着冷青翼步履艰难,上前一步扶住,递过药物,什么都不问,却是一脸担心。
“我不知道……塔达努将军是否愿意说……他至始至终未和我说上一句……”冷青翼像是疼得厉害,弯腰吃力地说着。
“……”阿罕神情落寞,万般无法,只用内力想要帮着冷青翼缓解一些疼痛折磨。
“阿罕……你要好好歇着……明日一场硬仗……”冷青翼微微一愣,强撑着退开了些,“我吃了药,歇歇就好……你再去与将军说说……让下人扶我回去就可以了。”
“微薄之力,不会影响明日……”阿罕却不肯放手,一掌贴在冷青翼后心,给着内力,“小冷,你不必如此逞能的。”
“是么?”冷青翼也不好再拒绝,笑望着苍茫的天空,“是啊,真累……等到莫无醒了,我定要睡个昏天黑地……”
“……”阿罕不言,风中心无所归依,无处话惆怅。
******
酉时,冷青翼蹙眉凝望手中图纸。那是一张根据隐卫描述画下的地形图,倒不复杂,一处寻常院落,守卫几方,机关如何,一一作了标识。可如此顺利便让隐卫摸清了虚实,反倒让冷青翼担心,这院落着实古怪,大有请君入瓮之感。
不似奇门遁甲,究竟有何古怪?
伏案埋首,脑中念头飞闪,又被一一否决,若是参不透,阿罕明日救人,必然九死一生。
“小翼哥哥!”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冷青翼抬头望去,正看到阿离推门而入。
微微愕然,接着笑开,撑着桌子站起,任由阿离扑了个满怀。
哪里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假小子,第一眼,黄昏下的阿离,冷青翼差点没认出来。
杂乱的刘海被剪成了齐眉,水蓝色的绸带将黑发挽成了可爱的双髻,剩下的散落在肩头,与发带相近颜色的合身锦缎棉裙,精致秀气,点缀着毛绒边角,衬得一张脸蛋越发水灵。洗去了脏污,修整了眉角,焕然一新的阿离,原是十分好看。
“小翼哥哥!我快要担心死了!他们不让我来,我急死了!”只是那熟悉的腔调一点未变,还是那个在马车里偷袭他,在火堆边拼命救他,在崖顶陪他演戏,在潭边搬着佛像,在阵里替他守着莫无的阿离,“你有没有怎么样?!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我都听说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勉强你!莫无哥哥呢?莫无哥哥有没有好一点?!那日在开门,莫无哥哥被救上来的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呜呜呜……”
哭得稀里哗啦,傻瓜一样的阿离,原是一点都没有变。
“阿离,别哭了,我和莫无都没事。”冷青翼温柔地笑着,递过一方帕子,抬头看着随后进来的阿罕,“怎么,打算带她去见殿下?”
“恩。”阿罕微微点头,看着肩膀抖个不停阵阵抽泣的阿离,“我不该擅作主张,还是该由殿下决定……还有,塔达努什么都说了,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只是找着将军胡扯了一番而已。”冷青翼见着阿离终于好了些,半蹲下身子,与阿离平视,“阿离,你马上要去见的人,也许是你的亲人……”
“恩,阿罕哥哥和我说了,这个眼睛的事情……但,也有可能不是。”阿离用帕子胡乱擦着眼泪鼻涕,与那身衣物妆扮毫不搭调,“很奇怪,一直很想找到亲人,可是现在……又有点不想了……”
“别怕,无论是不是,都不会太远了。”冷青翼笑着,用一只手遮住了阿离的黑眸,只露着另一只血红的眸子,“这可是王族的象征啊。”
“小冷哥哥……你能陪阿离一起去么?”阿离绞着手指,一副不安模样,“我不是怕……好吧,我挺害怕的。”
“我不能陪你去。”冷青翼换了手,遮住那只红色眸子,露出黑色的,笑意更浓,“是不是给找个眼罩,变回那个在马车里劫持我的阿离呢?勇敢点,你行的!”
“恩,我是阿离,我还是我!”阿离想了想,用劲点了点头,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罕,你带阿离过去后,就来这里,我要和你再研究下明日救人之事。”冷青翼站起身子,将阿离牵到阿罕身侧,“阿离,打起精神来!”
“好!”阿离使劲挺了挺胸,昂首阔步也不等阿罕,便同手同脚地向屋外走去了。
“……”阿罕忍俊不禁,向着冷青翼点了点头,“我待会儿过来。”
门被阿罕轻轻关上,冷青翼却站在那里看着门一动未动,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来到桌边再次拿过图纸,一阵圈画,终是找到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