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继续睡,我去去就回……”冷青翼做着最后的挣扎,言辞上的。
“或者,我陪你去。”莫无竟是松开了手臂,一副打算起身的样子。
“不去了!睡吧,我不去了……”冷青翼埋下脑袋,没了怀抱,心里止不住失落。
“……”莫无双臂张开,再次揽人入怀,喃喃道:“不是只有你在担心。”
不是只有你在担心……
冷青翼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微红,缓缓闭了眸子,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唇角带着笑,很快便沉入了一场美梦。
我知道了,莫无。
第七十一回:历久弥坚
宽敞奢华的马车停在景王府门外,下人端来马扎垫脚,一人锦衣玉袍,端着傲然姿态,缓缓而下,黑色靴子落地,靴面崭新,不沾半点尘土。景王府守门一人赶紧迎了过来,另一人入府通传。
“王爷在么?”那人站立笔直,面带盛气,头不低,下视面前单腿跪拜之人。
“肖大人,王爷刚刚回府不久。”守门之人中规中矩,只等通传之人出来。
“怎么?连我也要一起等着?”肖奕蹙眉,显得有些不耐烦,绕过半跪之人向王府走去。
“肖大人。”守门之人站起绕到肖奕面前复又跪下,“王爷有令,任何人不经通传,不得入内,还请肖大人不要为难小的。”
“任何人?”肖奕挑了挑眉,看了眼紧闭的王府大门,“可也包括冷青翼?”
“这……”跪着的人微微犹豫,不知该如何说,却也不敢不答。“公子……算是王府的人,自然不用通报……”
“混账!”肖奕凤目一横,衣袖一挥,“掌嘴!”
肖奕身侧有人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啪一个耳光,无比响亮。
“肖大人!王爷有请!”幸好通传之人回来了,大门洞开,半跪于门边,请肖奕进入,姿态恭敬。
“哼!”肖奕冷哼一声,绕过地上的人,大步朝王府走去,门内早已有引路小厮等待,王府大门砰然关上。
“怎么又打人了?”通传之人见另一人缓缓走回当值的位置,看着那红肿的半边脸。
“老三……我可真想公子。”被打之人揉了揉火辣辣的脸颊,笔直站立,守于门边。
“你活得不耐烦了?!当心给王爷知道了!”通传之人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每次遇到肖大人都被打,下次你去通传好了。”
“老三……你说公子还会回来么?”被打之人仍是不知死活地问着。
“你!”通传之人眼一瞪,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耸了耸肩,“谁知道?不过,还是别回来的好。”
“……”被打之人侧头看了看湛蓝高远的天空,傻笑了几声,“是啊。”
景王府内,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皆未变,假山小桥,潺潺流水,红梅飘香,青松林立,三步成画,五步成景,据说当年冷青翼一手设计打造,其间精妙绝伦连皇上都赞不绝口。
肖奕脸色并不好看,因为景阳竟是在冷青翼的屋子里。景阳已经很久未去那里,也不知今日发什么疯,不是说被背叛了,恨之入骨么?
可当他真的走到了冷青翼屋子前,脸上却是立刻换了副神色,推门而入,下人规矩退下。
“王爷。”面上带笑,温顺柔和,一双凤目顾盼生姿,随即却是一愣,“王爷?!”
“如何?可还喜欢?”景阳坐在椅子上,悠哉品茶,满脸笑意,看着惊讶的肖奕。
“……”肖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屋子里,原先的淡雅简朴全然不见,换了他最喜欢的浅葱色,上等的花梨木桌椅柜子也是他喜欢的样式,金丝银缕勾勒床幔,蚕丝绸缎锦被铺陈,价值不菲的字画和摆设,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奢华,“王爷,这是……”
“你喜欢就好。”景阳站起身子,走到肖奕面前,递过一个锦盒,盒中躺着一块通透的和田玉,“此次全靠你的计谋,本王才能赢得如此漂亮,这些权当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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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肖奕接过锦盒,满目激动,“那事还是莫要提,当心隔墙有耳。”
“本王得意忘形了,肖翰林说的是。”景阳哈哈笑起,像是心情很好,“翰林院可住得舒坦?肖奕如今已不同于往日,翰林之位虽为文官,但不可小觑,更何况本是人中龙凤,本王真乃如虎添翼。”
“承蒙王爷抬爱,肖奕万分欣喜。”肖奕微微仰首,摆了最好看的角度,眸中含情,唇角带笑,“这个屋子,算是王爷送给我了?”
“不是。”景阳微微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些的肖奕,笑容不减,“那人住过的地方,无论怎么改,恐怕都不讨喜,所以,本王为你置办了其他地方。”
“王爷……”肖奕嬉笑颜看,自从七绝崖归来,景阳变了许多,“那……七绝潭还是过不去么?”
“过去了,但过去的人,没有回来的。”景阳也不避讳自己一直不曾放弃的举动,直视着肖奕,不见半分心虚,气势凌厉起来,“是本王之物,生也好,死也罢,都得由本王决定!”
“王爷说得没错。”肖奕脸上颜色半分不变,依旧温顺,“背叛者,决不可轻饶!王爷有没有想过,路有两端,一端不行,还有另一端……”
“想过,只是日前那事布置安排,颇为费心,如今事情告一段落,我已派人去打探……这几日多亏了有你。”景阳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带你去看看为你置办的屋子可合心意,日后常来。”
“好。”肖奕立于景阳身后,笑容渐冷,又扫了眼整间屋子,虽是改了模样,可墙上的清荷,屏风上的骏马,锦被上簇拥而开的白菊暗花,都不是他喜爱的,再看那案几上的茶,白毫银针……他肖奕只喝武夷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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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当真明日便动身?这伤……”
竹屋内,暖炉烧得很旺,淡淡的梅香浮在半空中,沁人心扉。
“已经三日了,该布置安排的,都已妥当。”赫连戗穹在床上,身下垫着软垫,半卧着,脸色十分不好,但眼神却恁地清晰。“多谢冷公子这三日的全力相助,想起之前种种,不觉羞愧难当。”
“闯阵之事,虽然生死一线,吃了许多苦痛,却也让在下明白了许多……大约也是一场缘分,殿下不必自责。”冷青翼一笑,便泯了许多恩仇,“殿下可知在下有心疾?原本一直以为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子根本百无一用,可莫无倒下的那几日,虽是勉力支撑,却也好端端地度过了……当然要感谢赛先生的药,对心疾也有些功效,可在下更是明白了,使自己变得强大的或许不是自己本身……殿下,您觉得呢?”
“……”赫连戗穹知道冷青翼话中有话,微微掩了眸子,“五年了,也不知道她……”
“殿下……”冷青翼轻轻打断赫连戗穹的话语,笑着将一物放在他的手中,“红姑姑也好,暖暖也罢,都是你要保护的人,但同时,也是想要保护你的人。你们一家已是错过了许久,她们想要的,只有殿下能给,岁月如梭,则当珍惜。”
“……”赫连戗穹看着手中只绣了一只鸳鸯的红色帕子,还有那用黑色的丝线绣着的十个字,“怕只怕……五年前的事再重演。”
“人终有一死,好过活着一生遗憾。”冷青翼站起身来转身欲走,不着痕迹将手横在胃腹间,“红姑姑和暖暖,正在想办法解二殿下所中之毒,让他恢复过来,帮助殿下,帮助整个部落。这几日殿下与在下制定的计划,都是为了保住部落,不让我族野心之人有机可乘,若能成功,三兄弟齐心,固若金汤,哪里还有危机重重?”
“……”赫连戗穹看着冷青翼的背影,心中触动良多,“不知该如何答谢冷公子危难之中,不吝伸出援手。”
“说不定……”冷青翼推开门,面上带着笑容,“有朝一日,在下会去那大漠瞧上一瞧,到时候,还要劳烦殿下招待。”
“请一定要来。”门关上前,赫连戗穹也笑了,那笑容温润柔和,碎了所有隔阂。
这一句约定,后来兑现成真,却不是游历,而是逃亡。
竹屋外,一人独立于风中,苍白的发,淡色的眸,蹉跎的年华。
“……”冷青翼一愣,倒是想不出洛月雅为何站在此处。
“冷青翼?”眼盲之人,必然耳力敏锐,听到脚步声交织着锁链哗啦,自然知道冷青翼走了出来。
“这是,在等着在下?”冷青翼走上前去,虽知洛月雅看不见,却还是放开了按压着胃腹的手臂,站得笔直。
“恩。”洛月雅伸出手来,递过一支翠绿的玉笛,“这个给你,作为谢礼,我做了几日,今日方成。”
“这……”只见那玉笛,玉翠无暇,光滑笔直,雕刻精致,孔洞均匀,大小相近,哪怕是个外行之人,也能看出是件难得的珍品,“如此贵重……”
“你识得小殇,是不是?”洛月雅摸索着拉过冷青翼的手,不由分说,将玉笛塞了进去,“小殇如何称呼你?”
“小翼。”冷青翼心知不好再做推辞,便收了下来,那玉笛本就讨喜,冷青翼也是喜好音律之人,其实第一眼便已生了喜爱之心。
“小翼,你也和小殇一起喊我姐姐吧。”洛月雅笑了,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红唇轻挑,双眸弯月,那笑容竟是那般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当不足。
“……谢谢……雅姐姐。”冷青翼微微面红,还好对方看不到。
“殿下说要废了此处,我打算去找小殇,小翼要和我同去么?”洛月雅依旧笑着,像是那满头霜发也渐渐有了光彩,
“不了,大约会有再见时,但不是此时。”冷青翼并不多做解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大约明日就是各奔东西之时。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洛月雅向后退了一步,拿出了自己的竹笛,放于唇边,“小翼,和姐姐合奏一曲如何?也好试试这笛子。”
“好。”
苍青色的竹笛,翠绿色的玉笛,润唇轻触,转气间,悠扬于小小一片天地之中。
赫连戗穹斜靠床栏,笛声中,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微微闭眼细听。
南宫月虹和暖暖在赫连若卜身侧施针解毒,笛声中,相视一笑。
守在阿罕床侧的小怡,笛声中,握起阿罕指尖微动的手,脸颊发烫。
厉学颜坐在树下,笛声中,望着树根雕琢的女子,轻轻笑起。
还有一人。
一袭黑衣,挺拔伟岸,手持长剑,挥舞间,身若展翅雄鹰,洒脱恣意。
虽然外伤并未痊愈,皮肤上被割裂的伤口刺痛阵阵;虽然内息尚不平稳,内力吞吐间五脏六腑闷痛难当……但他没有停下来,从昨日到今日,谁劝都不行。笛声入耳,冷漠肃杀的表情渐渐淡了,剑随心动,更加流畅,如行云流水,也似高高低低婉转如天籁般的音律。
那一日,配合默契的一首曲子,似是抚平了一切。
离别在即,无人感伤,只因还有相遇之日,再聚之时。
第七十二回:明日启程
自古知音难求,这一曲冷青翼虽是有些逞能,但只觉已是许久不曾这般畅快淋漓,一个意犹未尽的尾音之后,两人放下笛子,相“视”微笑。
“小翼献丑了……”吹笛,用丹田之气,实乃费力之事,胃腹里原先细细密密的疼痛,如今开始翻搅起来。赛华佗的药虽是贵,却是极好的,一连几日按时服药,如今胃伤已是好了大半,不过没能好好休息调理,这才一直疼痛不歇,倒有几分自找的意味。
“小翼,听闻你身上有伤,姐姐太久不曾这般恣意,显得有些任性,难为你了。”洛月雅虽是听出笛音里的勉强和间歇的气息不稳,却还是顺着心意,将曲子吹奏完了。
“不,小翼也畅快得很。”冷青翼看了看手中的玉笛,满眼喜爱,“这笛子,真是太好。”
“玉,或可驱邪避灾……”耳力极好的洛月雅微微抬了头,然后轻轻笑道:“赛先生。”
“赛先生?”冷青翼转头果见赛华佗匆匆而来,脸上微红,有着些许愠色。
“白小子,你说说,是不是答应过,让黑小子帮老朽采药?”赛华佗不由分说拉住冷青翼的胳膊,拖着便走,“黑小子,竟,竟然说不信!说非要你说了才算数!真是的!真是白救他了!”
“一路保重……”冷青翼被半拖半拽,略显尴尬地看向仍在原地的洛月雅颔首道别。
“小翼珍重。”洛月雅仍是笑着,没有焦距的眸子“看”着冷青翼离去的方向,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暖洋洋的午后,在门外那排柳树下,与自己合奏,面带笑容的弟弟。
“赛先生……我想歇一下……再过去……”行至半途,冷青翼扶着身侧一棵梅树,弯着腰,深按在胃腹间,狼狈地喘息不停,疼得满额汗水,满脸青白,想来若是让那人看到这般模样,指不定会如何。
“……”赛华佗看着冷青翼的样子,医者望闻问切,自是看得与旁人不同,“之前那野人两拳,倒是厉害,要不然我那药药到病除,你早就好了。”
“自然不是赛先生药的问题……”冷青翼索性靠在梅树上,耐过一阵阵绞痛,“若不是赛先生的药……早已心疾发作,哪里还容得我这般逞能……”
“你知道就好,像你这样只心念着别人的,老朽可没见过多少。”赛华佗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瓷药瓶,扔给了冷青翼,“老朽做人向来分明,既是听了曲子,自当给些酬劳,把药吃了,快随我去采药!磨磨蹭蹭,可不得到了晚上?!错过最佳采药时机,我找谁去?”
“……”冷青翼揭开瓶塞,只闻淡淡的药香,瓶中仅一粒药,取了放入口中,苦涩难当,好不容易咽下,却觉得宛如一股清流顺着咽喉直落而下,到了胃腹之中,几乎是瞬时浇熄了那里的激烈灼痛。
“胃伤再调养几日,就该好了。你分明先天不足,也难得还能把身子搞得伤痕累累,伤疤处处,老朽这几日累得就要死了,下次别再遇上了,这样的银子不要也罢。”赛华佗嘟嘟囔囔先一步向前走去。
“……”冷青翼跟着,看着老者背影,不觉漾起温柔笑容。
走了大约一刻钟,莫无的身影渐渐落入视线所及之处。空地之上,翻飞的身影,矫捷有力,树枝为剑,扫过之处,莫不留下剑气痕迹,凌厉肃杀,无比认真。
“黑小子!”赛华佗像是一看到莫无就有气,吹胡子瞪眼得又拉起冷青翼,“人带来了,你问问,你问问老朽有没有胡说?!”
“……”莫无敛神收气,面无表情的看向两人,眼光只在冷青翼脸上匆匆扫过,便看向赛华佗,“在哪里采药?”
“嗄?不是说……”赛华佗一愣,搞不懂莫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吧。”莫无上前,不着痕迹地将冷青翼从赛华佗手中拉到自己身旁,一副等着赛华佗带路的模样。
“哼,真是莫名其妙!”赛华佗衣袖一甩,在前带路。
“……”冷青翼与莫无并肩而行,不语。事实上,自昨日莫无坚持要练剑开始,冷青翼便冷了脸,半句话也不说。不过话虽不说,有些事情,他还是看得十分仔细的,比如莫无的脸色,此刻显然又比昨日苍白了些。
“我没事。”直视着前方,神色未变分毫,这两日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三个字。
这人真神了!想他这般不着痕迹的打量,都能发现?!
冷青翼心虚地扭过头去,仍是闭嘴不言,只心中不禁碎碎念着:没事没事,鬼才信没事!
很快,三人便走到一处峭壁前。石壁直入云端,犹如刀削,苍劲坚硬,可着力之处少之又少。一眼便知,若不是轻功极好,臂力极佳,绝不可能攀上。
“药草在壁间石缝中,九瓣黄花,连根拔,莫损根茎。”赛华佗仰着头,眯着眼,仿若已看到那心仪已久的药草在风中向他招手。
“好。”莫无极其简练,冷青翼尚来不及整理情绪,交代几句小心,莫无已是拔身而起,踏石而上,很快便蹿上数丈,转眼成了一个黑点。
“……”冷青翼仰头而望,心中止不住担心。
“白小子。”赛华佗却是收了目光看向冷青翼,“刚才一路走来,老朽才发现了一些不妥,你的脚……”
“……”冷青翼也收回目光,看向赛华佗,微微惊讶,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
“老朽是医者。”赛华佗上前,冷青翼知道瞒不过去,便学着莫无的样子,说了句:“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