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继续吃喝,让段先生休息休息,容小翼借个台子说上几句。”景阳笑着,一身气势,却又夹带着平易近人,他将冷青翼小心地扶到椅子上,又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毯子盖在那人腿上腰腹间,万般温柔宠溺,这才退到台子下,坐在侍从搬来的桌椅边上。
台子上的景象变得十分诡异,小胡子跪伏着,不断颤抖,白衣公子坐在椅子上,难掩倦意,众人皆是觉得美虽美,却带着死气沉沉,没有神采。
“……”冷青翼不着痕迹地微微抬了抬眼,看到上方右侧雅座的窗开了缝隙,眸子里闪过一抹冷嘲,唇角渐渐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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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钟前,两位衣着华丽身带奴仆侍卫的贵客被引入雅座隔间。
贵客入座,点了酒菜,酒菜上桌,关了屋门,侍卫把守于门外。两人撕去人皮面具,正是景阳与冷青翼。今日在这“宣和居”有一出戏,景阳精心为右相安排的一出戏,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冷青翼知道的并不多,他只知道今日来,自己要做什么。
端着景阳递过来的清茶,冷青翼轻轻抿着,楼下的喧哗不时从微微开着封的纸窗里飘进来,他是偏静的性子,却也喜欢这番人声鼎沸的景象,让他觉得满是生气。
“小翼,你可准备妥当?”景阳也喝着茶,挑眉问着。
“嗯,早已妥当。”冷青翼掩下眸子,不知思量何事,亦或者什么都没想。
“小翼大约没想到我会用这般方式,原先是不是以为会去右相府做些登门造访?”景阳笑,笑得满脸自得,“小翼,不日你便是那状元郎,如今是个很好的机会,展现你的才华,扭转众人对你胡乱猜疑的机会,我特意这般安排,完全是为了你好。”
“你安排便好,我无所谓。”冷青翼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看着里面微黄的液体泛着莹莹的光。
“小翼……”景阳看着眼前乖顺的冷青翼,心中好笑,恰逢此时,楼下惊木一响,信号来了,景阳站起身子,走到冷青翼身侧扶他,“我信你定能做得很好。”
他的身子越发的糟糕了,如今走路,若没人搀扶,都已不行,小腹里仿若钻进了一条小蛇,无时不刻在内腑间游走啃噬,一阵阵的痛楚,此起彼伏,就好像不死不休。但他的面上始终平淡,除了掩饰不住的苍白和额际的冷汗,再无其他痛苦神色。他曾经十分怕疼,可如今倒是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疼。
坐在椅子上,冷青翼微微挺直了腰,看着台子下望着自己的众人,唇角一点点勾起,眸子里一股子尖锐锋利的光,慢慢盛起。
“我便接着段先生的话,往下说。”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柔和清澈,淡雅文儒,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毅,“各位是想听我的事,还是那杀手的事,或者是那杀手绑了我的事?”
“……”台子底下一片安静,景阳做事的狠厉是出了名的,眼下哪里还有人敢不要命地乱说,都眼瞅着台子上抖成一团的小胡子,心中唏嘘,怕是小命不保了。
“这些事,沾染了风花雪月,自是描绘得有声有色,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事后谈论也有无尽嚼头,可是,这些事情……对于那些身处边疆战乱、饥荒瘟疫、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根本一文不值,没有半分值得谈论的地方。”冷青翼淡淡地说,淡淡地看着眼前众人,但他的淡漠很冷,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指责,那傲慢的姿态,像是故意要挑衅找茬一般,“你们不以为然,因为你们离那些灾难很远,你们只一句相信当今皇上,便可继续过得惬意如常,又或者你们觉得好日子已然不多,多过一日便少一日?”
“不光是皇上,整个朝廷,高官俸禄,拿着我们的税银,难道不该为这些事情操劳费心,倒要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做什么?!”底下不知是谁义愤填膺地吼了一句,便得来众人附和。
“当真这般想?当真没有一丝恐惧忧虑?如今茶亭酒肆盛行这些个乱七八糟真真假假的说书段子,难道没有半分逃避不理,自欺欺人?!”冷青翼猛地撑着桌子,站起了身子,就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要从他瘦削的身子里冲将出来,他没有拍惊木,他的眸子里依旧一片冷然,并没有炽烈的情绪,甚至他的声音也不是那般响亮有力,但在一片附和声中却是那般尖锐,直戳众人心中最痛之处。
“你……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在那里指手画脚,不知所谓?!”人群里又有酒意微醺之人不知死活的叫嚣起来。
第三十一回:音容凄断
“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男宠、靠着张脸依附于人的臭虫么……”冷青翼笑得恣意,顿时日月失辉,迷了众人的眼,“不过,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你们也一样,不光是在座的各位,还有这道门外的皇上、高官、商贩、路人、乞丐……无论是谁,脱了衣物华冠,都不过是人,是子民,是国之兴亡时便无任何身份地位只剩责任的匹夫!”
“……”一席话下来,众人无话可说。
“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微薄之力,不足为道,做了也白做,不如不做,得过且过,一日便是一日,便是这般想着,这样过着日子……”冷青翼继续说着,他看众人,依旧淡然自若,没有激昂热烈,自然也没有退缩胆怯。此时的他依旧很瘦,却再也不弱,骨子里激涌而出的气势,铺天盖地,耀眼得几乎无法直视,“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尸横遍野……皇上英明,做了许多救治百姓之事,开粮济仓,收容接纳,医者救治……却还不够,远远不够!灾害未除,一日不除,便无法遏制被殃及的百姓继续增加,旱灾要水,涝灾要疏,虫灾要除,人力财力,朝廷不够,光是应付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子,已是远远不够!”
“……”并没有人应答,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犀利言辞,已是将眼前局势描绘通透,那么多的“不够”,如此无能无力的绝境,他们小小百姓又当如何?
“这里有!”冷青翼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啪的放在桌子上,“王爷已是答应,自今日起,凡捐赠财物者,逐笔记录,商者回以名誉,百姓回以息子!凡归于朝廷编排救灾者,一一留名,无论死伤,同收军饷!为此,景王府就算一夜落魄掏空,也在所不惜!”
坐于雅间的右相喝着茶,听到此处,挑了挑眉。
窗外大堂里那人说得极对,眼前,有两道难题。
一是财,一是人。内忧外患,国库亏空,人手不足,支援边关不够,缓解灾害不够,救人治伤也不够,如此恶性循环,宛如就要绝境!
方法有,但顾虑更多!朝中达官贵人家底丰腴,多是唯唯诺诺,口中为国为民,却无半点主动作为,若是强取,其间利害关系牵扯极大,即使是皇上,也无力掌控;加重百姓税赋征兵,此乃豪夺,可解燃眉之急,但却引来民愤,若是此般千疮百孔,再来起义,天下必亡!
分明这般严峻的难题,何以迎刃而解?
“强取”朝中官员钱财,不为大而化之的国,而为实实在在的民,必是无话可说,无法推脱!
“豪夺”百姓税赋帮手,却是有名有利有可图,还显一番救国豪气,必是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妙计!实在是妙不可言!
右相已是忍不住,推开纸窗,探出了身子,想要把那台子上的人看个清楚,对于一向不太认可的景阳,似乎也有了另外一番评论。
众人也是沸腾了起来,一时间仿若心底的所有担忧、无助、恐惧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谁人不愿太平盛世?发生的灾难怎会对他们没有触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灾民,指不定明日便会变成他们!可是,能做什10 么?人都是自私的,谁愿做那傻子,不要财不要命,只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可是如今,朝廷没有强加税赋没有强拉壮丁,有名誉,有息子,有军饷,救国救民救自己,如此,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景阳依旧端坐在台下,唇角带着高贵的笑,看着台子上的人,眸子里一片沉溺的爱恨。
角落那人,依旧十分不起眼,暗自勾起激赏的笑容,隐没在众人的喧嚣中。
冷青翼站在台子上,撑着桌子,他一直淡然的眸子里,闪过欣慰,无论什么理由搪塞景阳,他终是让景阳许了自己做想做的事情。两日一夜的伏案,反复思虑,终是找到良方,但愿灾祸早些过去,人们少吃些苦头。
身子微软,气势衰减,觉得累,唇角却有满足的笑容,他想着,这下大约可以休息下,两日后好好去参加殿试,如此……
“唔——”瘦削的身子猛然一抖,一股子剧痛在身子里爆裂而开,毫无征兆,却痛得仿若所有内腑瞬间被狠狠捏碎,腥热的液体几乎是直接从口中喷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的方法!
“噗——”一簇血花在空气中瞬间绽放,又转眼凋零……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连冷青翼自己都无法置信般睁大了迷离而痛苦的眸子。
眼前的景象破碎摇晃,身子哪里还有半分力气,恍然间跌进一人怀里。
“小翼!你又发病了?!”
是景阳焦急的声音……可是没有,他没有发病,身子里火灼般剧痛,却不是发病。
“快!快张口把药吃了!”
药?吃药,什么药……
不知道是什么药,却是无比神奇的药,痛楚一分分地消减,效用竟是那般明显,明显得……让他无比想笑。
这世上,只有一种药会瞬间爆发,又迅速退去。
毒药。
台子下面骚动起来,他在景阳的怀里止不住地痉挛喘息,毒素在被解药消除,疼痛也在消减,但那毒药不知猝发了什么,他只觉得小腹中那尾小蛇,发了疯般地到处乱窜,似乎就要穿破内腑血肉,冲出体外!
“小翼……你真的不乖……”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景阳靠近耳边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们说好了,要将那杀手引到景玉封的身上……你却只字未提……”
景阳的声音很轻,没有怒意,甚至带着笑声,却让冷青翼浑身战栗。
“不过,不要紧……我早已猜到小翼舍不得……我也早已发现,那人亦是舍不得……”景阳确实在笑,而且笑得十分欢愉,他看着乱成了一团的大厅,掩饰着笑意,大声吼道:“大胆刺客,刺杀右相,掳走本王之人,伤害至此,如今光天白日,还当如何?!”
“……”冷青翼强忍着小腹内翻滚的剧痛,努力睁了眸子,顺着景阳的目光望去,心中狠狠一拧,瞬时瞠大了眼睛。
大厅里,人们慌乱逃窜闪避,有人在打斗,一群景王府的侍卫,和一个穿着黑衣的人,紧接着,楼上雅座内又冲出两三个右相的贴身侍卫,瞬间将那人围困,没有出路,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
不是。
不可能是他,他在鬼狼山,不会出现在这里。
冷青翼在心中默默想着,掩下眸子不看不听。
不能乱,或许这也是景阳设的局,做给右相看,同时也是做给他看。
“小翼,那不是我安排的人哦。”景阳却是不肯放过他,板着他的下颚,迫他看向那厮杀的局面,“他进了这里,便被我的人盯上了,他武功卓绝,不能打草惊蛇,我给你的茶里下了毒,你刚刚吐血的瞬间,你猜发生了什么……”
“……”不想看,不愿看,但不得不看,那不似往常利索的身影,那漫天飞舞的血花,看不清脸,却忽略不了那熟悉的身形。
“看到你吐血,他竟是站了起来,被我的人白白捅了一刀,你说好不好笑?第一杀手,就跟个傻子一般,倒没想到小翼的魅力如此了得,迷得人家神魂颠倒,生死不顾。”景阳继续说着,他低头看冷青翼的脸,想在那淡漠的脸上找到一些什么。
“王爷伤我,那杀手为我而伤……”冷青翼露着淡淡的笑容,直视着景阳探究的眸子,“若是这般了,我还偏要跟着王爷,傻的那个岂不是我?”
“小翼!”景阳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那眸子里的狂怒几乎就要将冷青翼吞没一般,“你不能这般对我!”
“这话……该我说……”冷青翼咬着唇,扬着眉角,脸上已是浮出了死灰,景阳抱着他,隐没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下,硕大的拳头如钻子般碾转挤压进他柔软的身子里,几乎已是碰上了他的脊柱!
他疼,他颤抖,他的口角滑落殷红,但他不哼,一哼也不哼,反而笑,笑得艳丽妖娆,挑衅着,抗争着,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本就是将死之人!
“你……”景阳却怕了,看着一股股的血流出那苍白的唇角,景阳既痛又怕,收了手,抱紧怀里的人儿,“小翼,你还要参加殿试,你还有未了的心愿……”
“……”冷青翼恹恹地软在那个再不能给他带来丁点温暖的怀抱,散乱的眸光,望向了那抹拼杀的黑影。
“小翼,那是你爹最大的心愿……”景阳继续说着,看着厮杀中的人,满眼通红。
“景王爷,这位公子如何了?本相带了随行医者……”恰在此时,右相缓缓而来,一脸担心。
“多谢右相关心。”景阳瞬间换了神色,看向右相,通红的眼,像是极其痛苦,“小翼被那杀手重伤,如今药已服下,应无大碍。”
“本相见他还在咯血,当真不打紧?”右相看着一脸颓败的冷青翼,实在不像无大碍。
“无碍……”气息不稳,吃力地扯了扯唇角,冷青翼看着右相说道:“……莫要……伤及无辜……”
“公子心怀天下,本相敬佩,还请公子多多保重,将来辅佐王爷,造福百姓。”右相竟是向着冷青翼郑重其事地行了礼,接着走到一侧,一番交代,便有人赶紧过去救治“宣和居”内被误伤的人。
“小翼,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景阳将怀里的身子抱得更紧,不觉散了一些怒气,“在右相面前,你还是愿意帮我的,小翼,小翼,别不要我……”
“……”冷青翼轻笑出了声,景阳的话语他已听不见,眼前分明早已一片黑盲,却好像偏偏看到了不远处那人灼烈的目光,没有责备,一片纯粹的担心,好暖,暖得他眼底发烫,似乎就要落下泪来,“他若死了……我也不活……”
就一次,就任性这一次……
意识散落殆尽,唇角依旧带着笑,孩童般的笑。
“不会,我不会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小翼莫要担心。”景阳的眸子里一片沉黑,说着安慰的话语,轻吻着冷青翼的额头,嘴边勾起,一抹狰狞的笑。
第三十二回:惓惓之忱
“几日不见,第一杀手倒成了呆头鹅,看不清局势,到处乱闯,不过一些胡渣,以为便能隐了行踪,路人不识么?”女子徐徐步入屋子,一袭开满紫薇花的衣裙,青纱层叠,簇拥着肩颈的白皙,红唇微启,话不饶人,眸子里带着笑,讥讽的笑。
“……”床上的人,醒着,刚刚醒,眸子沉黑,不知所想,却清明。
“你们下去吧,我不出言,不许任何人进来。”女子走到床边坐落,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对着身边下人吩咐道。
“是。”丫鬟打扮的两个女子识趣离开,关上屋门,守着。
“若不是我的人出手,杀手大人这会儿大约在人手里吃着鞭子,哪能睡得这般舒坦。”女子娇笑着,拢了拢发髻,“莫无,和我说说,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莫无撑着坐起身子,女子想要阻止,却反被止住,“不打紧。”
“你本就内伤未愈,毒伤未除干净,那一刀虽被你避开要害,但也伤了内腑,铁打的身子么?”女子叹息,却也知对方性格,不好多说。
“进了城,本打算找你,却见了那人。”莫无蹙着眉,倒不是伤痛,而是担心,“虽是易了容,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于是跟着去了宣和居,没想太多。”
“这般不顾后果?倒不像你。”女子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莫无,“等下药送来,你喝了再睡会,气色不好。”
“不行。”莫无接过水,一口饮下,面上仍旧凝重。“我急着下山就是为他,如今,再等不得半分。”
“我看他与那王爷好得很,一唱一和的,倒是你成了不折不扣的坏人。”女子娇笑着,凑过身子,几乎贴在莫无怀里,一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子上抚摸,摸到那刀伤处使力一摁,“你想着他,不如想着我,那个小没良心的,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