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景阳耐着性子,见他这般冷静,反而觉得刺眼。
“先说,救国救民。”冷青翼话题一转,侧头看向窗外,“我需要些更加详实的记载讯息,想出绝佳的救世之法,令右相动容激赏……然后,顺水推舟,说我先前被杀手所劫所伤,后被王爷救回,如此种种添油加醋……我是景王爷的人,几乎天下皆知,敢动我的人世间少有,很容易便引到了景玉封身上,你说是也不是?”
“这事若是传出去,那杀手定是要误解于你,小翼不怕?”景阳一愣,随即笑得深沉。
“本就是无关紧要之人,恨与不恨,有甚关系?”冷青翼也笑,就像景阳说了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你不信我,我也无法,做与不做在你,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景阳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鼓起掌来,“绝妙的计策,怎有不做的道理?于我而言,那不知好歹的杀手若是恨你,倒是桩好事,右相的事情便交给你,吴浩天交给我。”
“好。”冷青翼微微点头,心神微微松懈,神色便委顿了许多。
“我这便去安排收集讯息,你脸色不大好,待会刘御医把药拿来,你喝了药睡一会儿,别累坏了。”景阳上前,温柔地扶他躺下,掖了掖被角,唇角带笑离开了屋子,心中想着什么,无人知晓。
冷青翼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微微发呆,然后掀了掀唇角,笑得支离破碎。
******
“老夫走出屋子就想明白了,果然用了针灸之法。”刘御医坐在床边,眯着眼睛,“这是谁告诉你的,根本是胡来!”
“对着景阳左一个下官,又一个点头哈腰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老夫和呵斥?”冷青翼乖乖地躺在床上,默默忍受着渐渐复苏的疼痛,却是笑得开怀。
“你都不知道,我每天都是提着脑袋待在景王爷身边的,早晚要被活活吓死。”刘御医见他脸色脸色越来越白,额际汗水越渗越多,终是有些不忍,“你这个人就是莫名其妙喜欢瞎逞强,银针刺入天元穴,确是可以止痛,但治标不治本,阻碍身子正常反应,反而伤身得很,这会儿知道疼了,以后读了医书,也要先问问老夫再说,这样子,你是想折腾死我么?”
“折腾了这么许多年,您老还不是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呵呵,刘御医的本领,我是望尘莫及。”终是疼得开始发抖,但冷青翼露着轻快的笑容,难得的轻松恣意,“给我止疼药……”
“去去去,我只有安神药,你现在必须好好睡觉!”刘御医故意拉长着脸,挥了挥拳头,“再不听话,当心我揍你!”
“我得参加今年的殿试……”冷青翼侧过身子,蜷缩起来,扑闪着眸子,一副楚楚可怜模样,“我之前见莫无重伤还能行动自如,是不是有什么药可以做到?我也想要……”
“要什么要?!我看你是要做死!”刘御医差点没跳起来,“殿试什么的,还有来年,你何必这般不要命?当真在乎那些功名利禄?”
“嗯,在乎的,若是死前没能达成爹爹的心愿,死后怎么见他老人家?”冷青翼淡淡的笑,像个幸福调皮的小孩,“您若不给我,我明日便和景阳说去,说您是个庸医,给我喝的都是毒药,让我难受得紧……”
“哎哎,别别,你可千万别,老夫还想多活几年,抱抱孙子。”刘御医又坐回床边,无比认真地说道:“不是不给你,是老夫没有那种药。”
“……”冷青翼浑身抖着,将头埋了下去,刘御医皱眉,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那从鼻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那没办法了,您老得先去地府和我爹爹解释一番,我才有脸下去。”
“我说,何必如此急于求成,明明来日方……”刘御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冷青翼抬起的眸子里碎裂的光华,耳边响起那软弱无力、不紧不慢的带笑声音:
“您又不是不知,我哪来的来日方长……”
医者,望闻问切。
那一脸的死气沉沉,那一脉的虚虚浮浮。
心疾本就沉重,如今几番折腾,身子愈发差了去,腹内的伤势只能用针药养着,却不见好,反生越来越沉重。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冬季本就最为难熬,偏偏生出这么许多事端,若想安然过冬,谈何容易……
“你遇上他,真是一场劫难……”刘御医唏嘘,转身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找药。
“谁?景阳,还是莫无?”冷青翼弯着眼睛笑,满脸的淡然。
“莫无。”刘御医答道,预料中见到床上那人笑得跟朵花似的,“就知道你想听我这般说。”
“是个桃花劫……死前有场桃花劫,其实是不错的。”冷青翼狠狠掐着小腹,身子蜷得更加厉害了些,脸色已是白得透明,却就是倔强得不肯哼一声,“我在您面前不做掩饰……您可得帮我守着秘密……”
“还说不做掩饰,疼成这样还要给我挺着,喂,小子,总为别人活着,你累不累?”拿着几个药瓶,刘御医复又坐回了床边,满眼遮不住的心疼。
“知道我疼,还不给我止疼药……死老头……呃……”兴许是摁得狠了,只觉一股大力在腹内一拧,冷青翼浑身一抽,喉间便急涌上一口血来,吐在了枕上,酴釄成花,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呐……要不您教教我……如何活得恣意……咳咳……”
无法活得恣意。
先是被父亲寄托了一生的遗憾,接着被景阳夺去了一切的自由,最后被所有与他关联的人束缚了一次次的洒脱。
他与冷青翼相识时,冷青翼不过十六岁,如今人已长大,心却从未变过。
旁人觉得,冷青翼吸引人,是因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根本错得离谱。
始终病着,累着,瘦弱的身子,却从来不曾屈服。
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将自己唾弃为猪狗不如,即便如此,却笑着,在乎身边每一个人,那些关怀,那些生死,温暖着,也伤害着。
冷青翼吸引人,是因为那颗病弱温柔的心。
他是医者,景阳最信任的医者,离冷青翼最近的医者。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如玉般的少年,见他心疾发作,煞白的一张脸笑着,对他说:“放心……您不会掉脑袋的……我挺得住……还不会死……”
一开始,他以为不过是个嘴硬的小子,根本不懂得生死。
后来,他发现不是。
不是不懂得生死,而是太懂得生死,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因自己而带来的生死。
十六岁,已有六人因他而死,其中医者两人。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你先睡一会,我给你施针缓解伤势,之后我给你拿药,撑着你参加完殿试,不过参加完就给我赶紧回来,我再施针救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刘御医递过一粒药丸给他,“你若不允,我便立刻让你昏到殿试结束!”
“好……一言为定……”冷青翼张口,将那药丸吞下,已是笑得吃力。
“我若不应你,指不定你能做出什么事来!”刘御医摇头叹气,“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好了,闭上眼抓紧睡一会儿。”
“还了,下辈子就省心了,遇不上了……”冷青翼听话地闭上眸子,这一刻,卸去了所有的伪装,呈现出来的真实,脆弱而无助。
他用来伤害别人的剑,没有一把漏了戳进自己的身子,他的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刘御医怎会不知,他之所以这般辛苦,残喘着一口气,过着百般煎熬的日子,求的便是最后的守护,倔强地守着他们这些围绕在他身侧的人。
却不知,像他们这些人,也早已为他舍了全部,就算立时为他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第二十八回:心急如焚
林子里,光影斑驳,秋风扫过光秃的树枝,呜呜作响,昨日断裂的树枝还散乱一地,如今又有人影翻飞,不知消停。
“唔……”欣长的一抹黑影微晃,后退数步,弯腰冲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随即抽身离地,又冲将上前。
他的脸色很差,他的神色很差,他的心情更是差得不能再差!
“就凭你这样,也想赢我?!”老者讪笑,不似昨日的疯癫激狂,此刻一脸沉溺,招式分明,内息厚重但却内敛,收放自如,招招不留情面直取要害,仿似不顾半分师徒情谊。
“……”莫无没有说话,深黑的眸子里沉淀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两个人影缠斗着,一拳一脚,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
“伤重未愈就来拼命,小子你也忒小看我了吧!”老者看着眼前的莫无,伤势沉重,苦苦隐忍,虽有些狠厉杀气逼得他喘不上气来,不过,他的武功胜过莫无许多,如今自是没有输的道理!
“……”莫无也看着老者,一脸冷漠,杀气四溢。
要胜,必须胜,不得不胜!
不过一晚,所有的毒伤内伤,断然不可能恢复。
没有恢复,没有时间恢复!
“你输了!这一拳让你趴下!”老者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笑容得意,已是挥出雷霆万钧的一拳!
拼杀之时,端看谁先露出破绽,一招一式,破绽被逮住,便是输!
莫无输,似乎是迟早的事情。
以卵击石!
一声闷响,手上传来血肉的哀鸣,老者得意地冲着莫无挑眉,却见莫无满眼的沉静!
不慌张,不用慌张,这破绽本就是故意露的,他不怕伤,只要能赢!
老者的右肩有伤,昨日刀砍的伤,有伤就有痛,有痛就会削减力量!
莫无用身子硬接这一拳,削减力量的一拳,他已做足了准备,伤上加伤?无所谓!
不过转瞬间的事情,莫无憋住那口冲将上来的热血,双手一抓,便钳住了老者的右臂,踢出一脚,踢向老者胁下,老者后撤……不行!因为他的右臂已被莫无双手制住,他后撤的力量无疑是在拉扯右肩的伤处!
没那么容易!
无法后撤,便迎击,若比腿脚功夫,他也不会输于莫无,更何况,他还有左拳!
那么,莫无有什么?
他的双臂如今钳制着老者的右拳,不能松,松了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的武艺多是老者传授,攻防路数,老者心知肚明,还要略胜一筹。
再加上如此重伤,想着要赢,岂不痴人说梦?!
是不是痴人说梦,莫无没有想过,他从不想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他的内心无比坚定,若不赢,便死,不愿死,便要赢!
内力不如,武功招式不如,却也不是样样不如,比如速度。
微不足道的速度优势,老者压根看不上眼。没可能,面对自己如此压倒性的优势,那微微强过的速度,没可能逆转!
不对!
速度虽微不足道,但远比老者想象中重要!
腿脚对抗,便是下盘不稳,莫无的速度略快,便是引导在先,引导什么?
摔跤!
从稳当到不稳当,从不稳当到摔倒,过招很快,引导很慢,无穷无尽的耐心!
直到摔倒。
莫无先一步不稳摔倒,因为他比老者略快。老者在不知不觉中,腿脚已受莫无引导,所以莫无摔倒,老者只能跟着摔倒!
等,等这么久,不过等这一刻!
摔倒时,莫无在下,老者在上,老者的拳头还在莫无的身子里,莫无钳着老者的双手一挪,那是蓄积已久的力量,老者猝不及防,右臂便从莫无的身子里挪到莫无的身侧,被一股大力向莫无身后拖拽,而老者的身子本就是向前向下的坠势!
那一瞬间的莫无勾起了唇角,他的速度那般得快,快得让人无法捉摸,老者眼前一花,只来得及知道莫无变换身形,转了身,便觉一股巨力顶在肩窝,右肩的伤处一阵叫嚣,天旋地转,人便被狠狠摔在地上,右臂生生脱了臼。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两人脚下过了十余招,老者还没来得及挥出他的左拳,已是摔落地面,败得彻底。
“呃……”莫无微晃了几下站不稳,急喘着气,抑制的血呕出,腹间本就有伤,伤上加伤,并非说笑作假。
“你耍诈!你这招是哪里偷学的?!我从未教过你!”老者没有半点呻吟,蹭得一下便从地上跳了起来,右臂脱臼晃荡,右肩早就染出血来,他却好像不知疼痛一般。
“息转心法!”莫无微微窝着身子,脸色已是极差,却也不管不顾,向着叫嚣着的老者伸手讨要,那不知疼痛模样简直和老者如出一辙。
“等一下……哎呀!”老者忽然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自己的脑袋,笑得嘴都合不拢,“我说你终于明白了,对对对,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为了秘籍就是要这般不论生死,不管重伤,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当年我也是这样的,就算伤没好,为了秘籍定是不顾一切的,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徒弟终于开窍了……”
“心法给我!”莫无蹙眉,就怕老者这般疯癫,又生出事端来,岂不糟糕!
胜负已分,莫无的冷漠碎开,露出了再也掩藏不住的情绪。
心急如焚!
重伤濒死,在超越生死的瞬间激发潜能。
他的师父一直用着这种最粗鲁最9 原始的方式逼迫他成长。他在成长,但他是人,血肉之躯,并非不死之身。
他的师父不是医者,不会医术,只会武学,而武学中有一种失传的心法,叫做“息转心法”。自损救人,将自己的内息转为救治之法,引入伤患体内,止住伤处的颓败,激发伤者自身机理恢复,虽不能完全治愈,但可以保着伤者不死,继而辅以汤药救治。
此次上山,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讨要“息转心法”。他问师父要心法,他的师父要他赢他,这本是预料中的事,他本可以等身子稍微好些了再去做些打败师父的事情。
可是,不行。
一夜,有毒有伤,连站着都吃力的他,却觉得休息了一夜,已是太长!心里犹如万蚁啃噬,没一刻消停,恨不能立刻下山,立刻奔到那人身旁!
何以这般着急,这般拼命?!
只因一个真相,一个关于药池的真相!
自从泡了药池,他的内力精进不少,昨日遭到师父重创,也多亏精进的内力护着,保了小命,事后昏厥,自是被恢复正常的师父瞧出了端倪。
“药池?难怪精进如此厉害,你的福气倒好,当年我泡那药池,只觉一股子霸劲钻进身子里,几番调息也不能融合,差点要了命!”
只一句话,却如在眼前点燃了爆竹,莫无只觉眼前一片白亮,耳边嗡嗡作响。
药池边坐在桂花树下的冷青翼。
一路下山走在最后面的冷青翼。
伙房里一边忙碌一边呕血的冷青翼。
昏睡在床上痛苦辗转的冷青翼。
他看到了,却没想到,他以为,只是旧疾未愈,只是心情郁结……
不是,原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药池!治了冷青翼的外伤,却在他的身子里埋了足以毁灭的内伤!
这个认知,让他猛得从床上弹起,重重地跌落地上!颤抖,浑身止不住颤抖,不是疼,再也感觉不到疼,满口腥气,再次陷入黑暗前,他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总让自己遭罪,你这是什么脾性。”
忍,看起来单薄,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那时的冷青翼忍住的是什么?!比起那些表象,所有深埋在身子里的痛楚,究竟是什么?!不会武功,没有内力,任由那股霸劲肆虐的内腑,承受的到底是什么……
药池的药性是有的,能治伤是真的,红姑姑引他们去药池是好意,药池用于医病治伤确实不错!但红姑姑本身是医者,不在江湖,远离纷争,伤病不会多,估计对于药池也是停于传言,不疑有他,又怎会知道药池药性太烈,长期对流撞击,竟是形成了气,霸道的气,进入身子,要么转为己用,要么毁损殆尽!
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内力精进,而另一人,大约就要死于非命!
如何不急?!
上山前他想着有了息转心法或许可以抑制那人心疾发作,而如今,他已是再也不能等,哪怕自损了本源,也不能再多等一分!他们已经分开多久?自那日离开药池,已经过了多久?!
“都在山洞里,你自个儿找……喂!那么重的伤还用什么内力!”老者话未说完,莫无已经撑直了身子,脚尖点地,一声不哼地疾行而去。
老者原地哧哧笑了几声,也不管他,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