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起来激烈,女子发间金步摇抖个不停,话音落下,屋子里却一如她迈入时那般安静,安静得宛若床上那人压根没有听见。如白瓷一般的绝色面容上,缓缓勾起了笑容,那日激烈毒发,他已失了所有知觉,麻痹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再无任何力气。意识昏沉,这般醒着,是靠着疼痛,可他并未觉得特别疼,只是觉得难受,难以描述,便像是三魂七魄自身子里一丝丝剥离,却是无能为力。
那些话,他听到了,听得很清楚,有关莫无之事,他总能听得很清楚。听到之后,他并未多想,只是努力笑着,努力张开口,努力说道:“你们……低……看……了……我们……”
“莫堂主!!”
快!异变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溪耘只记得自己仔细背好装了药物的包袱,起身欲跟着莫无继续出发,抬首间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黑色身影便向着酒肆内飞撞而去,几张桌椅直接碎裂开来,那人直撞到了墙上,这才重重摔落地面。
“呃——”一大口殷红落在地上,莫无努力半撑起身子,压着小腹丹田之处,一阵无法遏制的痉挛,又一口血喷涌而出,手臂一软,人又跌回地面。
“……”溪耘浑身发抖,僵立在原地,望向酒肆门口,那里一人背光而立,足有他两个那般高,肌肉结实壮硕,几步踏入酒肆,竟是觉得大地亦跟着摇晃不定。
酒肆里所有人早已跑光,那人走到莫无面前,弯腰抓了莫无前襟,毫不费力,便将他拎了起来。莫无探手,摸向腰际弯月刀,那人一阵狞笑,并不给他机会,又听一声砰然闷响,硕大的拳头整个撞进劲瘦腰腹,力道之大,直接砸扁了小腹那片柔软,顶上了脊骨!
鲜红喷涌,一口接着一口,拳头撤出,向后拉摆,眼见着,又要夹带着十成内力,直击而去!
“莫堂主!!!——”溪耘瞬时红了眼,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那人不该这样!冷酷的,冷漠的,不屑一切、傲然而立的那人,怎么能这般狼狈不堪!若不是这些时日耗干了所有,若不是身上还带着伤,若不是高热一直未褪……
若不是这样!你这野人,如何可以这般对他!
“是你们低看了王爷!”甄嫣先是愣了愣,随即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五年前,你算计于王爷,将王爷打入谷底时,可曾想到他又爬了起来?你可知这五年,王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和那个杀手在这里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王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可我知道!我一直陪着王爷,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略微显得歇斯底里的声音,让女子失了雍容华贵,发丝已是微乱,浑身发抖,犹如筛子,口中叙述着这五年景阳所受之苦,心中酸得发涩,却是忍着未哭。一直不曾与人说过,也无人可说,从未想过,如今倾倒而出,竟是在这人面前。
她跑来说这些做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王爷在密室里,一人为二,假装这人还在……
看着王爷一笔一画,反复临摹修正,学着这人笔迹……
看着王爷遥望夜空唇角带笑,转而又捏碎了茶盏,弄得满手鲜血淋漓……
看着王爷在身侧春宵帐暖,沉沉睡去,口里喃喃的,都是这人名讳……
那么爱,那么恨,已入骨髓,再无人可以替代。
“你可对得起他?!二十年情谊,你说放就放,留给他那么多痛苦,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分明最懂得他在乎什么,却偏偏如斯无情,将那些在乎毁得面目全非!冷青翼你根本就是个混蛋!”甄嫣说着说着,摸到了衣袖里的药瓶,决心在来之前,便已做了,如今咬咬牙,继续为之,“你以为他每次伤你,自己心里好受吗?你不能恨他!一个如此爱你之人!你没有资格恨他!解药在这里!你若回去王爷身边,我便立刻把解药给你!”
“……”淡淡的,轻轻的,似是又感觉到了心口针刺般的疼痛,吃力聚拢涣散瞳光,望向那略显莫名的女子,模模糊糊间,其实那女子很美,美得让人心酸,“……那……你……呢……”
那你呢?
简简单单三个字,轻易砸碎了女子强撑的冷硬,是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问问她,那你呢……
你痛不痛?悔不悔?难受不难受?
看着面前哭得如同孩子一般的女子,冷青翼不禁轻叹:
景大哥,你还是这般分不清,应当珍惜之物,究竟为何……
青翼……
那一刻,酒肆门口,杀气自是察觉,只是未料身子已是如此颓败,竟是躲闪不及。
第二拳,同一个位置,这人是老手,知道练武之人,最惧丹田受损。
腰侧刀伤已悉数崩裂,残余内力护了丹田,冲撞之痛,只觉腰腹似已断裂。
喉间先前压下腥甜,不断翻涌,沼气之毒也压不住。
糟得不能再糟,枯竭之气,反噬之力,眼前已是模糊,却看到一抹身影,不要命般冲了过来,死命抱住了那人拳头!
武功平平,绝非对手,而那身后所背包袱,是他所有希冀。
不能毁……
青翼……
绝不能毁!
第九回:我回来了。
若论快,无人可及莫无。
溪耘不顾一切抱住那人拳头之时,那人收臂抬脚用膝盖撞向溪耘之时,不过短短眨眼瞬间,莫无摸到了弯月刀。刀锋擦着刀鞘,几乎擦出了火花,杀手狠戾不失,眸一沉,手一紧,自下而上,一道冷光,快得让人心惊!
怪只怪离得太近,愕然也只是一瞬,后悔已是不及!
弯月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眼前不过血肉之躯,一股透心刺骨寒意,眼前鲜血飞溅,紧接着是骨肉分离的剧痛,是惊天动地的哀嚎。
“莫堂主……”敌人重创,溪耘赶紧跑来,扶住摇摇欲坠之人,手触脉相,比想象中糟。
“你去找辆马车。”莫无双眼紧盯敌人,不见丝毫松懈,吐掉口中残血,颓败之中,又显出几分精神。
“好,你要小心。”溪耘摸了怀中药丸,让莫无服下,缓和内伤,大约有用。不必多问什么,自是明白莫无意思,看准了机会,便向酒肆外面冲去。
“你的对手,是我。”
那人要去阻拦,莫无已是挥刀而上,内外虚亏,人刀合一已是使不出来,眼下倒是十分感激父亲,若不是这一柄神兵利器,胜负难说!
那人也非酒囊饭袋,便是那凶狠猛兽,负了伤只会变本加厉!铁拳呼啸,虽是只剩一只,却也威力惊人,木屑纷飞,酒坛皆碎,若是再被砸中一拳,定然必死无疑!
莫无无惧,拖着重伤之躯躲闪,敌人快他便更快,敌人慢他便缓缓,二人都在失血,而施力者必然失血更多。内伤药物渐渐起效,丹田之痛渐缓,习武之人,身经百般锤炼,不过两拳一刀,他莫无还不放在眼里!
如此一攻一守,小小酒肆如何容得下虎斗,很快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断壁残垣处处皆是,鲜红腥稠纷纷而落,二人皆是粗喘不定,如此不温不火,对方显然失了耐心。
“啊啊啊——”吼叫着,一拳而出,雷霆万钧,莫无已被逼入死角,避无可避!
“走好。”沉稳一声,判官执笔轻划,死人再添一名,生前杀孽深重。
一拳眼见砸中莫无,身子莫名倾斜,只见到手猎物灵巧一偏,拳落石墙,石墙瞬间而毁,颈间凉风嗖嗖,身首异处时,那人死不瞑目。
一臂已断,平衡已残,重心已偏,脚步已乱。莫无也曾以此招,于逆境困境求胜,胜过其师父,故而那人死得不冤,不过低估了杀手本事。
弯月刀依旧不沾血渍,归了鞘,莫无虽胜,却也毕竟重伤,内力再度虚耗,脚步踉跄间,丹田一阵尖锐剧痛,大掌扣上,却压不住反噬之力,微微弯腰,朝着地面又吐一口血来。眼前模糊,皆是那人模样,苍白瘦削,无比坚强,盈盈而笑,说着刻薄话,胡乱耍横撒泼……
唇角不觉勾起,那人还在等他,还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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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觉得甄嫣可笑,竟是跑到此处,失了仪态……呵呵,许久未哭,哭了也舒坦些。”甄嫣胡乱抹去泪水,妆容已花,看着略显滑稽,“你既是聪明人,当该明白,回到王爷身边,冥城脱困,王爷脱困,无需死伤,四日眠亦可解去,不必如此难受……”“王妃……”冷青翼依旧轻轻笑着,心口疼痛来了又散,沉沉倦意似是更重,“请……回吧……”
话音刚落,暗里就走出影卫来,甄嫣一愣,其实也不见得多么惊讶,再怎么说,这般虚弱之人,冥城怎会当真放心让她与他独处。
“冷青翼!为何不捉了我?!”甄嫣被拉着向屋外而去,终是露了心底最卑微的目的,“再怎么说我也是王妃啊!
为何不捉我……或许可以威胁到王爷……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我都送上门了,不是么?”
哽咽声音越来越远,屋子里静了下来,冷青翼睁着无神的眸子,望着床顶。
爱得这般痴傻,世间可有几人?是否,已是卑微如斯,只愿在那两军相交之处,见一眼心中良人短暂犹豫?哪怕稍纵即逝,转而变为无情,也是够了,死而无憾……
“莫……无……”轻轻笑着,低低唤着,旁人的情爱痴傻与他无关,只是微微染了些感伤,生了病,终是比平日里软弱。
搁在床边的手指吃力地动了动,丝丝缕缕的疼痛传来,却不真切。意识浑浊,眼皮重如千斤,就要阖上,若是阖上,恐怕再难睁开……
“别睡!”柳若梦大喝一声,咬了唇,狠了心,猛然拔出冷青翼尾指上一根粗针!
“嗯……”抽带出的一缕红线,弄脏了淡青床褥,冷青翼手指一僵,浑身一颤,那一瞬终是觉得疼了,睡意褪去一些,眼眸又努力撑开,却是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对不起,弄疼你了,你再坚持一下,莫堂主那边传来讯息,明日卯时前便可赶得回来!”柳若梦已是落下泪来,还有五个时辰,那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不是……说……要……两日……”冷青翼却觉得太短,这生生省下的一日,那人究竟付了如何代价。
“具体不知,大约一切顺利,莫堂主又是心急如焚。”柳若梦拿了药粉洒在流血指尖,再用白纱细细包扎,看着其余四根手指,心底发怵。
“是……么……”冷青翼不再多说,虽是担心,但也抵不过心中甜蜜,“那个……呆……子……”
“若梦不懂,王妃此来,究竟如何目的……那解药,为何不逼问找来,而是直接将人放了……”柳若梦心中确实不解,如此问来,却是故意,不怕冷青翼说话吃力,倒是希望他慢慢说来,也好抵抗些许毒性,“你慢慢说,我不急。”
“我……懒得……说……”冷青翼却不配合,疲惫眼角竟是带了几分俏皮,“景阳……来了……么……司空……堂主……安……排……如何……”
“别担心,铠甲已制成,那些箭已是再无作用,远流已安排了迎敌,加之机关术,撑上一日,不会有问题,你只需乖乖等着,等着莫堂主带了解药回来。”提到夫君,柳若梦下意识摸了摸尚未显出的小腹,“远流亲自带人前去,心中记挂着我们,不会有事。”
“恩……不会……有事……”冷青翼轻轻应和,淡淡掩了心事。
无论如何,甄嫣有一句话未错,若他妥协,冥城脱困,无需任何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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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味药,在黄河之底,倒不太难,给了银两,找了个水性好的渔者,摸了半个时辰,也便找到了。道了谢,溪耘便驾了马车急速回城,莫无一直躺于马车之内,昏迷不醒。
腰侧一刀,捅得极深,伤了内腑,所幸未伤及要害;小腹处两拳,俱是夹带了内力,凶狠凶险,若不是莫无底子扎实,千钧一发之际,全力抵挡,轻则武功全废,重责此时已是一具尸体,再加上不吃不喝不睡,内力枯竭,高热不退,如今昏迷不醒,才是正常。
溪耘不禁再次低叹,外伤药止了血,包扎之后应是无碍,内伤据说息转心法可以自行调理,但愿也可好得及时,否则……如何向冷副堂主交代。
[你与他同去,多带些药备着。]
[莫堂主武功高强,难道会有什么不测?]
[有备无患,那人呆得很,不知如何照顾自己,只好劳驾小溪多多费心……]
[……不敢,是溪耘份内之事。]
或许,冷副堂主料事如神,今日种种遭遇,皆是心中有数?
这一日只觉过得惊心动魄,想他活了二十年,当属今日最为激烈,回去当是记下才行,到时说给小珏听听,也算英勇一回。
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身后忽有动静,竟是莫无自车内出来。
“莫堂主,你伤得很重,不能……”
“你驾得太慢。”莫无一句打断,一把夺过缰绳,皮鞭一抽,马儿瞬时加了速度。
“……”溪耘无语,心中嘀咕,驾得慢还不是考虑颠簸加重伤势!
“别坐这里,若是药物可做些处理,别待到冥城再做。”莫无心急,虽是表面不现,但又怎能看不出来,溪耘不敢怠慢,爬进马车里,确实有些准备可以提前做来。
“……”见人走开,莫无腾出一只手压着腰侧伤处,不可崩裂,所有伤势不可让那人知晓分毫,否则……
马车越行越快,披星赶月,一刻不歇,直至绕道冥城侧门,一人于那处默默等待。
寅时过半,月光倾洒,白昼未至。
那人软软靠坐在一方藤椅之上,身后有软垫,似是十分舒服,玩赏着这极美夜色。
右手无力地耷拉在旁,纤长手指,一根根包裹着白纱,顶端沾染污色,已是风干。
双眸闭合,瘦削面容,完美无瑕,月光之下,只见睫毛如蝶,却是无法振翅高飞。
不知于此处,等了多久,望穿了秋水,等白了华发,终是睡去,沉沉睡去,无知无觉,安安静静,似是一幅绝美画卷,酸涩了所有人的眼眶。
“我回来了。”
黑衣杀手,走到白衣公子面前,半蹲下来,小心捧起那张脸儿,轻笑着吻上那唇角微微残留的弧度。
第十回:都是你的错。
[小翼,可有伤到哪里?要不要紧?]
[景大哥,幸好你来了,他们以多欺少,不算本事,呵呵,我没事……]
[还说没事,瞧这脚踝肿的……]
[哼哼,他们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嘶,疼……]
……
[小翼,和我一起走可好?京城很大,是你施展拳脚之处。]
[景大哥……京城是不是有许多稀罕事物?小翼能不能把爹爹娘娘一起带去?]
[好啊,只要小翼开心,等我们先回去安顿好了,景大哥派人来接伯父伯母。]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
[小翼,从此只剩你我相依为命,你莫怕,一切有我。]
[景大哥……谢谢你……]
[乖,别难过了,再睡会儿,你高热尚未完全褪去。]
[嗯……景大哥……谢谢……]
……
[小翼,多吃点,味道如何?]
[这是什么?吃起来有点……怪。]
[……是你的那只兔子。]
[……景大哥?怎么会……嗯呃……]
……
[小翼,那些庸医连这点小病都治不了,活着岂不祸害,你又何必替他们难受?!]
[……]
[好了,我又找了一些名医,你别怕,心疾不会有事的……]
[景大哥,别再杀人了,求你……]
……
小翼,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那些想要从我这里带走你的人都得死!不得好死!
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若不是你一再任性,怎会死掉这么许多人?
小翼,若不是我给你好医好药,你活不到今日!若不是我给你万卷书册,你哪来这些谋略?若不是我带你来到京城,你哪会这般开阔见识!若不是我……
若不是我!哪有今日的冷青翼!可你如何待我?!如何待我!
软轿里鲜血淋漓的头颅,雪地里蜷缩的少女,怀抱里渐渐冰冷的娘亲,刑台上奄奄一息的爱人……还有谁,鲜红的天与地,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他微微抬首,望着对面歇斯底里之人,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