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溪脸色一变,但苏晋之拉住他,便放那丫鬟走了。
嫣红没有娘家,栖芳阁的姐妹就是她的亲人。可现下连个萧家堡的下人都如此轻贱她,可见她今后在这里的日子,未必如想象中那样好过。
厅堂之中,萧亭柳斜披红绸与来往宾客应酬。昨天那一闹,他看来神色有些憔悴,连笑容都是有气无力的,苏魏二人过去只与他打了个招呼,便没有再多聊。
大门外前来道贺的人已排起了一条队伍,人头攒动,蜿蜒绵长,一时竟看不到尽头。忽然间,队尾一阵骚动。魏溪探头一看,是几名簪花戴翠的女子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排着队的都是十里八乡的豪绅富贾,一见这些女子的打扮,便猜出她们是什么身份,顿时纷纷避让,面露鄙夷。
但魏溪却是一眼认出了这几位姑娘的样貌,欢天喜地迎上去:“姐姐们可算来了,我都快闷死啦,你们快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那几个女子也认出了他,停下脚步,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魏溪一惊:“怎么啦?”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几名女子跑得钗环凌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忙追问:“是有人欺负你们么?”
“不是。”女子抹了抹泪,声音几乎是在哀嚎,“是妈妈、妈妈死了!”
☆、物证
“怎么会……”魏溪怔住。
不多时萧家的家仆迎了过来,那几名女子被接进去,将事情通报给萧亭柳与准新妇。
前来道贺的宾客仍挤在门口等候,他们多少听见了刚才的言语,一时间交头接耳。似乎连这些看客也感觉到,今日的婚事怕是办不成了。
萧亭柳与嫣红都到了前厅。新郎胸前的红绸已经扯下,新娘穿着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
嫣红双眼通红,人哭得难以直立,斜斜歪在椅子上。那几名报信的女子也是歪在下首的座位上哭,嫣红静静啜泣,她们则哭天抢地。一时间,萧家堡的厅堂好像是变作了灵堂,与通红喜庆的布置极不相称。
魏溪的眼眶也红了,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姐姐们,你们别光顾着哭,倒是把事情都说出来啊。”
坐在最上首的女子抹了抹泪,终于哽咽开口:“今天、今天早晨我们出门来赴婚宴,临走前到妈妈屋里,没见到她人。我们以为她是急着过来,先走了一步。当时大家都奇怪她怎么不招呼一声,却也没怎么往心中去。等到出了镇,才发现经过的山路给堵上了。原来昨天山上泥石滑坡,不少山石大树都给冲了下来,清早等着走这条路的人已围了里外三层,都在张罗着搬走泥石,才好通过。妈妈要是早出发了,此时也该在这人群里。可我们又是找又是喊,压根寻不见她人影。这时候,人群之中有人尖叫了一声……”
嫣红忙道:“是姐姐吗?”
女子摇了摇头:“是有人、有人看见山边的河道里,飘着、飘着一具浮尸……”
嫣红低呼一声,晕厥了过去。萧亭柳命丫鬟扶起她,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喂药,好容易才将人弄醒。嫣红一醒,便问:“那浮尸可是……可是姐姐?”
女子痛苦地点点头:“她身子已经给水泡得发胀,衙门的官差赶来,说兴许是昨天夜里就被扔到河里了。可是那凶徒没算到后半夜有泥石流,阻塞了河道,这才使得尸体被拦在了这里,被大家发现。现在尸身被水泡得久了,痕迹也不清楚,只能看出胸腹有几处刀伤,手段着实残忍。可究竟是什么人做的,却是毫无头绪。我们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一个人昨天夜里还是好好的,今早就会变成……变成了这样。嫣红姐姐,妈妈平时带你不薄,萧堡主这么有本事,不如你求求他,帮帮我们,抓住那丧心病狂的凶手吧!”
嫣红于是抬起两只哭肿的眼去看萧亭柳。后者长长叹了口气,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依旧是风度不失,不知是从容还是冷血地点了一点头:“我知道了,嫣红你放心,青娘是你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如今她死得冤枉,我一定会尽力彻查,还她一个公道。”
一旁的魏溪早就坐不住了,不过现下他已学乖,开口之前看了看师兄的表情,得到对方一个颔首默许,才说道:“萧堡主,请让我们也随同前往,出一分力。”
从前在药庐行医,他也曾见过许多生死,也知道老天无情。可以前所面对的任何一次死亡,都比不上这一回的仓促突然,莫名揪心。
萧亭柳点了几名从人,一个时辰后出发。苏魏二人也下去准备。他们走出长廊,看见家仆已在拆大红的帐幔和喜字。李青娘的死讯很快传遍了萧府,这时府里人们匆匆来去,没一个露出笑脸,可在这一张张冷硬麻木的面具背后,却不知是当真在为这无辜的亡魂感到悲伤,还是在埋怨这一桩死讯荒废了他们半天的工夫。
尸身停在衙门殓房。萧府一行人来到,由捕头带着进去。白布一掀,露出被河水泡得浮肿的尸身。李青娘双目圆睁,面容狰狞,似乎死的时候颇为震惊,险些认不出是本人。
嫣红坚持跟过来,此时嘤咛一声,又晕了过去。
总捕头显然是对这种横死的尸体麻木了,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救人,指着尸身上几处伤疤,冷静道:“要是老夫没有看错,这尸身上的伤痕应当是一把极窄的兵器造成,这武器刃身不阔,却是削铁如泥。仵作已经查验过,三处伤口都是平滑工整,可见这行凶的人行事狠辣,手法凶残。看上去,可不像一般的毛贼。”
嫣红被救醒,依偎在萧亭柳身上,不住抽泣:“是什么人,什么人这样残忍……”
萧亭柳搂了搂她肩膀:“嫣红你放心,无论何人,与你为敌便是与我为敌。你身体虚弱,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要再管了,交给我便可。”
嫣红点了点头,道:“萧郎,我知道你一定会为姐姐讨回公道。只是,我、我想回栖芳阁,为姐姐布置灵堂,再守灵七七四十九天。我们的婚事……怕是要延期。”
“我理会得,这些你不必担心。”
于是苏晋之与魏溪送嫣红回栖芳阁。
这一重回故地,不过时隔两日,却是物是人非,斯人已去。一班女子哭哭啼啼,都没了主心骨,嫣红便强自支撑着站出来,指挥着楼里的仆役丫鬟,把灵堂搭好,一切布置妥当。
到了黄昏,本该是这里最喧哗最热闹的时候,但今天来此想要逍遥快活的客人,看见楼里上上下下挂满了白纸灯笼,无一不感到晦气,还不待跨进门,拂袖便走。
嫣红坐在灵堂上,一身素白,一双眼哭得红肿,精神也十分萎靡。苏晋之与魏溪一到,便去李青娘的房间查看。那屋子表面看起来正常,但窗口似乎有8 撬动的痕迹。若说李青娘是出门后遇害,看来未必是实情。
两人下得楼来,就被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围住。他们先前就于栖芳阁有恩,这下更被当做了救星。一群女子七嘴八舌,一时也分辨不清哪个人说的什么。魏溪正觉得耳朵发涨,忽然觉得衣服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瞧,是先前送糖给他的那个小丫头。
“是你,什么事?”
小丫头一脸焦急,但也不知该怎么说清,伸手指指后门,道:“后院,后院!”
“后院怎么了,我去瞧瞧。”
魏溪与苏晋之前去,还没跨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凄惨的痛呼,夹杂着木棍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听起来下手不轻。
“住手!”魏溪跳了过去。几个护院正围着个中年男子群殴,那人本来就面黄肌瘦,这下已经在地上吐了一滩血,眼看就要打出人命。
“这是干什么!青娘姐姐不在了,你们就无法无天了么?”魏溪问。
护院们认得出他,辩解道:“小英雄,可不是我们无事生非,咱们栖芳阁刚出了事,就有人趁火打劫啦!要再不管管,怕过两天连房梁也都给人偷了!”
苏晋之道:“他偷了什么东西?”
护院朝角落里的泔水车和旁边的秽物一指:“喏,偷了姑娘们的首饰!”
被打趴在地上的男人闻言,立刻伸直了脑袋:“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那些首饰本来就在泔水桶里面呐!”
“放你的狗屁!哪个不长眼的会把首饰放这里?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护院照他屁股上又踹了一脚。
说话间,嫣红也已到了后院,看见地上的人,摇头道:“姐姐生前待你不薄,你怎可如此?”
那人哀嚎一声:“姑奶奶,我真的冤枉呀!大家要讲良心,我在这里进出少说也有三年,手脚何曾不干净过!上回翠儿姑娘掉的那条金链子,还是我给找回来的呢!要不是这些东西落在泔水桶里,我哪里敢捡?我这才捞出来,你们就要诬赖好人!要是你们的,你们收回去就是了,干什么非要扣恁大顶帽子?”
苏晋之听他哭嚎凄厉,似有灵光一动,忽道:“先把这些首饰冲洗干净,拿回去给姑娘们辨认,看看都是谁的首饰。”
仆役们忍着酸臭把首饰捧去洗了,又再送回厅中,给姑娘们检视。嫣红看过之后,吃惊道:“这、这都是我出嫁前送给姐姐的。”
“是吗?”苏晋之问,“都是你那天送的?”
嫣红点头:“没错,当时二位恩公都在场,这些首饰都装在那个螺钿漆盒里,盒子现在应该还在姐姐房里。”
魏溪道:“啊,我记起来了,是上面有‘萧’字的那个。”
嫣红点头。
苏晋之道:“先前我们查看青娘的房间,盒子已经不见了。”
嫣红奇道:“不见了,怎么可能?这些首饰也……为什么,是谁将它们抛到了泔水桶里?那盒子是不是也是同一个人偷的?”
苏晋之道:“也许……这盗漆盒丢首饰的,正是杀害青娘的凶手,也未可知。”
☆、围杀
魏溪道:“原来青娘不是在外面被杀,是在这里遇害的。”
“不,这绝对不可能。”嫣红摇头,“虽然栖芳阁晚上吵闹,一点细微响动不容易听见。但这院前院后都养了恶狗,要是有贼人不请自入,只消犬吠一响,护院们都会知晓。现在姐姐被害,无声无息地一个人都没有惊动,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苏晋之点了点头,道:“的确还差些证据。但现在有了这些首饰,已经可以确认大半,待我再上青娘房中查看一次,应该会有线索。”
魏溪跟着苏晋之上楼,其余女子也拥着跟上,挤在楼道里。夜幕初降,二人举着蜡烛,苏晋之掏出了个瓷瓶,沿着地板一点点洒出瓶中的粉末。
苏晋之瞧着地,魏溪便瞧着他。师兄的眼珠转一转,他就把烛火调个方位,二人配合默契,不消一言一语。
过不多时,苏晋之抬头:“找到了。”
魏溪没到他突然会抬起来,怕蜡烛烧着他,一个后仰,朝后摔了个屁墩。
围观的女子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苏晋之在他膝盖上拍了拍:“摔疼了吗,不疼自己起来。”
魏溪脸上一红,乖乖爬起,问他正事:“找着了吗?”
“各位,请看。”苏晋之指着地上两块地板拼接的缝隙,上面的粉末显出紫红色印记,与别处明显不同,“这便是血迹。”
他又道:“那些首饰丢入泔水桶里,多半也是为了掩盖血迹。可惜这地板不能拆,不能移,不然凶手一定也会想办法毁尸灭迹。”
魏溪道:“青娘姐姐的尸体被抛到河里,凶手一定没有料到半夜会有泥石流阻住河道。要是尸身给冲走,那大家多半会以为她只是失踪,没人会想到竟有人半夜行凶,更不会追查到这些线索。哼,果然是老天有眼,天网恢恢。我们这就把消息通报给萧堡主去,让他与官差一起把凶手捉拿归案!”
苏晋之忽然拉住他:“等等。”
魏溪奇道:“怎么了?”
未待苏晋之回答,楼下忽然传来几声高喊。
“人呢,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是封怒涛的声音。他一直留在萧家堡,这时过来,多半是有什么消息。
众人于是从二楼下去。
苏晋之问:“封兄,何事这么匆忙?”
他一路快马赶来,跑得太急,喘了几大口气,才说道:“萧堡主说,凶手、凶手有眉目啦!”
萧亭柳才回去大半日,不知道是怎样追查,竟会这么快就有了定论。苏魏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天黑路险,嫣红不能与他们同去,当下恳求二人为李青娘报仇,等她第二天前去,再亲眼瞧瞧是什么人做下这样狠毒的案子。
他们快马加鞭,回到萧家堡。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竟一如昨夜,十分热闹。
魏溪诧异地与师兄对视一眼,苏晋之依然表情镇定,道:“先看看。”
二人进门,萧亭柳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他像是已喝过几杯,面色微醺,带了点红晕,一伸手,就要来揽魏溪的肩膀。
苏晋之一把将魏溪推到边上,挡在他面前:“听说萧堡主查到了那凶徒的身份,不知是谁?发现了哪些证据?”
“哈,想不到苏兄如此心急,那就先入席,先入席,咱们慢慢说。”
魏溪蹙了蹙眉,萧亭柳的那个“想不到”才真让他有些想不到。李青娘与嫣红情同姐妹,他分明再清楚不过,这事让嫣红悲痛欲绝,全力缉凶本是理所应当。不知为何他现在如此笃定,看起来,倒像是压根没有上心。
二人被他引入坐席,依旧是昨天的位子,菜色花样不同,却一样的精致丰富。魏溪闷闷地提起筷子,在几个菜碟上犹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胃口。
苏晋之给他夹了一只鸡腿,道:“胃是你自己的,饿疼了,别人也不会难受半分。”
魏溪听他说得有理,抓起鸡腿,送到嘴边大咬。
封怒涛道:“诶,鸡腿呢?我瞧这盆子里分明有两个的,怎的一转眼都没了?”
苏晋之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分解自己碗中的鸡腿,一片一片送到口中,一面吃,一面道:“封兄,你可知这碗猪蹄才是好东西,你练拳最耗手力,吃些猪蹄,以形补形,不是更好?”
“是么?”封怒涛将信将疑,“那我试试。”
他们这桌吃得斯文,其他几桌却情绪沸腾。有人脏话连篇地斥骂,有人还连说带比划。一帮人群情激昂,却不像是在议论什么谋害李青娘的凶手。苏晋之凝神细听,发觉他们控诉的对象,却是那往常谁都不敢招惹的逍遥楼。
他遂问:“难道青娘的死与逍遥楼有关?”
封怒涛道:“可不是,听说尸身上的伤痕,又窄又平整……”
话未说完,厅内却悄然变静。众人抬头望去,一个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迈过了门槛。
这般行如鬼魅,除了罗小鞍,还有谁能做到。但此刻大家都喝了酒,胆子也比往日肥了不少,当下有人骂了句:“你还敢来!”
罗小鞍撇嘴一笑:“怎么不敢?”
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厅中,四下环顾了一眼:“新娘子我可还没见到呢。昨天送了贺礼,这杯喜酒总是该我喝的吧。”
萧亭柳脸色微妙,看了看他,哼声道:“那是自然。”
罗小鞍往各张桌子瞧了瞧,忽地转了个方向,迈开几步,拣了魏溪身边的空位坐下。
魏溪大出意料,本能地朝师兄的方向挪了挪座位。
“干什么,我又不吃人。”罗小鞍很不满意。
魏溪却心道,谁知道呢。他想起前一夜对方还来夜探自己卧房,不由自主地就生出防备,行事这样鬼祟,肯定不是安了什么好心。
桌上酒壶刚空,小厮又端了一壶上来。魏溪知道萧府招待的都是上好杏花酒,伸手要接,罗小鞍却在同时伸手,抢先一把夺了过去。
本来让人一壶酒也没什么,偏偏魏溪前一天输了剑在他手上,心中不平,因而不肯撤掌,竟然变换了几下擒拿点打的姿势,与他缠斗起来。
他于掌法并无钻研,见僵持下去自己并无胜算,便灵机一动,举起筷子朝那壶把一挑,将壶身放倒,壶口正对自家酒杯,酒液倾注入内。
岂料罗小鞍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不等魏溪把酒杯送到唇边,便举起窄剑连鞘一递,将那酒杯挑在剑鞘上忽然抬走。
“你干什么!”魏溪憋了满腔怒气,喝斥出声。
罗小鞍挑挑嘴角:“只怕过会儿你还要多谢我。”
说罢,他剑尖一挑,酒杯竟稳稳飞向到萧亭柳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