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后脑一麻:“怎么着?”
“那马车上,一个人也没有!”
问话的大汉一个惊慌,扑通一声跌回座上。
魏溪的声调阴风恻恻:“原来那车呀,竟是架灵车!而我背后抵着的,也不是什么活人,而不知……是谁的亡魂!”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鬼故事,可在座所有人都被吓得寒毛直竖。苏晋之见效果已现,向魏溪招手示意,自己接下了话茬:“各位不必担心,逍遥楼多行不义,这是咎由自取,既然事情是大家一起干下的,那断不会让哪一位英雄独自背了黑锅,其他人逍遥自在。”
也就是说,真要追究起来,谁也逃不了干系。
众人一时大感惴惴,有人颤抖着嗓音道:“那、那罗小鞍可是、可是你师弟杀的!”
苏晋之一个眼刀扫去,瞬间竟露三分杀气。
这话说得极不光明正大,但凡稍有些骨气,也知道这种算盘心里打打就算了,绝不能说出口来。一时间,厅中其他人看这人的眼光也有了鄙夷,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忽然间,一道灰影闪过,横跨厅内,突地一声直插梁柱。这箭从院外射来,又快又稳,众人眼望来处,却是寻不见射箭之人。
“灰羽箭!”有人看清那箭矢,惊叫一声。
这箭羽果然与普通箭羽不同,乃是取自一种极罕见的灰雁雁翎。这种灰雁数量极少,羽毛却软硬适中,光滑均匀,从前只是用来点缀女子的首饰,想到用它来造箭的,逍遥楼是头一家。
“灰羽军!”有人又叫。
箭到人到,灰羽军乃是逍遥楼中一支专司缉捕暗杀的骑兵,所用正是这种独特的灰羽箭。但凡有人擅自伤害逍遥楼中人,这支队伍便会亲自出动,就地处置。他们所过之处片甲不留、血腥遍地,单是这三个字,就足以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他们、他们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们知道了什么?”“怎么消息传得这样快?”
萧亭柳眉头深锁,上前去拔箭,展开箭身上的信纸。他匆匆扫完,一个失神,那信笺轻飘飘地便落到了地上。
苏晋之走去捡起,照着纸上字迹一字一顿地朗声诵读:“昨日冤杀无辜,今日百倍奉还。即刻交出真凶,尔等性命可挽。”
在座立刻议论声声:“果然是灰羽军!”“罗小鞍真不是凶手?”“我就说人杀得草率!”“可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苏晋之沉重地叹出口气,抖了抖信纸,痛心疾首道:“诸位英雄,原来昨夜行事匆忙,当真铸下大错!本来一命抵一命,要是逍遥楼要来寻仇,我师兄弟一定不会有分毫推脱。可这上面说要百倍奉还,我们区区两条人命,怕还抵不上一个零头。不知这萧府上下,连同在座的这么多位贵客,加起来可有百人?”
萧亭柳面色一白,一手撑在案几上:“刚好、刚好百人……”
所有人听得都是心中一凉,当下有人拍桌:“他们要大开杀戒,我们就拼死一战,不信这么多好手,会全灭在他手上!”
“是啊,谁要怕他!”“死就死了!”“逍遥楼欺人太甚!”
苏晋之抱了抱拳:“诸位果然都是真英雄,临危不惧,当真豪迈!只不过除了拼命这一条路,还有一条,难道大家都忘了么?”
“还有一条?”
苏晋之道:“交出真凶。”
“可那尸身上的伤痕又窄又齐,不是罗小鞍干的,又会是谁?这可是总捕头亲自验证,难不成他的证词也有假?”
苏晋之道:“未必有假,但只凭伤痕,也不一定就能坐实罪状。”
“苏公子说得没错。”嫣红不知何时已入厅中。
她手提包袱,神情凝重,向在场所有人福了一福,说道:“昨日我回到栖芳阁,仔细查看过,发现姐姐的房中,的确还有不少可疑之处。”
于是她将窗上鞋印,地上血迹,还有被抛入泔水桶的首饰,与夜半不闻犬吠的事情一一说来。她本就聪颖机敏、口齿清晰,这下将一切说得有条有理,众人一听之下便明白了要点。
“这么说,那老鸨是死在自己的房间?而且,极有可能是熟人干的?”
“这熟人怕被人怀疑,才将她抛尸在外。因此,应该是个出入栖芳阁的常客了。”
“他不图财,却害命,还买椟还珠地偷了那收珠宝的盒子,是什么道理?难道那盒子比首饰还值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将头绪理出了个七八成。
嫣红神色郁郁,接着道:“这螺钿盒子虽然精致,论价值,却远远不及被丢掉的那些珠宝。不信,各位可以自己查看。”
说着,她打开了手中包袱,一个拼着硕大“萧”字的螺钿漆盒,赫然就在其中!
众人尽皆哗然。
“这这,这东西不是不见了,怎么在嫣红姑娘手里?”
嫣红面色灰败,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主座,说道:“东西不是在我手里。而是……在萧堡主手里。”
“啊?”
“萧堡主从前视我为知己,什么秘密都会与我说。甚至在酒醉之后,连他藏宝的暗格在哪,也都统统告诉了我。”嫣红抬了抬眼皮,目光哀怨,“萧郎,你还记不记得?”
萧亭柳面色煞白,已经吓出冷汗:“你胡说,胡说!”
嫣红双手颤抖:“我本来从未怀疑过你,就连有人告诉我这消息,我都不肯相信。所以非得亲自回来,亲自查看,好证明你的清白,打消别人的怀疑。可……可我万万没想到,一翻开暗格,里面躺的,竟就是这再眼熟不过的东西。”
萧亭柳道:“是谁告诉的你?他们是想害我!有人想陷害我,嫣红!你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我是清白的,是被人诬陷的!”
“你看,这上面还有血迹……”嫣红心如死灰,“这是……我青娘姐姐的血迹。”
她是萧亭柳未过门的妻子,萧亭柳蒙冤于她分毫好处也没有。因而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信了七分。
“好哇,连你都要背叛我,贱人!你这个贱人!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了野男人,所以串通别人来谋害我?枉我担着骂名,还要娶你这风尘女进门!说,你是何居心,是何居心?”萧亭柳见局面失控,连斯文都顾不上装了,一时气急败坏,竟破口大骂起来。
嫣红大吃一惊,手中漆盒蓦地一摔,砸在地上,盒盖隔板散了一地。
她虽是青楼女子,反而将名节看得更重,这一句话,像是将她整个人剥去了衣裳,晾在人前羞辱。一时间,怀疑的眼光,卑鄙的揣测,都在她身上扫过。她向后退了一步,,万料不到昔日恩爱缠绵的情郎竟会如此狠毒,眼泪簌簌而下。
“是何居心?”苏晋之捡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漆盒,扬了扬手中的隔板,“这盒子夹层里藏的东西,恐怕就是杀人的动机了,证据确凿,还需要别的理由么?”
萧亭柳怒目看他,瞪着他手中的碎片,顿了一顿,忽然放肆大笑:“就凭这一个空盒子,未免太牵强了吧!我堂堂萧家钟鸣鼎食,要什么财宝没有,会贪图这些东西?”
苏晋之道:“恐怕萧堡主这句话,是言过其实了吧。”
☆、杀凶
苏晋之走到厅侧,敲了敲靠墙的花架:“诸位听听声音,这木头,可还是传世黄梨?”
接着,他走了两步,掀起一张卷轴,凑到鼻尖一闻:“呵,这古画的墨香,怎么如此浓郁?”
在场不乏有身份的前辈,这些人平时附庸风雅,也跟风收藏些字画古玩、珍品家具。其实萧家堡的这些东西,他们早就已经看出门道,只是碍于面子,没好意思戳穿。
“萧家堡看起来富丽堂皇,实际早已经外强中干。萧堡主签下逍遥楼的盟书,恐怕也是因为病急乱投医,一时乱了方寸。而事后一想,又不舍得家传的七星日月匕落入外人手里,这才几次三番想要用谢家庄的匕首来代替。一计不成,又将东西藏到这盒中,放到嫣红姑娘的闺阁里。如此巧思,真是奇哉妙哉。”
萧亭柳面上霎红霎白,道:“你别信口开河!”
苏晋之正走到他身边,见他悄悄地伸手去摸剑,笑道:“萧堡主,在下不过一个穷酸大夫,手无缚鸡之力,你若老实坐着,我自然伤不了你分毫。但你要是有意动手,那这厅堂之中……必有人追杀到底。”
他话至尾字,嘴角一勾,真是笑得又好看又毒辣,叫人看了既赞叹,又心惊。
魏溪扬手一振手中佩剑,连着剑鞘反手耍了个剑花,再淡定地抱剑环臂。
萧亭柳给这两人逼得无路可退,颓然坐倒在交椅之中。苏晋之伸手越过他肩膀,拎起他身后的一只瓷瓶,笑道:“好东西都给萧堡主当来换钱了,厅中换上的都是西贝货,虽然煞费苦心挑了些成色相似的,但假货终究是一文不值,望遍厅中,也只有这樽花瓶价值连城,是前朝的珍品。”
说完,他一松手,瓷瓶突然坠地。瓷器娇脆,立时粉身碎骨,而满地碎片之中,竟然躺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
围观中有人道:“难道……这就是萧家的七星日月匕?”
苏晋之俯身将之拾起,只见那匕首上有日月星辰,俱是各色宝石拼就,光华璀璨,很是耀目。他将匕首抽出,把金色的刀锋亮给众人。
“各位请看,这匕首的锋刃,比寻常剑刃如何?”
“自然窄……”答话的人才说了半句,便发现其中玄机。
苏晋之又笑了一笑,将匕首凑近了前排围观者:“这匕首精巧细致,刻有花纹。可惜这纹饰太繁复,要是沾上了什么血迹之类,就是想洗也洗不净。更何况……半夜有人急于藏匿凶器,自然是有没有留血迹,也顾不上的了。”
众人定睛一瞧,果然,那匕首的纹饰中有缕缕深色污渍,是血迹干涸后的痕迹,衬在金色锋刃上,分外显眼诡异。
在场立即有人反驳:“你、你怎么会知道东西在这里?这这、这难保不是你放进去陷害萧堡主的!”
证据确凿,难以抵赖,却偏还有人要替萧亭柳开脱。
苏晋之道:“萧家虽然器物众多,只剩这一件价值连城。诸位请看,这瓶子摆放处周围尽是灰尘,说明下人怕砸碎宝贝,从没搬动擦拭过。可这底部有两圈痕迹,看来是不久之前有人拿起,又重新放了回去。若青娘之死真是外人行凶,为什么要将凶器困在这地方,既怕被人发现,带着它远走高飞不是更好?”
这一席话入情入理,萧亭柳要再辩解,却是无从说起了。
他打量着众人神情,脑筋一转,说道:“各位朋友,姓罗的是逍遥楼的爪牙,这是千真万确的,昨日咱们合力将其诛杀,也是天经地义。现在凶徒归了案,却又有人要来翻案。各位都是有担当的英雄,关键时候千万不可乱了阵脚,这其中的大义小节,还请各位朋友明察。”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岂能说是小节?”一片静默之中,嫣红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对萧亭柳失望透顶,这时泪眼婆娑,向他步步逼近:“我不知逍遥楼如何作恶,但青娘姐姐与我情同手足,她又何其无辜?为了匕首,你可以撵走我,也可以迎娶我,就连当日派人在栖芳阁守着,也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看着这匕首有没有给人夺走,为了这家传的宝贝,你甚至不惜罔顾性命,颠倒是非,萧郎,我真是瞎了眼……”
她遽尔一笑,眼神充满讽刺。
萧亭柳看着她越来越近的脸,目光一寒。魏溪忽然神色大变:“小心!”
苏晋之顿时一凛,萧亭柳的手不知何时搭上了座椅把手,快速一扭一转,一枝小箭竟从其间疾射而出!
嫣红正在说话,这箭却是向她身边的苏晋之射去,看来萧亭柳情急之下,已决定杀人灭口,而苏晋之挑拨众人,舌灿莲花,自然是首当其冲!
这下变起仓促,魏溪就是想抢上救援也是不及。岂料就在这时,嫣红一个拧身,那枝利箭倏地没入她胸膛,而后穿胸而过。
这机关当真厉害,小箭穿透一人,去势仍旧未停,只不过被阻上一阻,比先前飞慢不少。魏溪一个纵跃,仍是差了些许。忽然斜刺里窜出一条人影,封怒涛探出一只肉掌,竟徒手将那箭抓住。
“小心箭上有毒!”苏晋之见他掌心瞬时变成了黑色。
魏溪见他无事,松了口气,回头再看,大吃一惊:“嫣红姑娘!”
嫣红已经软倒下去,她一个弱女子,怎受得住这样走势凌厉的一箭,整个人如同一团棉絮,倒下之时,也是轻飘飘地如同飞花落10 地。
“嫣红——”萧亭柳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慌张之下,也是扑了过去。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箭伤人,且最后伤的是没有半分反抗之力的未婚妻子,一世英名,尽皆毁于一旦。这一扑,不知是愧疚,还是怨恨。
他双手所及尽是嫣红身上鲜血,暖热腥甜,充满了活人即将逝去的生气。
“你、你……你毁我不浅!”
“毁你?”嫣红一开口,嘴角便溢出血沫,汩汩不绝,“呵呵呵,我是毁了你,也毁了自己,还毁了……姐姐,这一切,都怪我有眼无珠,才会信了你这、你这伪君子……”
她话音未毕,萧亭柳蓦地一颤,双目圆睁,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膛。
他心房所在,赫然插上了一根金簪。那簪上凤飞九天,穿珠戴玉,正是当初二人定情之时萧亭柳赠予嫣红的信物。如今金簪依旧,情深不再,实在是物是人非,引人唏嘘。
众人见到萧亭柳猝然被刺,都是大出意外,可一阵惊呼过后,竟并无一人上前。
他既然是谋害李青娘的凶手,那么灰羽军索要真凶,只消交出他去,余人便可脱难。
萧亭柳这一死,困局便迎刃而解,如此划算的一笔账,还有谁计算不清?
苏晋之掏出药瓶给封怒涛解毒,心中对这些人的嘴脸再清楚不过,仍故意问道:“灰羽军不时将至,各位英雄,可愿一同前往抵挡?”
在场无人回应。
方才还群情激昂,只不过隔了盏茶时分,便个个如缩头乌龟。
苏晋之在心底冷笑一声,又道:“也是,这祸既然是萧亭柳闯下的,怎么都不应该由大家来承担。现如今他已经伏诛,我们便将他尸首留在这里,等灰羽军人来,自然不会再追究各位。”
众人这才点头称是。
华山派的裴霄这时踏前一步。他说话前有些犹豫,思忖了一下,才道:“万一萧亭柳临死反口,硬要将此事波及众人……”
苏晋之看他:“怎么,裴掌门是嫌他死得不够快,不够彻底?无妨,你怕他死不干净,再补一剑就是了。”
那裴霄的手在剑柄上当真动了动,却始终没敢拔出剑来。
萧亭柳虽然命不久矣,可他恹恹地,始终有一息残存。听见这对话,竟然微微抬起了头,冲裴霄望了一眼。
裴霄立时被那眼神逼退了一步。
“呵,裴掌门怕丢面子,让我来!”
群豪中不知是谁大吼一声,从人群冲出,平出一剑,将萧亭柳捅了个对穿。
萧亭柳立时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歪在他怀里的嫣红也还没死,见状眼神骤然一紧,将身子向前一挺,也主动送到剑锋上去。
这两人被串在剑上,鲜血吐了一身一体,情状好不惨烈。刺剑的大汉也有些手抖,猛力拔剑,第一下竟没有拔出,再拔了一下,才带出一大蓬血雾,连他自己也踉跄着退了两步。
萧亭柳与嫣红相拥在一起,双双倒地,终于断气。
人群之中,不知为甚,传来几声放松的叹气声。
众人心愿已了,自然不再久留,一一告辞。萧家的下人见到如此场景,也早屁滚尿流地逃了个精光。一时间偌大的宅院人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缕清风飘来,带起地上尸体的衣袂。
☆、后事
魏溪走到尸体身边,跪下整理嫣红的尸体。他想将嫣红从萧亭柳身边拉开,没想到她双手扣得死紧,除非一根根掰开手指,不然休想将二人分离。
“算了。”苏晋之道。
魏溪跪在他们身边,怔怔地发愣。
片刻,他落下一滴泪来,而后眼泪噼啪地直掉。
苏晋之道:“哭什么?姓萧的罪有应得。嫣红……她活着更苦。”
魏溪抬袖擦了擦眼泪,眼神茫然:“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也不是为嫣红而哭,不是为萧亭柳而哭,只是刚才经历的一切,实在叫他憋闷难受,胸中好像堵了块大石头,一口气喘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