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点头:“它一直跟我相依为命,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荒唐话蕴含深切的悲凉孤寒,容川像是意会,腾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它平安接回来。”
谢正衍心猛地一酸,泪水防不胜防地掉下来,边擦边说:“谢谢你容总监,这一万块我会尽快还的。”
容川又笑:“谁说我要给他一万块,那是明火执仗的讹诈行为,做为一个有正义感的公民怎么能助长歪风邪气呢。”
“可是他说不给钱就不把福子还给我。”
“哼,他看你好欺负,耍横吓唬你呢,这事儿交给我吧,待会儿你什么都不用说,让我来跟他交涉。”
捡狗的广东佬指定2点半在闸北彭江路上的一处绿化广场碰头,容川把车停在附近停车场,和谢正衍步行过去。今天天气阴晴不定,厚厚的云层仿佛污脏的棉絮从地的这头一路铺到地的那头,找不到一丝缝隙。气温闷热,空气潮湿得好像随手抓一把就能拧出几滴水,谢正衍体虚加紧张,离开汽车冷气后汗水便一层一层往外冒,容川见状去路边超市买来矿泉水,还顺便在隔壁药店带出一样东西。
谢正衍看清他塞到自己手里的药盒后,有些惊讶地问:“你干嘛买藿香正气液?”
容川笑道:“怕你中暑啊,有人刚给我推荐了这个,说是解表理气的神物,有个气极头晕胸闷恶心,一喝准见效,你先备着吧。”
没两句话功夫广场那边走来四个青壮年,一行人都是突额短鼻厚唇,脸面黧黑冒油,具有显著的岭南人特征,身上衣服质地粗劣且脏兮兮皱巴巴的,走近便闻到浓烈刺鼻的汗酸,明显是贫困务工者。
四人在广场中央站定后开始东张西望,因这会儿广场上人少,他们很快把目光锁定在容川和谢正衍身上,容川主动上前礼貌询问:“请问你们中间是不是有人捡到过一条小狗?”
一名身着绿色横条纹T恤的男子小步出列:“我就是,狗是我捡到的,你们钱带来了吗?”
谢正衍凭声音认出这是与自己联系的广东佬,正要问他福子在哪里,容川先接话:“你先让我们看看小狗,要真是我们丢的,马上给钱。”
“狗放在我住的地方了。”
“那请带我们过去。”
绿衣男警惕地四周观望,确认他们没有别的帮手才点点头,让二人跟他们走。
这几个人就住在几百米外的棚户区,谢正衍和容川在其带领下沿着蜿蜒曲折的破弄堂拐了四五道弯,停在一栋颓败苍老的火砖楼前。这栋楼共三层,好些窗户都烂掉了,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重新补缀,白天门洞里也黑乎乎的,不知道晚间是否有灯光照明。墙根下盘踞着陈年的垃圾和阴沟溢出的污水烂泥,大群苍蝇正栖在上面乘凉,一有动静就腾起一团嗡嗡的黑云。
绿衣男指着三楼一扇窗户说:“那就是我家,你们跟我去看狗吧。”
容川微微伸手拦住急于迈进的谢正衍,和气请求:“我们就不上门叨扰啦,麻烦你把狗牵下来吧。”
绿衣男便独自上楼,不一会儿拎下一只白色的吉娃娃,谢正衍只看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叫声福子直奔上去。福子听到主人的声音,激动得汪汪大叫,尾巴啪啪摇晃,两只小爪子拼命朝前扑腾,想扑到谢正衍怀里。谢正衍的双手已快够到爱犬,却被绿衣男侧身阻挡。
“说好的一万块,一手交钱一手交狗。”
谢正衍苦急,一回头,容川已走到身边,淡定地与绿衣男谈判:“钱肯定会给你,但请你先出示买狗的发、票,还有被小狗弄脏咬坏的物品,当初的购买票据也请一并拿出来,我们核对过金额不会短你一分钱。”
绿衣男绝没想到狗主人会临时索要财物凭证,心虚之下黑脸搅起一层紫红,耍赖道:“我买狗的时候没有发、票,那些东西也是很久以前买的,发、票都弄丢了。”
容川说:“这好办,你在哪儿买的狗,我们去找卖狗的人求证,□□丢了也不要紧,你把东西拿出来我们自己到商店去问价。”
他步步进逼,绿衣男登时急眼,叫骂:“你们是安心不给钱,想耍赖皮!”
容川声气一丝不改,笑微微说:“买东西都要明码实价,口说无凭,你不拿出证据我们怎么知道这钱给得合不合理?你要觉得我们耍赖皮,可以找警察或者律师断公道。”
绿衣男看样子就是个草莽泼皮,根本说不出一句占理的话,见情形不对便要采取暴力手段,朝同伴们丢个眼色,四人立刻聚集摆开阵势,揎拳裸臂威胁起来。
在这偏僻地界被一伙匪霸胁迫,不免叫人胆寒,谢正衍周身皮肤都绷紧了,后退两步想拨110报警,被其中一人劈手夺去手机,叫嚣着不给钱就别想走。
容川不紧不慢挡到谢正衍跟前,他身材高挺,姿态淡定,自然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几个广东佬估摸着是个练家子,不约而同地把他当做进攻焦点,各自瞪着猫头鹰一般凌厉的眼珠,有两个已将手伸进裤兜,紧紧拽住某件东西。
谢正衍哪儿经过这阵仗,两条腿已瑟瑟哆嗦,担心这伙人会动粗。以容川的性格看是不会退却的,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战斗力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若是因此受伤,自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于是他怕归怕,却默默做好准备,等到意外发生就冲上去替容川挡刀。
他们都想得太多又想得太窄,容川绝没有武斗的打算,他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里气定神闲地看了看表,微笑劝说广东佬们:“大家做事要讲良心,你们帮忙收留小狗,我们很应该报答,但是一万块的金额来得太没根据,我今天要是给了这笔钱,你们不劳而获的想法就会更强烈,难保不再犯错,那于人于己都不利。”
绿衣男被揭穿骗局,底气终是虚的,脸红筋涨问:“那你愿意出多少?”
容川答得爽脆:“一千块,多一分都不行。”
到口的馅儿饼瞬间只剩十分之一,绿衣男怎肯干休?恶狠狠骂句:“我丢你老母!”,就要上来比划。谢正衍正要护驾,身后突然响起乱哄哄的脚步声。
“警察!不许动!”
只见十来个穿制服的民警箭步奔来,有的腰间还佩戴□□,犹如冲进鼠窝的大猫,顷刻间控制局势,四个广东佬惊呆了,大眼瞪小眼,如痴如傻手忙脚乱。谢正衍也跟他们差不多,不知道什么风刮来这群天兵天将,恍惚数秒,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昂首阔步走来,虽着便装,但飒爽的步姿和笔挺的腰板都显现出军事训练的痕迹,手里握着一只黑皮夹,翻出的一面嵌有鲜艳的警徽,看来是位年轻警官。
他上前与容川握手问好,一个叫“川哥”,一个叫“小斌”,态度很是熟稔,想必交情不浅。
容川和小斌寒暄完,回头对发愣的绿衣男说:“刚才叫你不服气就报警,现在警察来了,你有不满可以跟他们说。”
小斌不等绿衣男反应,板着脸问他:“你在哪儿买的吉娃娃要8000块一只?领我们去瞧瞧,这狗贩子漫天要价,查出来属实我陪你上工商局举报他。”
绿衣男再傻都看得出警察们是容川搬来扎场子的,早吓矮了半截,结巴着狡辩:“我、我是在街边买的,已经找不到对手了。”
小斌问出没有发、票,语气加倍严厉:“你说不出买狗的渠道又拿不出发、票,怎么能证明是你买的?无凭无据,人家也可以怀疑这狗是你偷来的。”
自古流氓怕捕快,绿衣男经不住警察吓唬,嘴上糊泥,再不敢吱声。
容川又说:“你拿不出证据就开口索要10000块赎金,刚才我说给你1000了账你又不肯接受,那么我们就只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了。待会儿就叫律师上法院起诉你诈骗,向你提出10万块的赔偿费。你可能还不了解打官司的程序,输的一方得承担官司的诉讼费,这其中包括案件受理费,申请费,证人、鉴定人、理算人出庭时发生的交通费、住宿费、生活费和误工补贴,总的加起来远不止1万块。我的律师是全国最厉害的,你如果有自信赢这场官司,不妨试一试。
他半真半假吓唬盲流,收效奇佳,绿衣男马上认怂道歉,愿意无偿归还小狗,容川同意和解,仍旧按之前的说法支付他1000块感谢费,恩威并施,始终保持风度,事情办得着实漂亮。
谢正衍抱着失而复得的爱犬,完全把容川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恨不得肝脑涂地来报答,一面又好奇他如何能施展这飞符招将的手段请来一队警察,等容川和小斌道别后便按捺不住询问。
原来那个小斌家和容川家是世交,两个人也算发小,小斌的爹如今是上海市的官老爷,他本人也混成了上海公安系统里的小领导,昨晚容川找他帮忙,他连夜招呼到十几个弟兄,轻轻松松搞定一伙无赖,还说今后再有类似情况也会随叫随到。
“那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位置?我们跟广东佬走的时候没见周围有警察啊。”
“小斌给了我一个微型追踪器,揣在口袋里他们的仪器就能定位,还能听到我们这边的对话,托你的福,我也算过了一把间谍瘾。”
这件事再次展示了容川心思缜密有勇有谋的优点,可他无意炫耀,接着便把话题转到福子身上,先问谢正衍:“这小家伙儿咬人吗?”
谢正衍说:“它很乖,可是这次受了太多惊吓,最好别刺激它。”
福子正窝在主人臂弯里发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泪汪汪的,警惕注视容川这个陌生人。容川和蔼地打量小家伙,问谢正衍跟它什么关系。
谢正衍愣了两三秒方明白话意,养狗的人习惯把宠物拟人化,多数人喜欢叫“儿子、女儿”,谢正衍觉得自称“爸爸”挺别扭,就用“哥哥”来代替。
容川听了笑眯眯伸手轻轻抚摸福子的小脑袋瓜,爱心满满地哄着:“小乖乖,是叔叔救你出来的,要对叔叔友好一点哦。”
谢正衍犯囧:“干嘛叫叔叔啊,好奇怪。”
容川故作正经:“你从前总爱叫我大叔,这小东西是你弟弟,当然也该叫我叔叔啦。”
知道他在借福子戏弄自己,谢正衍脸上转眼洇了一团薄红,低头瞧见福子背毛间有跳蚤出没,急忙去捉。这小狗一直被他照顾得很好,干干净净从没生过虱子,在外面呆了十来天,瘦成皮包骨头不说,还饱受蚤虱叮咬,当真遭了大罪。
见他满脸心疼,容川便催他上车,回家给狗狗好好洗个澡,再喂它饱饱吃一顿,自己五点还要去公司见客户,等处理完公事再联系。
第63章 交往
当晚9点过,容川来电话说想去谢正衍家看福子,谢正衍的住处与容川家相比就像个鸽子笼,难为情地犹豫:“我家太简陋,不好意思招待你。”
容川笑道:“我是去看小狗,又不是看房子,有啥不好意思的。告诉我门牌号吧,我直接上去,省得你下楼来接。”
他说从他目前所在的地方过去大约需要半小时,谢正衍赶紧利用这半小时收拾房间,他素爱整洁,家里本就干净,但依然擦擦抹抹好一阵才放心。知道容川不爱喝饮料,便烧了一壶开水晾着,再打开平时舍不得用的电风扇,想把秋老虎撵出去。
等到快10点,容川敲开了他的家门,他进屋的那一刻,谢正衍感到巨大的违和感,这人跟自家简陋的屋子太不相称,简直是凤凰飞进草鸡窝,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给他落脚。
容川却随和得很,看他局天蹐地地犯傻,指着书桌前的椅子问:“可以坐那边吗?”
“可、可以!”
谢正衍慌慌张张搬来椅子,又端上早已晾好的白开水,容川接过杯子,顺手递上购物袋,里面都是宠物狗食用的罐头、零食、营养膏,谢正衍认得商标,是一家进口宠物食品公司的产品,他给福子买过几次尝鲜,一个罐头就得好几十块钱,虽说这点钱在容川不算什么,可他仍觉不安生,归根结底还是贫穷心理在作祟。
容川见福子已爬在枕头上呼呼大睡,凑上去伏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满心喜爱地说:“它长得真好看啊,跟玩具一样,是在宠物店买的?”
谢正衍在西安时就知道他喜欢小动物,走在街上遇到狗狗总要停下逗一逗,便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端详福子,娓娓道出小狗的来历。
容川听了福子的身世后啧嘴:“这么可爱的狗也舍得送人,你那同学真狠心。”
谢正衍叹气:“是啊,它长得这么可爱都要被抛弃,那长得不可爱的就更难找到长久的依靠了。”
这话有点借物讽己的意思,容川瞥他一眼:“你也很可爱啊,干嘛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谢正衍没想到他会大大方方点破题,羞于承认,噘着嘴着怪他瞎联想。容川很懂得拿捏调戏尺度,总是适可而止,话锋一转改聊别的。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狗,是初二那年逛宠物店买的,当时我只是陪朋友去玩,刚进门就有一群狗跑过来围住我们撒欢,每只都好可爱,我看着看着手脚就不听使唤了,想走走不动,于是决定买一只带回去养。正犹豫该选哪只,忽然瞧见墙角里还有一只灰扑扑的小狗,它不像其他狗那么活泼,见到生人很害怕的样子,躲在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时不时伸出脑袋往我们这边张望,眼珠子就跟福子的眼睛一样黑亮亮的,我只看了两眼就掏钱把它带回家了。”
谢正衍聚精会神听完,发问:“那狗狗是不是长得特别可爱?”
容川笑着摇头:“它是泰迪和腊肠的杂交犬,好的没继承,两个品种的缺点倒占全了,嘴巴尖脑袋扁,毛色也不好看,带回去家里人都说丑得吓人,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那你为什么选它?”
“因为它很可怜啊,我不知道狗的智商究竟有多高,反正我跟它对视的第一眼就感觉到它在求救,从它的眼神里我能看出它受过很多委屈,希望有个人去爱护它,可又被人狠狠伤害过,不敢再与人亲近,只好听天由命地呆在墙角。那个孤零零的模样让我很心疼,很想保护它,让它幸福快乐的生活。”
一席话深深触动谢正衍隐衷,容川崇尚侠义,骨子里有股扶危济困的英雄气概,是以常常雪中送炭,这些他早有体察,此时听了这番往事更应证心中推想,不禁又钦佩又失落。钦佩什么自不必说,之所以失落,是因为容川善待他的原因与善待那只小狗相同,并不存在特殊青睐和别的暧昧动机,他荒谬绝伦的痴念眼见得是彻底破灭了。
容川见他忽然垂头丧气,问:“你是不是在担心信用卡的事?我正要说这个呢,我先给你五万现金,你明天拿去存在卡里。”
谢正衍惊矍:“不行!我不能再借你的钱来还债!”
容川叫他别激动,端出些高深莫测的神气解说:“这笔钱不是还债的,是用来追踪盗刷信用卡的罪犯。你的卡被人复制了,那冒用的卡片多半还在罪犯控制中,他要是发现卡里又有了钱,而失主也没有采取防盗措施,肯定会抵挡不住诱惑铤而走险再次盗刷。这叫引蛇出洞,不但能为警方提供更多线索破案,运气好的话还能证明上次的卡债与你无关。”
他把钱交给谢正衍,指点他打银行热线开通短信提示业务,再叮嘱他一收到支付短信马上以最快速度往这张卡上存100块,后面的事由他来料理。
由于时间已经很晚,谢正衍不便细问,深信容川行事可靠,次日就照他的吩咐办理,去银行存款后不久,果然收到短信,那新存的5万块又被刷走了。他赶紧连滚带爬返回银行,在ATM机上存入100块,然后通知容川。容川昨晚已抄走他的卡号和身份证号,听说钱被转走,喜道:“这下成了,你安心上班,下午我让律师过去找你,先把银行告倒再说。”
数日后谢正衍才一步步弄清了容川这个计划的用意和作用,他派来一名律师代表谢正衍状告银行监管不力,致使客户财产受损。银行方面当然拒不承认,这时谢正衍在卡片被盗刷后存入的那100块成了至关重要的证据,钱是在福州转账的,而短短十分钟后谢正衍就在上海的ATM机存入了100块,这证明信用卡一直为他本人持有,福州那边刷掉的是冒牌卡,银行的系统鉴别不出真假,自然难辞其咎。
容川一方面起诉银行,另一方面又双管齐下的报了警,因在内部有关系,调查进展迅速,很快发现令人庆幸的线索——这次盗刷的POS机商户编码与上一次被盗刷那5万的一致,证明作案者系同一伙人。容川让律师以此为据再次起诉银行,一个月后法院宣判银行败诉,原告方不必承担两次的卡债,还判定银行赔偿原告第二次被盗刷的5万元损失,而福州那边也传来好消息,盗卡的毛贼已被抓捕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