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判决书那天谢正衍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原处,这次能转危为安全仗容川庇护,不仅解了他的急难还教他涨了不少常识,强心增智受益良多,说成人生导师也不为过。可容川并不以此为念,仍将这次救助说成举手之劳,还不让谢正衍还他律师费,颇有施恩不望报的大侠风范。
这要放古风言情文里,女方大概就要羞答答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谢正衍倒是有这个心,遇上这么有情有义的才貌郎君,为奴为婢也值得。可妄想终归是妄想,他只是活在现实里的小屌丝,退一万步讲假使他真变成女儿身,也没有魅力令容川动心,燕雀追不上鸿鹄,也永远别指望人家会收起翅膀来相就。
贫寒家庭受苦出生的自卑者往往患有一种通病——想不被人拒绝,就先拒绝别人,一旦犯病就会产生自卫式的冷漠,有意与对方拉开距离。这种思路是他们难以融入主流社会,从而导致人生受阻的重要原因,也是心理健全明朗的人无法理解的。
受这一思路指导,谢正衍开始了无意识的“作”,不再主动与容川联系,收到消息也忍住少回复或者不回复,表面上疏远,内心又燃着熊熊的思念之火,逃避与渴望两股力量也在做犬兔之争,让他自责自怨失魂落魄。人说“快乐就像酒一样,容易挥发,而痛苦就像水一样,不容易挥发。”他的痛苦竟像浓硫酸,不但不挥发,还一直从空气中吸29 取水分,不停腐蚀他的感官,古往今来多少相思入骨的情痴就是这样郁郁而终的,他再自戕下去恐怕也要步前人后尘。
熬到十一月,他已把自己作得形容憔悴痿痿羸羸,周围人看他面黄肌瘦的,以为生了重病,纷纷劝他去看医生,他每次都苦笑敷衍,这个心病没有心药来救,如何能痊愈?
一两个月的冷淡,相信容川早察出反常,中间曾问过几次,谢正衍都谎称工作太忙,这借口也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次数一多就不管用了。11月11日这天容川忽然发短信说他到了上海,晚上想一起吃个饭,谢正衍如同饥鼠眼睁睁看着捕鼠架上的奶酪,不敢越雷池一步,推说晚上要加班,没时间外出就餐。
对男神撒谎的负疚感彻底扼杀了他的食欲,下班后菜也懒得买,无精打采地走到小区门口还不留神地狠狠摔了一跤,为路人贡献出一剂笑料。
倒霉呀。
他挣扎爬坐,揉揉钝痛的膝盖,摸到嶙峋的骨头时禁不住酸楚,心头盘踞起病入膏肓的惧意,骂自己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他抬起手想擦一擦脸上的虚汗,臂膀处忽然一紧,一只有力的手正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
“再不小心以后就要叫你摔跤大王了。”
容川带着宠溺的调侃,接着帮他拍了拍衣服裤腿上的灰尘,谢正衍呆若木鸡,被他清冽的目光照得失神,忘记这一幕会有怎样的前因后果。
“你不是要加班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
“工作改期了?还是老板发慈悲,让你过一个轻松的光棍节?”
“…………”
“待会儿是不是有别的约会?准备跟谁一起脱单?”
“没有!”
“那应该有时间跟我吃饭啦。”
容川像个老练的谈判家轻易掐断谢正衍逃路,他最后只好拿福子做挡箭牌,说:“福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白天上班,晚上得多点时间陪它,不然它会得抑郁症。”
拙劣的谎言就是张洞眼连片的渔网,容川都懒得戳穿,直接连网捕捞。
“安福路有家西餐厅可以带宠物就餐,你把福子抱下来,我们上那儿吃饭去。”
“容、容总监……”
“抑郁的小狗最需要呵护啦,多个人陪它玩它一定很高兴。”
谢正衍预感容川有话要对自己说才会执意邀请,两人一狗来到餐厅,找了个靠近露台的僻静位置落座,容川和谢正衍相处过几天,大致了解他的口味,点了很多他喜欢的菜,还专门给福子点了份小点心。福子开心得不得了,小尾巴按了马达似的卖力摇晃,容川摸它脑袋时还舔着舌头做出许多可爱的表情来示好,相形之下谢正衍才像个沉闷的抑郁症患者。
容川看他一直心不在焉搅动浓汤,似乎把美食当成了难以入口的苦药,到底没忍到饭后,就在餐桌上发起疑问。
“你是不是生病了?”
“啊?”
“这次看你都瘦脱形了,脸色也很难看。”
“没,我很健康。”
“那明天跟我去医院做体检。”
“不用啦,我真的没事。”
“健康也该定期体检啊,还是说你生了重病却有意瞒着我。”
“不是,你韩剧看多了,我才没那么狗血。”
“哼,我看你的狗血比韩剧里还多。”
容川狡黠一笑,压低音量问:“这段时间你有意疏远我,我很想知道原因,难道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或者,你不想继续跟我做朋友了?”
谢正衍周身血管仿若引线由脚底飞速燃至头顶,几乎将手里的调羹捏断。
“我……我工作忙……”
“还撒谎,我已经问过你们王老板啦,他说你们公司最近生意萧条,员工都无事可做,还指望我再介绍一笔业务给他呢。”
“…………”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的?朋友间沟通第一,如果有误会更要及时提出,是我的错我会向你道歉并改正的。”
看他那么坦率,谢正衍脑袋疼得四分五裂,却也不能再扭捏作态了,放下汤匙正襟危坐,好似接受监狱审查的服刑犯忡忡作答。
“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这话怎么说?”
“我……我心里存着很不堪的想法,继续接近就是对你的不尊重,我自己也会很羞愧。”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坦白,以为容川会诧异难堪,不料这人没有半点不自在,还面不改色反问:“如果你指的是喜欢我这件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哈!?”
“哈哈,你忘啦?我俩面基前你不知道我就是容川,当着我的面表白过啊。”
他的声音化作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霹雳撕裂了谢正衍的耳膜,他自觉就是个智障,脑袋最好原地爆炸。可脑袋炸了,意识还在,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窘相,实在舍不得再透支尊严,抱起福子逃命似的冲出餐厅。
因羞于见人,他埋头往黑暗荒凉的地方跑,左近霓虹乱舞,人流如织,只有对街的公园还算清静,他体力不佳,骤然疾跑很快用尽肺活量,跑到水塘边,怀里的小狗重得像块铁砖,快把胳膊吊脱臼,连忙坐到石凳上,拼命张嘴提取氧气,身上也湿漉漉的出汗,情状宛如搁浅的鱼。
天已黑透了,夜色像一只吸满墨汁的毛笔,洒落的抹掉了天与地,人与景之间的界线,万物都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水墨。深秋的风也已长出倒刺,轻轻吹来,将水面撕开许多条缝,也在谢正衍汗湿的皮肤上舔出刺痛的小口子。他搂紧福子取暖,暂时无力离开这个很可能带来风寒疾病的处所,他的力气在奔跑中用尽了。
其实短暂奔跑燃烧不了太多热量,但恐慌使得消耗加倍,他认定容川在说完那句“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以后紧接着就要说出拒绝的话,他受不了那个场面,不论是直接或是委婉他都不想以容川的口来宣布终结,虽然目前这种结果也没差多少,但至少不用亲身面对,像他这样卑微懦弱的人也只能借这点心理安慰苟延残喘了。
他想到这儿,毫无防备的抽搐一下,不由得按住心脏,尽管指缝间尚无鲜血溢出,可他能感觉到胸口正流窜一股温热的液体,这道热流四处冲撞,后来在他的眼睛上找到出口,沿着双颊悠悠地冲出两条小蛇般的瀑布。
生命里萌发的第一株爱苗刚抽出一朵嫩芽就夭折了,他困在这枯寂的夜里,急于寻找一些方法把自己弄麻木了,才能撑过这番苦痛,生出回家的气力。
福子能看懂主人的表情,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谢正衍这会儿正伤心难过,便照以往的样子乖乖爬在他腿上,伸出小舌头轻舔他的手背以示安慰。舔着舔着忽地抬头,耳朵竖成两个尖,朝谢正衍身后嗷嗷长啸。
谢正衍转身,只见容川就站在数米外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的似已驻足多时,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他脚边,犹如一条绳索连系二人,当他回头,绳索便渐渐缩短,容川信步走到他跟前,影子覆盖到他身上,让他感觉到压迫。
“你又是什么都没吃就跑掉,我只好把那些食物打包送给路边的流浪汉了,浪费粮食可是个坏习惯,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容川的语气和说话内容一点不匹配,单看字面是比较严厉的批评,被声音一加工就成了怜爱的牢骚,他的脸藏在逆光处,模糊不清,但谢正衍完全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那也是他大脑信息库里唯一储存的对容川的印象,由始自今他都只见过他的温柔从容。
“穿这么少,又坐在水塘边,不冷吗?我们换个暖和点的地方吧。”
谢正衍在容川的手即将够到他时慌张躲开,心想自己现在一定是个十足的丑八怪,退到浓黑的树影里才稍微安心,声气却仍像做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凭直觉啊,我说过我是国产007二代嘛。”
没能逗笑谢正衍,容川咳嗽一声,多加些正经元素:“我猜你会往没人的地方跑,附近属这儿最冷清,我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就看到你了。”
他信步上前,见谢正衍蚱蜢似地后缩,笑问:“怎么突然这么怕我,我又不是鬼,不会吃了你的。”
得不到回应,便固态萌发地调侃:“别扭成这样,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厌恶我?”
谢正衍脸上炙烫,猜是容川隐在黑暗里的目光,背脊已抵到大树树干,无路可退下抓狂喊叫:“求求你别戏弄我了,我知道我就是个傻瓜!你不用可怜我,笑话够就赶紧走!”
容川更好笑:“我们的频道不在一个波段上?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在笑话你啊?”
“不知道,总之别管我,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谢正衍狗血恋爱文看得多,脑回路属于鸳鸯蝴蝶派,一激动便小言男主上身,喊出的台词也是浓浓的琼瑶腔。容川还没来得及喷笑,只听他惊天撼地地打了个喷嚏,震落几片枯叶,也震出两条长长的鼻涕,摇摇晃晃直拖到胸口。
谢正衍眨眼便蹲在地上,思维都在羞耻切割下粉碎了,怨天怨地怨一切害他做丑角的阴错和阳差。
鼻涕不久被万有引力腰斩,可还有半截落在下巴上,他掏遍身上的衣裤兜也没能找到一张纸巾,难不成要用袖口来擦?容川还在对面看着,这是要逼死他的节奏?
他欲哭无泪,真心想跳水挽尊,容川上前递出手帕,悄无声息的,八成在竭力忍笑。
谢正衍心颤颤地擦完鼻涕,倏地一个袋鼠跳就要逃跑,容川想是早有提防,当场来了个老鹰捉小鸡,单手制住他按在树干上。
“我看你不止会演韩剧,还会演日剧,不然哪儿来这么多无厘头的桥段。”
谢正衍脸皮剥得一寸不剩,无地自容地吼:“我就是个笑话你满意了吗?快放手,我要回家!”
容川接连清了两次嗓子都因笑声作废,看得出他很想以正剧风格交流,可浓郁的戏剧氛围浸软了他的神经,他只好边笑边说:“走之前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意思?”
谢正衍挣得青筋爆鼓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哭丧:“你别明知故问。”
“我真不知道,你不说我只好乱猜了。三个选项:第一,你跟我面基以后幻灭了,想绝交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就拿表白打掩护,因为我俩都是男的,你说喜欢我当然就没法再做朋友了;第二,你在欲擒故纵试探我,我要是也喜欢你,肯定会依依不舍地挽留,如果不想和你绝交,就必须答应跟你交往。”
“不是不是!我要有过这些念头明天就去火葬场!”
“两个都不是,那就只剩第三种可能啦,你怕我知道你喜欢我心里会别扭,又怕被我正式拒绝,所以抢先撤退,好保全自尊心。”
一语中的,谢正衍力道尽失,挣扎也因虚弱中断,像剥了壳的软体动物,生死都完完全全捏在了容川手里,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虐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这个小傻瓜,闲书看太多,装了一脑袋多余的东西。”
容川松开他的衣襟,手指在他额头不轻不重杵了一下,福子误以为他要伤害主人,冷不丁伸长颈项张口来咬,容川敏捷缩手后退,盯着狂吠的小狗打趣:“这小保镖还挺称职嘛。”
谢正衍急忙搂紧福子拍哄安抚,也亏得它一通乱叫,让他勉强集中涣散的精力,低声问容川:“你还有别的话吗?没有我就回去了。”
“当然有,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容川再次靠近几分,凝视着他的脸。
“我还想问个问题,你喜欢我的时候,对我有哪些期待?”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和你交往,你希望我对你尽哪些义务?想让我做些什么?”
谢正衍没遇到过这么离奇的情形,眼前的男人行事太出人意表,他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认真的,你不吭声我又只能猜了,你是想像情侣那样跟我亲热,拥抱接吻,然后在床上做这样那样的事?”
“不、不是!”
“那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我……我就是……就是……想……想经常看到你……和你多说说话,高兴难过的时候都能向你倾诉,被你安慰鼓励……”
容川会心而笑:“那不就跟我们以前一样嘛,把我二三次元的身份统一一下就行了。只是这么简单的话我可以接受啊,你跟我交往吧,我愿意做你的男朋友。”
谢正衍咬紧牙关重新建立起来的阵脚教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冲击得溃不成军,身体每个部件都失灵,尤其是舌头已成了发声的障碍,吐字甚至比不上咿呀学语的幼童清晰,结结巴巴惶恐求解。
容川泰定言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也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你以前把我当偶像,见我对你好,崇拜也慢慢转化成爱慕,这都是人之常情。但你也没有因为喜欢就狂热地想跟我白头偕老,厮守一辈子,对吧?”
“没有……”
谢正衍很认可容川的推测,他连当下都不敢指望,哪敢奢求一辈子。
“所以你的喜欢很可能只是暂时的,我不是说你轻浮,很多人的感情都有保质期,只不过长短不一,有不少开始爱得如胶似漆的情侣隔个几年就淡而无味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正强烈,就像小孩子看到商店里的蛋糕,以为那是无上的美味,越吃不到越想吃,最后被自己的想象力活活憋死。相反,如果天天给你吃,日子久了你也许就腻歪了,再请你吃也不想吃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哈哈,我啊,不想跟你绝交,如果你只是要求我关心你照顾你,陪你聊天解闷,我很乐意。”
“你、你是可怜我,出于同情才接纳我?”
“说实话同情肯定有,可我同情的人很多,要是那些人跟我提这种要求我肯定断然拒绝。明白为什么吗?你对我是特别的。”
有光,自半空落下,谢正衍几近枯死的心扬起万千绿波,抬头看见容川温柔的眼神,美得如烟如雾。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对男人牵肠挂肚过,可能你给我的感觉更像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吧,我看到你就想宠你对你好。我也仔细考量过,认为我的性取向目前还没出现偏差,让我身体力行的做基佬还比较难,但当一个充满爱心温柔体贴的男朋友绝对没问题。”
戏剧化的进程令人迷茫,谢正衍又羞又慌,如同掉在热锅里的黄油,难以收拾地化开来,眼看快急哭了。
“你怎么能这样……”
听到抗议,容川貌似无辜地反问:“你不愿意?那么是执意跟我绝交了?”
“……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故意借用唐僧的台词,想帮对方放松,谢正衍明知他已将体贴扩张到极限,也明知他的建议已算逐一满足自己的幻想,再纠结下去就是无病□□莫名其妙,任谁见了都会骂不识好歹惺惺作态。断片几分钟,他再也不忍心让容川陪着吹冷风,怯生生问:“你真不会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