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乐仔从麻将馆外头的消防通道爬上去,到了三楼,他看到一扇亮着白光的小窗,他猫着腰过去,蹲在窗边往里张望了眼,室内摆着一张麻将桌,桌上麻将牌凌乱,显然牌局已经散场,只剩下两个男人背朝窗口坐着。他们在说着什么,却听不太清楚,楼上楼下洗牌的声音太吵了,只隐约能听到他们提起周游的名字,可乐仔等了一阵,等到其中一个男子稍侧过身子,露出个侧脸来,他才举起手枪。
那个男子正是庄伯。
可乐仔贴紧墙根站好,他摇晃了下手边生锈的楼梯扶手,屋里的人很警觉,地上立即扑过来一道长长的人影。那人打开了窗户。可乐仔转身对着开窗的人就是一枪,一枪正中眉心,可乐仔踢开那人,对着庄伯开了两枪,一枪打腿,另一枪打在庄伯左胸,庄伯手里已经抓到枪了,却没来得及反抗就一命呜呼。
可乐仔翻窗进去,把枪塞到开窗人的手里,将他和庄伯的尸体拉开了些,接着,他掀翻了牌桌,将钞票洒得到处都是,这才离开。
第18章
周游弯着腰坐在宴会厅的主桌边,嘴里叼牙签,一手大红信封,一手钞票,往信封里塞上三张百元大钞,食指一弹,信封阔啦一声响,递过去给边上的红虾,红虾跟着再塞三百,最后由一个十根手指戴了八个戒指的马仔放进去六个十元硬币和六个一元硬币,粘一颗熟米饭粒,封好信封的口,放到垒得高高的红包堆里。三人配合默契,活似流水线作业工人。
周游一打量那堆积如山的红信封,斜着嘴角和红虾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我们两个结婚!”
红虾正歇下来喝茶,抖了点茶水在餐桌布上,冲周游一拱手,道:“黄历上说今天宜祭祀,忌嫁娶。”
周游扔给他一个塞了三百块的红包,敲敲桌子,拔出了牙签朝宴会厅里一比划:“麻烦你手脚快点啦林大官人,五百多?3 湃伺哦拥茸爬戳烨!?br /> 偌大的宴会厅里摆了五十来张圆桌,宾朋满座,聊天的聊天,斗牌的斗牌,还不时有人从门外进来,远远看到周游和红虾都笑眯眯地挥手示意。
“那是谁啊?”周游冲一个带着三个光头马仔进来,冲着他笑容满面的高个男子牵了牵嘴角,转头问红虾。红虾跟着看了眼,说:”哦,蛇七那里的头马,三板。““三板?屌,什么怪名字。”周游低下头弹信封,歪着身子咧着嘴,“有钱还真的能使磨推鬼!”
红虾手里又忙活上了:“是这样的啦,有钱不赚是白痴。”他又说,“因为他很会用三板斧。”
周游被口水呛到,咳嗽了通,笑得合不拢嘴:“看他人很与时俱进,屌,怎么特长这么过时复古?”
“没冲突吧……”
“没有啊。”周游问封信封的那个马仔,“阿鼓,还差多少个?”
阿鼓数了数,汇报说:“游哥,还差一百八十个。”
“那再包两百个咯。”红虾说,瞄了周游一眼,叹道:“昨天叫你去公司封啊,昨天封好了,今天就没这么多事了,结果你放我鸽子。”
“我十点就上床睡觉,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都几点了?”周游说。
“十点就睡觉?那我之前几次路过茂记看到的是谁?”红虾道。
周游瞥着阿鼓,道:“喂,你金戒指新买的啊?”
阿鼓笑了笑,他长得细皮嫩肉,年轻白净,配饰口味剑走偏锋,脖子上两串旧款式的金项链,手上三条粗金链子,一身的灿灿黄金。
“财不外露啊。”周游说。阿鼓嘴皮子利索,憨笑着奉迎:“这样大家才知道跟着游哥有钱赚嘛。”
“你小子。”周游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宴会厅的入门口,那门被两个侍应生推开了,莫正楠和竹叔结伴走了进来。莫正楠依旧是同平素一样的穿着,西服皮鞋,领带袖扣,竹叔今天穿了身褐色的光面唐装,光影浮动,隐约能瞧出丝绸料子上的竹叶花纹,两人正挨着说话,身后格跟着四个马仔。
周游靠在椅子上,和阿鼓道:“你应该说,这样的大家才知道跟着莫少有钱赚。”
阿鼓眨眨眼睛,点了点头。那边厢,莫正楠和竹叔被上前寒暄的宾客分开了,莫正楠人气旺,大家都去和他握手,都想和他说上两句话,即便说不上话的,堵在外围也要在他眼前露个脸,亮个相,落了单的竹叔在厅里找了半圈,眼神落在了周游和红虾坐着的主桌上。
竹叔手里拿着两个喜气洋洋的红盒子,一避开人群,他的脸上升起了些愁云惨雾,周游给红虾递了个眼色,小声问:“你招待还是我招待啊?”
红虾埋头加快了手速:“一看就知道是你方亲属。“
果不其然,竹叔径直到了周游跟前,送上手里的红盒子,道一声:“恭喜恭喜。”
红虾站了起来,和竹叔握手:“谢谢竹叔,您有心了,坐啊,坐。“周游喊了阿鼓过去,道:“把竹叔送的东西放后面去。”
阿鼓揣着两只木盒子走开了,竹叔虽坐下了,却不说话,只是叹气,一声比一声重。红虾在桌下踢了脚周游,自己起了身:“我去看看阿鼓,平时就笨手笨脚的,要是磕碰坏了竹叔送的礼那就不好了。”
周游同他挥手:“要是他碰坏了,你替我踩爆他的头啊。”
说罢,他给竹叔看茶,道:“竹叔昨晚没睡好?”
竹叔说:“庄伯出事,你都知道了吧。”
周游说:“莫少提议要改日子,还去请示了高爷爷,不过……”
竹叔倒不在意这个,一摆手,道:“这场酒席早就订好了日子,半个月前请帖都发出去了,临时取消,只会让人看笑话说闲话,没这个必要,不过你们也有心了。”竹叔说,还强调了遍,“你和莫少。”
周游附和:“嗯,前阵子才吃下东区和南区,外面早就有人说兴联胃口太大,等着看我们翻船。”
竹叔捏着两头弯弯的山羊胡,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看现在谁还记得以前有家合记?”
“哇,好有哲理。“周游笑起来,竹叔苦笑了声,拿出香烟打火机正要点烟,周游大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指天花板:“室内禁烟啊,竹叔。”
竹叔站起来,挑起眉毛,样子像是在笑,声音却很低沉:“你都算良好市民啊。”
周游拿上烟,也起身了。他和竹叔去了酒店门口抽烟。他们两人站在翠城酒店的大门边上侧着身子互相点烟,竹叔带来的两个马仔异常谨慎,挡在两人身前,周游只能通过他们肩膀和肩膀之间的缝隙往外看东西。
周游道:“哪找来的蒙古摔跤手啊?”
两个马仔还生得人高马大,两座大山似地座落在周游和竹叔面前,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竹叔一笑,人在阴影中显得凄怆悲凉,他说:“阿庄手下一个红棍放出来了,先前替阿庄儿子顶包进去的,报酬没谈妥出的事。”
“听说在福禄寿出的事?”
竹叔点了点头,又说:“那天去公司,太子爷……”
“不叫太子爷啦。”周游戏谑地说。
竹叔眉头紧蹙,改了口:“莫少和阿庄留到了最后才走,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周游一耸肩:“你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竹叔看看周游,又看了看街上,他抽烟,一只手贴在身侧,手指轻轻敲打裤缝:“我最近看他,越看是越觉得像六爷。”
“虎父无犬子嘛。”
竹叔捻捻胡子,不言语,周游道:“哦,我知道了,您是在说明爷和九爷他们九个拜把兄弟最后死剩两个的事?”
竹叔半天没出声,烟快抽完了,他才问周游:“你和红虾谁大啊?”
“我们同年,他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周游说,望着街角的红绿灯,他拍了拍那两座大山似的两个马仔,道:“两位大哥,我去接一接我的朋友。”
两个马仔回头看竹叔,得到他的首肯后才往边上分开,周游又是摇头又是笑的,还冲竹叔比了比大拇指。
“改天喝茶啊。”周游说着,挤出了翠城酒店,跑向马路对面,他一边跑一边夸张地朝站在人行横道的红绿灯下头的倪秋挥动手臂,倪秋也看到他了,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小步,转过头嗅了嗅鼻子。
“你闻什么呢?”周游跑到了倪秋面前,一揉他的头发,凑着他闻来闻去,他鼻子灵光,大呼了声,“我的个天!你出门打翻了花露水了??”
倪秋的嘴唇打起了哆嗦,脸色都白了,赶忙解释道:“不是啊,不是,是……你,你不是……““什么我不是,是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游抱怨了通,倪秋更紧张了,怯怯诺诺地往后缩,周游见状,摊开了手掌,道:“好好好,你说,你慢慢说。”
倪秋深吸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道:“你总是说我身上有怪味道……”
周游往他身后看,瞧见他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子,抢了过来问倪秋:“你送我的?什么东西?”
问完,他忽地愣眼了,一挠鼻尖,眼珠一转,拽起倪秋的胳膊跨着大步子,说:“算了!我们不吃酒席了!我们去看电影!”
“啊??这个不光送你啊,还有红虾……什么看电影??”
“你都喷得这么香了,我们不去约会,去吃什么流水席啊!”周游痛惜,扼腕。
倪秋笑了出来,被周游撵着走了几步后,回头问他:“费觉今天会来吗?““他来干吗啊,他是死亡人口!”周游说,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他已经死了!知道了吗?“倪秋一惊,捂住了嘴四下察看,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知道,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别道歉。”周游拍拍他的头顶心,问他,“你想看什么电影啊?”
“真的去看电影啊?”倪秋指着翠城的方向,“不太好吧?”
“哈哈,反正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随便啦。”
“可是不是你和红虾结拜的宴席吗?”
周游笑着,解开了倪秋拿来的塑料袋子,里头是一对车载招财猫,做工粗劣,配色艳俗,他捧着着两只陶瓷小猫才要和倪秋说话,却看街上开来一队四辆黑车,车队在翠城酒店门口停好。周游驻足,叽里咕噜埋怨:“那里不能停车啦。”
他说完,只见每辆黑车上下来四个人,有男有女,司机最后下车,下车前往车顶上放了个红色警笛。
周游把招财猫还给了倪秋,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晚点联系你,回去吧。”
他比了个吃饭的动作:“记得吃晚饭!别饿着!”
倪秋稍抬起手腕,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小声说:“你……你也是……”
周游听到了,笑着比了个鬼脸,趁行人绿灯亮起时,跑过斑马线,迎上了那群下车的男女,高声呼喊着:“方sir!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方兴澜转过身看到周游,一句话都还没说,周游的手就主动握了上来,念叨个不停:“方sir啊,真的是好久不见,我想想,上次见您还是在天心酒家的包间,啊,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觉都没睡醒就去上班了,看到你们副局长坐在包间里面,也不和您说一声就把您往包间里带,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周游上下摇晃方兴澜的手,眼神飞转,一一喊出了离他们两人最近的三名警员的名字,口吻熟捻,“阿良,珠妹,油头,哇,各位阿sir都在啊,进来坐啊,请帖是没发给你们,不过既然大家来,我们热烈欢迎!还是今天方sir又来查身份证?”
方兴澜神情冷淡,抽出了手,朝着宴会厅笔直地走过去,他带来的这队人马也都木着张脸,不理不睬,亦将周游晾在了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方兴澜。宴会厅里头人声鼎沸,隔着大门都能听到闹哄哄的喧哗声。
周游没跟上来,那宴会厅前站着的两个侍应拦了下还没能拦住方兴澜,他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木门,进了宴会厅。厅里倏然寂静了,几百双眼睛,上千道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兴澜的身上。方兴澜的手心有些发烫,他大致扫了眼,宴会厅里站着的,坐着的,少说也有四百多号人,圆桌似是坐不下了,一群侍应生正从后面搬出桌椅在过道上布置,空气里满是酒味。没有人说话。
方兴澜从裤兜里摸出香烟,低头要点,眼角斜着,看到从他后方缓步跟来的周游,说道:“什么请帖……我看是英雄帖吧?你们开武林大会,要做盟主,来的就是盟友,不来的就等着被灭门。”
周游笃笃定定走到方兴澜边上,一伸手,拿走了方兴澜嘴里咬着的烟,指着墙上的禁烟告示:“方sir,做人有点公德心啦,室内禁烟。”
有人笑了一声,这笑声过去,宴会厅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远处的红虾站了起来,凝望着方兴澜和他这一大队人马。方兴澜数了数主桌上的人头,十个人围成一圈,莫正楠和欣姐交头接耳,谈笑有余,竹叔和一个穿粉色衣装的女人聊天,还有些叔伯长辈,喝茶,吃花生,唾沫在空中乱飞,谁都没在看方兴澜。
方兴澜给阿良使了个眼色,阿良立即用力拍打墙壁,高声道:“身份证都拿出来!现在怀疑你们非法集会!一个个都站好了!男左女右!”
无人响应,大家依旧各干各的,酒杯碰得更响,黄色笑话讲得更大声。阿良眉毛一扬,就近抓起个年轻人推他到了墙边,硬是要看他的身份证。
“姓名,住址!操,十八,你爸你妈知道你来这里吗?啊?说话!站好了!”
方兴澜动了动下巴,其余警员也都如法炮制,各自抓了人大声盘问,被抓住的人怨声载道,嘴里净是赖皮话。
“阿sir,我成年啦,法律没有规定不能认干哥哥吧?我跟我干哥哥出来吃饭也要和你们汇报啊?”
“阿sir,我三岁死爸,四岁死妈,也不见你们警察给我一口饭吃过啊,现在我出来吃饭你们反倒管得比谁都积极啊?”
周围的不少人都笑了,还有人吹口哨起哄,阿良推了下说话人的脑袋,怒道:“吃吃吃!菜里有毒你还吃!”
这时,红虾走到了他们跟前,伸手握着了阿良的手腕,和方兴澜笑了笑,道:“查身份证就查身份证,没必要动手吧方sir。”
方兴澜抬眼看看红虾,也笑了,还是没说话。红虾从周游手里拿了他先前缴获的方兴澜的烟,还了回去,说:“方sir,同事聚餐吃个饭而已。”
阿良接道:“聚餐不会年底聚啊?”
周游在旁嗤地笑了,一拍阿良,与他勾肩搭背:“良sir!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员工福利好,你不爽哦?你们当警察也蛮可怜的,只有年底才有机会聚餐联络感情啊?怪不得啦,和三个副局长都不太熟。”
方兴澜闻言,对着周游勾了勾手指:“身份证。”
周游掏出钱包,递上身份证,张开了手,前后左右一看,声音高了八度:“大家有目共睹啊,我周游一向是良好市民,不在室内抽烟,不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垃圾啊,我都分类处理,旧报纸我用来擦窗户,旧毛巾我用来擦地,周末还去超市采购捐东西去教会。”
“游哥十佳青年!”阿鼓在远处敲打碗筷起哄,周游哈哈笑,示意阿鼓安静,大家却闹得更厉害了,在一片口哨和掌声中,方兴澜把周游的身份证还给了他,又问红虾:“你,身份证。”
“警察凑什么热闹啦,快点滚回去啦。”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方兴澜立时甩出个眼刀,红虾陪了个笑,道:“年轻人火气比较大,各位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他把身份证递给方兴澜,方兴澜看几眼他的身份证,又看几眼宴会厅,突然地,他从红虾身边挤过去,走到了一张圆桌边,按住一个壮汉的肩膀,道:“哇,牛尾,你们老大知不知道你来吃兴记一口酒啊?”
牛尾处变不惊,笑嘻嘻地应对:“方sir,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我们不像你们当警察福利那么好啦。”
“你这个社团混得都很不讲义气啊。”方兴澜把身份证扔回去给红虾,红虾接住了,和周游两人一人一边跟着方兴澜,将他夹在中间。
牛尾道:“还好啦,你看那边老福和小绍兴也都有来啊,他们老大脾气更大,哇,你们可要注意了,今晚东区说不定要出人命案,哦,不过不归你们管,归重案组管。”
方兴澜朝他指着的方向过去,他的视线扫过了翘着二郎腿的老福和不停抖腿的小绍兴,又经过了两张桌子,走到了主桌前。主桌上十个人谁都没拿正眼看他,方兴澜一敲桌子,说:“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