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黑社会又不是抽烟,怎么可能会上瘾?你放心吧,费觉,你放心,我有分寸。”
讲完这句,莫正楠并没挂电话,费觉也还保持着通话模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不作声,莫正楠听歌听广播,关心路况,天下大事,直到他进了公司电梯,电话才因为讯号不佳自己断了线。莫正楠没再打过去,他一进公司就去了会议室,会议室里欣姐,庄伯,竹叔,还有另两个女人已经在等他了。这两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穿了条花裙子,正拉着欣姐有说有笑,另一个四十有余,脸庞白得发光,左右眼角上有不少淡淡的斑点,耳垂上佩带着两颗硕大的珍珠耳钉,亮得像两颗节能灯泡。她的神色就要严肃许多。
“言太,陈太。”莫正楠上去和两人一一握手,言太讲起话来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热闹极了,她看着莫正楠便说:“叫什么言太啦,一下子把我叫老好几岁,还是半年多没见到,我真的老了很多?”
“那可不是,半年环游世界散心之旅,风吹雨打的,妖精仙女都要憔悴个十来岁。”陈太一哼气,说道。
言太置若罔闻,还拉着莫正楠搭讪:“老言驾鹤西去,我这个”太”的头衔也跟着他一块儿走了,叫我阿娟好了,还是你嫌这个名字怪土气的?也对啦,莫少是去美国读过大学的人,我有英文名的呀,Christina,莫少你知道的吧?那个唱歌好好听的女的,我和她同名呀!莫少今天找我们来是有什么大事情啊?”
陈太眼珠一转,点了根烟,翘着腿问:“新加坡那单事情谈妥了?”
言太忙不迭喝了口咖啡,说:“哦对对,是新加坡的事。”
她斜着眼睛偷偷打量欣姐,欣姐笑了笑,接了句:“这次要是谈下来了,港口运输全部打通,我们不分红虾一点股份实在说不过去。”
竹叔道:“那要看后天那批货走得怎么样。”
莫正楠道:“红虾是不错,对兴联比我更熟悉,人也机灵,胆子够大,我爸还在的时候,就很看好他。”
庄伯眉毛拧了起来,插话道:“能力是不错,就是背景不太好。”
“哪里不太好?”言太睁着小动物似的眼睛问道。大家都笑了,言太红了脸,莫正楠道:“以前在警校读书,失手杀了个警察,混不下去了,来混黑社会了。”
言太耸起肩膀,后怕地讲:“该不会是卧底吧?我听老言说,兴联里面好像是有老鼠。”
陈太终于拿正眼看她了,问说:“老言也这么说的?”
言太眼珠骨碌碌打转,摆着说道:“我是不清楚啦,哎呀,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呀,我哪儿知道老言那么多事啊,我每个星期见他的次数还没见美容会所技师多。”
莫正楠这时道:“这事情等会儿再说吧,今天找大家来主要是签文件的,言叔和九爷意外过世后,涉及到遗产分配的问题,九爷身前倒是立下了遗嘱,把自己在公司里那份股份都给了太太,言叔那里呢,他还有个老母亲在世,所以他们家庭内部协商花了点时间,言叔母亲是以言叔女儿代表领走了变现的钱,言太呢,保留了股权,总之,大家看一下吧,要是觉得没问题,今天就签了吧,每月的分红我们都按照股份来分。”
“每月都有分红呀?”言太拍了下手,笑得灿烂,“我当寡妇还当出每月的工资来了!那我要多谢莫少了!”
说完她便签下名字,合上了合同。
陈太挪揄她,道:“你看都不看就签了?莫少要是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吧?”
言太委屈地表示:“我看了的啊,我觉得没问题啊。”
陈太转头看莫正楠,手里高高架着香烟,道:“要我签合同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哪一个杀了九爷。”
莫正楠看了看会议桌上众人,庄伯先发声:“九爷之前被条子逮了,我们提议等过段时间,条子盯得没那么紧了再定下龙头,他不同意,言叔想劝,子弹不长眼,擦枪走火,都说过多少遍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太道:“九爷出来那天大家还高高兴兴吃饭,一口一个阿公,都是白叫的?叫来干吗的?阿庄,阿竹,阿欣,你们都在啊,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就要过段时间重新选了,我不信。”
莫正楠站了起来,走到陈太身后,轻声细语:“陈太,喝口茶,息息怒啊,庄伯和竹叔都没必要骗您吧,他们都是很拥趸九爷当龙头的,您也是知道的。”他看了眼庄伯和竹叔,两人抽烟,庄伯不言不语,竹叔捏着小胡子,看了过来,道:“雯姐,不要搞事情啦,这事情仔细追究起来也是九爷不对,我是觉得他当龙头不错,但是这个龙头他说要当就当也不合规矩吧?我们又不是不选他,是推迟再选,他就不干了,再说,六爷当时死了还有没有半年?套一句古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陈太一咬嘴唇,刷刷签好合同,塞给了莫正楠,起身就走了,出门前扔下一句:“兴联是有卧底!九爷被抓就是那个卧底干的好事!泄露的账本!”
言太看陈太走了,也没久留,穿上大衣和莫正楠来了个热情拥抱后也和大家再会了。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卧底的事情上。
欣姐和竹叔道:“阿竹,昨天慈善晚会,你不是说遇到他们局长了吗,条子现在什么意思?”
竹叔神采飞扬,双手垫在了脑后:“放心,我们好,他们就好。”
“做条子的哪个不想打击犯罪?”庄伯不快道,“想到有老鼠,我就不爽,赚钱赚得都不爽。”
竹叔歪着身子在合同上签好名字,盖了印章,说:“你傻啊?我们是犯罪分子吗?我们是黑社会啊,是社会。”
他用力一推合同,文件夹滑到了莫正楠面前,莫正楠在陈太先前的位子上坐下了,欣姐签了字,和竹叔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留下庄伯还在抽雪茄,皱紧了眉头。
“庄伯不会在担心我把你们卖了吧?”莫正楠胳膊下面压着签好的合同,笑眯眯看庄伯。庄伯递给他一支雪茄烟,问他:“听说之前你去警局找过一个姓方的警察。”
莫正楠想了想,接过烟,说:“想起来了,是找过,当时我才拿到账本,研究了一晚上,总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现在九爷人已经不在了,我说出来也无妨,我怀疑是九爷和康博士联手害死了我爸。”莫正楠拿着雪茄没动,他盯着庄伯,“我实在想不出能和谁说这件事,我怕找你们商量,你们和九爷的关系都那么好,万一……”莫正楠一搓鼻子,软着声音道,“我怕死,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就只好去找警察。”
庄伯眼神一凛,喷了口烟出来,转而叹息,低头拍了下莫正楠的肩:“唉,其实你可以来找我谈的。”
莫正楠问他:“我去找过警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庄伯看他:“你怕大家知道?”
“当然怕啊!我怕陈太怀疑我弄死了九爷。”莫正楠按着胸口,愁眉苦脸,”这个龙头真的不是我想当,庄伯那天你也看到了……”
“那天的事就别提了。”庄伯说,“我一个小弟昨天出来,说起那天在警局看到你了。”
他还道:“我没和其他人说。”
他瞥到桌上的合同,咬着雪茄签字:“这个龙头谁当都一样啦,人嘛,实际一22 点最重要,改天去我那里吃饭啊,西餐馆,你一定吃得惯。”
莫正楠叠声答应,送走了庄伯,他接到红虾的电话,红虾从新加坡回来了,打算先去给可乐仔妹妹敬柱香,再去花湾看看他奶奶。
红虾急赶慢赶,到花湾时天还是黑了,他揣着个蛋糕盒子冲上三楼,撞开了间单人病房的大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捧起蛋糕就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迟了迟了,婆婆,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病房里却很安静,没有人回应他,也没什么光,唯独床头一盏台灯亮着,床上被褥平整。床上没有人。
一个坐在窗边的青年男子抬起头看着红虾。
红虾关上了门,拖了张椅子抵在门后,他提着蛋糕走过去,轻轻地在柜子上放下了蛋糕,说道:“你疯了?”
他的声音克制,呼吸沉重,青年男子爱搭不理地稍推开了些窗户,垂头点烟,红虾把屋里的灯都打开了,一个箭步冲到青年男子跟前,唰地拉起窗帘,一把揪住青年男子的衣领,斥道:“我问你是不是疯了??!我奶奶住在这一间啊!你探病探错了病房!!”
青年男子眉眼舒展,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红虾愤怒更盛,手腕上使劲,几乎要将青年男子从椅子上提起来了,他从牙缝里往外挤出了个称谓:“方警官……”
“叫方sir啦,热络一点。”方兴澜扯出个笑容,嘴唇很快又紧绷成了一条线,他拍拍红虾的手背,道,“有事和你说。”
红虾甩开手,方兴澜才要站起来,却被红虾一把推回了椅子上,他按着他的肩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条子向黑社会学习啊,绑架人质?”
方兴澜道:“一个护士带她去了楼下活动室,庆祝生日,这一层不少老人家都去了,你放心,没人看到我进来。”
方兴澜撇开窗帘,往窗外抖烟灰,侧着脸说:“就算有人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太子爷还主动去警局找过我。”
方兴澜转了过来,一笑:“不对,该改口称一声阿公了。”
红虾走开了,坐在病床上摸香烟。
“他算不算破了隆城最年轻阿公记录?”
红虾不响,也不动,烟叼在他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尊石像的石头嘴唇里,默默地燃,默默地烧。
“你不回我信息,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你干掉了九爷,莫正楠让你跑路。”方兴澜的双手扫过自己的裤腿,眼皮高抬,瞅着红虾道,“没想到是红老板生意作大了,没空理会我了。”
“你找我什么事?”红虾问道,鼻子里出气,把升起的烟雾喷远了。
“兴记最近是不是有大动作。”方兴澜说,“你才从新加坡回来吧?”
“我还去了越南,柬埔寨和泰国。”红虾说。
“榴莲进货啊?”
“不光太子爷找过你,九爷都找过你啊。”红虾瞥了眼方兴澜,拂去了掉在床上的灰屑。
“你什么意思?”方兴澜眼神一滞,卡了口痰,咳嗽起来。红虾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方兴澜捏着香烟,不抽了,问红虾:“你以为警察是做什么的?”
室内很亮了,红虾望住方兴澜,他的瞳孔颜色很黑,神色凝重,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也很黑,很重,他的年纪并不算大,额头上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下巴上的胡渣,却一样不差,他的脸色也不健康,萎黄,油腻,嘴唇干裂,起了皮,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焦油熏得黯淡,已经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了。他看上去十分苍老,和疗养院里的病人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红虾找了个烟灰缸出来,放下烟,说:“他们怀疑兴联有卧底。””你怀疑我?”方兴澜追问他,“谁和你说我见过九爷的?”
“我怀疑你什么?”红虾两只眼睛死盯着方兴澜,眨也不眨,方兴澜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道:“九爷是找过我,谈康博士的事,他想推莫明从前一个打手出来结案,你也认识,就是你们兴联双煞里的周游。”
红虾不语,方兴澜接着说了下去:“我是警察,不需要黑社会教我做事。”
红虾蹦出来句:“你和我打听过太子爷有没有可能当龙头。”
方兴澜眉毛竖起:“这我真的没想到,”说完他苦笑了出来,摇头道,“我承认莫正楠比九爷好说话。”
“还是好控制?”
这话显然刺痛了方兴澜,他不悦地指着红虾,话中含愠:“你说话最好先过过脑子!”
红虾站了起来,伸出根手指在空气中向地上戳了又戳:“方警官,你做事前也最好先过过脑子。“方兴澜靠在椅子上,撇过头:“你不相信我,事情就没法谈。“”你和九爷说过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方兴澜声音一重,还强调了遍,“我见他三次,一次在我车上,一次在他车上,还有一次在海味轩,他介绍我儿子去读私立名校,我都没答应,我老婆还因为这件事要和我离婚啊!律师都找好了,明天我就去律师楼签字!“红虾暗暗掰手指,看了看方兴澜:“做警察就不要找老婆生孩子了。”
“警察又不是和尚。”方兴澜皱着眉,低声骂街。红虾还是很警惕,看看门口,又看看窗户,道:“你们局长和兴记的竹叔关系不错。”
方兴澜倒不避嫌,大方承认:“高尔夫俱乐部球友。”
红虾点了点头,方兴澜道:“警察就是警察,这一点你放心。”
红虾还是点头,下巴就快碰到胸口了,他重新拿起烟,夹在手指间,低头看着,说道:“等过阵子吧。”
“什么货要去新加坡中转?”方兴澜问道。
红虾说:“明爷的线人留下来的生意,东欧那边过来的,一批冷战时的遗留物。”
“什么时候到?”
“预计十九号。”
“到新加坡?”
“四分之三从新加坡转泰国,再周转去柬埔寨,老挝,缅甸,四分之一进隆城。”红虾走去把门背后的椅子挪开了,小声地讲,“莫正楠很谨慎,上家都是直接和他联系,传话传到我这里也是二手消息了。”
方兴澜也跟着过去,门上的四方形小窗户前掠过个人影,走廊上忽而多了许多脚步声和说话声,方兴澜大笑起来,道:“幸亏我找到你了!不然你奶奶就吃不上蛋糕啦!”
他话音才落,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小敏推着红虾的奶奶进来了,她看看方兴澜,又看看红虾,显然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了。红虾便笑着和方兴澜一握手,感恩戴德,送走了这个他的“大恩人”后,他才有空和小敏解释。
“我飞机晚点了,开车过来天都黑了,急急忙忙上楼,结果蛋糕放在车顶上忘记拿了,这个人给我送上来的。““他知道你在三楼啊?”
“他本来是要拿去护士站的,正好他要看的人也在三楼,我们俩遇到,我看到他手里的蛋糕才想起来忘了拿蛋糕。”
小敏抱着胳膊咯咯笑,弯下腰和红虾奶奶道:“婆婆啊,你看这个大头虾真是大头虾!不过还算好啦,他都没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
红虾忙把蛋糕提过来,举在眼前给奶奶鞠躬:“奶奶生日快乐!”
红虾奶奶耷拉着眼皮,似是很困了,人却笑了起来,摸索着握住红虾的手腕,连声说:“好好,好,快乐,快乐。”
小敏兴高采烈拉过红虾,让他坐着,打开了蛋糕盒,拿了两个碟子切了两块蛋糕,她和红虾吃一碟,红虾喂奶奶吃一碟。奶奶食欲不振,勉强吃去了蛋糕上的半颗草莓,一点奶油就推说饱了,小敏服侍老人家在床上躺好,红虾去打热水,等他回来时,奶奶已经睡下了,小敏冲他使眼色,红虾蹑手蹑脚地放下水壶,和小敏肩并肩坐在窗台上吃蛋糕。
海绵蛋糕的夹心里有奶油,有鲜果,有椰果,还有泡过酒的鲜红樱桃,小敏悄悄地和红虾讲话。
“这个蛋糕好像我小时候吃的那种。”
“我奶奶喜欢吃这种,抹茶啊,芝士啊,巧克力,她都吃不惯。”
“我也喜欢这种啊。”小敏嘴唇一抿,笑得开心。
红虾问她:“对了,最近我的那个朋友……没来看过我奶奶吧?”
“像摇滚明星那个?”
红虾伸手在自己头发上比划:“他剪头发了。”
“好久没见到咯。”
红虾沉默良久,忽而叹息,说:“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偶尔会收到他的短信。”
红虾从花湾出来后沿着高速公路北上,路灯愈渐罕见,夜幕愈渐深沉,待到路灯绝迹时,红虾放慢了车速驶进一片山林,开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在山的深处,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他看到了一间占地颇广的两层别墅,木结构与多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混搭,造型新颖别致。
红虾停好车,从后箱拿了两盒肉干,一大包榴莲糖,走到了别墅门前。
别墅屋檐下装了感应灯,红虾一走过去,灯就亮了,他按了下门铃,等了阵,没有人来开门,他在门口放下了东西,看着大门说:“从新加坡带回来些特产,榴莲糖是之前你喜欢吃的那种,肉干还挺好吃的,放微波炉里热一下更好吃,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