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姐打了个哈欠,打开了手包,从里头拿了面化妆镜出来补妆,竹叔摊开报纸,专心钻研养生专栏,莫正楠盯着手机,他在玩游戏,音量开得很大,桌上光是听到发射激光枪的声音了。
周游遂道:“麻烦大家配合一下啦,就当看在我和红虾的面子上,麻烦各位叔伯了,多谢啊,多谢。”
红虾亦说:“麻烦大家了,谢谢啊谢谢。”
直到这个时候,那主桌上的人们才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看了方兴澜一眼。
方兴澜把阿良和珠妹喊了过来收身份证,自己则走到了莫正楠边上,抽走了他的手机,道:“这位先生,身份证啊。”
莫正楠露出个很大的笑容,他的眼角甚至因此挤出了笑纹,他交出了身份证。
“姓名。”方兴澜问道。
“莫正楠。”
“年龄。”
“二十一。”
周游在旁起哄:“要不要问性别,我帮他回答,男。”
突然有个公鸭嗓的人说:“男左女右,阿sir站中间!”
此话引来哄堂大笑,阿良立即跳了脚,一个箭步过去抓起了说话的人。
红虾上前好言相劝:“不好意思啊良sir,这个人是我小弟,平时就喜欢开玩笑,不好意思,他就是嘴巴欠……”
阿良看也不看红虾,一把将他推开,霎时,整间宴会厅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再笑了,也没有人再说玩笑话,所有人都换上了同一种面孔,又凶又狠,桌上的酒瓶,刀叉都被他们紧紧抓在手里。
阿良额上渗出了汗珠,珠妹过去拉开了他,方兴澜看了看莫正楠,莫正楠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即一抬手臂,众人一一坐下。
红虾整理了下领口,和周游一道回了主桌边。
莫正楠对方兴澜道:“方sir要不要留下来吃口饭?”
他还是笑着的,那笑容颇具亲和力,看上去缺乏防备,十分温和。
方兴澜道:“不了。”
说着,他带队离开了翠城酒店。
方兴澜坐阿良开的警车回去,阿良一上车就开始骂街:“一群古惑仔,今天有饭吃,明天啊!谁知道死在哪条臭水沟里!合记啊!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方兴澜点上了香烟:“今朝有酒今朝醉。”
珠妹说:“那个莫少也很厉害啊,回来有没有一年?谁会想到他成了兴联的话事人,还做得有声有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兴记的老言和老九斗来斗去,竟然让莫正楠上了位!”阿良道,“靠,我就说黑社会是封建残余,皇帝暴毙,最后还不是太子继位?”
说完,他沉默了阵,回头看了眼方兴澜,问道:“方sir,要不要和重案组老call那边联系一下啊……”
方兴澜道:“不回局里了,开车去东区转转。”
阿良打了转向灯,可车往东区开了没多久,方兴澜的手机响了,是他们局里的刘副局长打来的,方兴澜看了会儿屏幕上跳动的联络人名字,捏了捏眉心,还是接了。
“阿澜啊,听说你刚才去翠城了。”
方兴澜道:“有市民投诉噪音干扰,接线的同事听说在翠城,就直接通知了我。”
他在后视镜里冲阿良打了个手势,阿良会意地调转车头,和副驾驶座上的珠妹摊了摊手。
那边刘副局长说道:“以后翠城的事你就少管管啦,他们那里的龙虾做得不错啊,下次有空一起去吃?”
方兴澜敷衍地应了两声,刘副局长又道:“既然出警了,不要忘记交报告上来。”
方兴澜应付完刘副局长,闭上了眼睛,抱紧胳膊,道:“先回警局一趟,我打份报告。”
他在车上睡着了一小会儿,到了局里,买了瓶冰咖啡,在自己座位前坐下,睡眼惺忪地等电脑开机。
“方sir,我和珠妹去买点吃的,你要不要吃点什么?”阿良问道。
“猪排三明治。”方兴澜喝了口咖啡,显示屏才跳出要他输入密码的对话框,蓝光一闪,电脑又自动重启了,方兴澜打了个哈欠,眉毛飞得老高,摸着电脑机箱说,“最近这个电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自己开机,关机,开机关机。”
阿良人已经到了门口,问了声:“要不要找技术组的人过来看看?”
方兴澜咕嘟咕嘟喝咖啡,一指边上的简易沙发,说:“你叫他们过来吧,我睡一会儿,弄好了叫我。”
技术组很快派了个技术员过来,这人一进来,方兴澜就坐了起来,看着他便问:“怎么回事?”
技术员从电脑后头探出个脑袋看着方兴澜,怪笑着说:“方sir你该不会用这台电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听说你一整个星期都睡在这里啊?你和大嫂在办离婚可以理解啦,不过以后就不要占用公共资源解决私人问题啦……”
“去你妈的。”方兴澜点香烟,低着头抽烟。
技术员噼噼啪啪打键盘,又问方兴澜:“最近有没有外接过什么usb啊移动硬盘啊?手机呢?方sir你手机我看看,和这台电脑连接过吗?电脑中病毒了。”
方兴澜吓得不轻:“中病毒??我里面的文件都还好吧?什么病毒?警局的电脑装的杀毒软件不都是最好的吗??”
技术员不急不忙地说:“放心啦,文件没事,系统的安全等级和加密措施都很完善,你这个就是普通的木马,我帮你杀一下毒就好了。”
方兴澜拉开了一格抽屉:“之前外接过的usb都在这里,你看看是哪个有问题。”
他看着那抽屉里的三个usb,里头一个黑色的usb十分显眼。那是莫正楠之前给他的。
莫正楠收到了一封英文电邮,发信人添加了一个压缩文件包附件,文件包容量不大,信件内容也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加密手段复杂,完全破解需要更多时间和佣金,目前只能读取目录信息和创建信息。”
莫正楠从床上坐起来,轻轻下了床,转身给费觉盖好被子,拿着手机去了书房,他把文件转到了电脑上,打开了压缩文件包浏览,里面是数百份文本文件。莫正楠给自己倒了杯酒。
莫正楠看了差不多二十多份文件后,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原来是费觉裹着毛毯走了进来。他像在梦游,光着脚径直走到靠窗的沙发前,身子一歪,摔倒在沙发上继续呼呼大睡。
莫正楠摇头笑笑,关了顶灯,开了盏放在书桌上的台灯,去卧室找了双厚袜子给费觉穿上,这才又回到了电脑前,找出一副眼镜戴上继续看文件。
费觉睡得安静,他把脸藏在了毛毯下面,只留一双脚和一小撮头发露在外头,莫正楠看文件也看得很安静,时不时抿一小口酒,八十三份文件看完,他看到了一份标题为1985的文件,文件下面的目录出现了“个人档案”,“联络人”,“追踪报告”以及“兴联”的字样。
这份文件的创建人叫做钟国梁,创建时间为八年前。
莫正楠先拿这个人名在网上搜索了番,这个钟国梁是警察无疑,因为负责八年前一起警察遇害案上了不少新闻。被害的警察姓梅,死在一座公园里,身上中了两枪,枪是他自己的配枪,被凶手留在了现场,上面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因为案发在凌晨,警方并没有找到目击证人,监控系统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可疑人物。坊间八卦传言,这位梅警官是因为向领导举报了自己的同僚收受黑社会贿赂才招来杀身之祸,另据知情人透露,更为蹊跷的是,在梅警官遇害的不久前,被他举报的那位同僚已经坠楼身亡。
案件后来不了了之,莫正楠费劲心思都找不到案件调查的最终结果,甚至连那位被梅警官举报的同僚姓甚名谁都查不出来。
莫正楠把所有网页都关了之后,思量片刻,看了看沙发上的费觉,去了客厅打电话。他联系上了警局的刘副局长,刘副局长那里还很热闹,似乎是在什么酒会上,莫正楠问候了他几句后,说道:“不好意思啊刘局,又是我来打扰您了,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要麻烦您的事情特别多。”
“不麻烦不麻烦,莫少找我,我随时有空哈哈!”
“我这里想和您打听一个人,姓钟,叫钟国梁,您有印象吗?”
“老钟啊?当然有印象啦!我和他同期啊,他怎么了?”
“哦,我刚才和朋友吃饭,听说这个钟sir好像一直和他不对付……”
“那肯定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吧?老钟他去年因为中风离职了,人现在住在花湾呢。你那个朋友需要帮什么忙吗?“刘副局长说话时笑意明显,“你莫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
莫正楠没再打听下去,挂了电话后回到了书房,他关了电脑,关了台灯,坐在皮椅上喝酒。
费觉还睡着,手和脚也都缩进了毛毯下面,莫正楠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地上看着费觉。费觉的脸露了出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莫正楠亲了亲他的头发,悄声问:“今晚一切都很顺利,我才知道红虾和周游同年,都是85年生的,你认识他们都多少年了?七八年了?我记得周游跟着我爸确实是有八年了,也不知道红虾奶奶在花湾住得怎么样了,周游最近也一直去花湾,还和倪秋一起去,你说他们……”
费觉双眼紧闭,莫正楠顿住,抚着他的头发说:“去床上睡吧。”
费觉没动,莫正楠轻轻吻他的鼻尖,起身走到厨房打电话。
他先给周游打电话,说:“明天货到,b41,晚上八点半,不要迟到啊。”
之后又给红虾打电话:“明天货到,b41,晚上九点半,别迟到。”
莫正楠看着远处掩上的书房门,放下了手机。
他杯里的酒喝完了。
红虾接到莫正楠的电话后不久,就收到了费觉的短信,只五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不要去快走红虾揉了揉眼睛,推开挤在他身边的两个大胸辣妹,只听悬在他头顶的音响里有人纵情高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嘿!呀!”
还有好事的人跟着合音,摇铃摇得叮当响。红虾从沙发上起来,按着半边耳朵,走出了ktv包间。他在马路上点了根烟,冷风萧萧,他一口没抽,烟自己灭了。红虾夹着死火的香烟反复看费觉发来的短信。
不要去。
快走。
快走。
快。
红虾重新点上烟,一缕烟飞窜进他的鼻子,红虾捂住了嘴咳嗽,他给费觉打电话,手机已经贴在耳边了,他忽然是慌乱地挂了电话,脱下身上的黑西装外套,开车回了家。
红虾走楼梯上去,到了自己家门口,低头一看,地上掉着张明显折过的纸片,红虾攥紧了拳头,看着门锁,一小步一小步,悄悄地往后退,他倒退着回到了安全通道,择原路回到了车上。
一上车,系好安全带,红虾一脚油门,飙车去了花湾疗养院。
疗养院大门紧锁,红虾只得把车停在路边,翻墙进去。夜深人静的时刻,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衬托得格外清晰,秋风中,红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它被风吹得很远,又被风推得挨着他很近,很近很近。
红虾跑进了住院楼里,他上楼的时候给小敏发了个短信,小敏很快就回复他了,今天晚上她值夜班,现在正在护士站里看书。
红虾喜上眉梢,到了三楼,躲在楼道口让小敏过来碰头。小敏花了点时间才现身,她看到红虾吓了一跳:“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红虾一把握住了小敏的手:“我想带我奶奶走!”
小敏不是很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现在?”
“对,就是现在,现在就带她走……”红虾的声音比之前微弱,小敏听后,却再没细问,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红虾不松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敏说:“你也不想让人看到吧?我就说屋里厕所坏了,带去公共厕所方便一下。”
红虾呼吸一滞,随即又长舒出一口气,人靠在墙上,点了点头。小敏快步离开,十来分钟后推着辆轮椅出现了,那轮椅上坐着个熟睡的老妇人,头顶毛线帽,身上还盖着条厚实的毛毯子。
红虾给小敏关上门,门外那条清冷的走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红虾本想开口说什么,只听小敏一口气道:“你抱你奶奶起来,我搬轮椅,你车停在哪里了?后门可能没锁,你跟我走,我们先出去再说。”
末了她还抽了口凉气,数落红虾:“你还愣着干什么呀!”
红虾这才回过神来,抱起了奶奶,小敏利落地叠好轮椅,抗在肩上走到了红虾前面。
她那一头被压在护士帽下的短发在空中左右摇摆,他们路过楼梯的转角,路过一道又一道月光,小敏的头发亮得像黑暗中流动的油。
红虾将奶奶抱得更紧,老人约是被这一顿变故给吵醒了,她睁开了眼睛,抬起手碰了碰红虾的脸:“鸿?4 。憷戳税『枭 !?br /> 老人的声音干瘪,粗糙,仿佛一根满是木刺的原木,扎得红虾的声音也跟着没那么平顺了。他沙哑地回话:“嗯,带奶奶去看夜景,兜风。”
老人笑了,她的笑容也是干瘪的,是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红虾眼眶一热,道:“婆婆你睡吧,睡会儿,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到车上了,就好了。”
老人倚在红虾身上不声响了,红虾望着小敏,她已经跑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走这里,快。”小敏说,带着红虾穿过了一片树林,绕过两条鹅卵石铺就的健身步道。
后门没有锁。小敏把轮椅搬了出去,示意红虾快点出来。
红虾走到门外,小敏关上门,问他:“你的车呢?”
红虾指了个方向,小敏步伐加快,两人赶到车前,小敏东张西望,既没看到别的什么车,也没撞见什么人,她这才算是如释重负。
“谢谢你。”红虾说,将奶奶在后座安置好,把轮椅放到了后备箱里,“真的谢谢。”
小敏擦擦汗,站在路边没说话,她的呼吸蓦地变得很快,很不稳。
红虾上了车,小敏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她看着红虾,鼻子上额头上都是汗,在夜色中她的整张脸都亮晶晶的。
红虾说:“电话联系。”
他发动了汽车。
小敏跟着车跑了起来,她扒着车窗突然非常焦急,非常地担忧,甚至要哭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红虾只是说:“电话联系!”
汽车驶入马路,红虾没有回头,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隆城郊区蓝狮大马路的蓝狮公寓门前。他奶奶在车后睡着,红虾转过身去,说道:“奶奶,我上去拿些东西,很快下来,要是有人来,你就喊,大声喊,知道了吗?”
老人家没有一点反应,红虾下了车,开了车门就探了根手指到她鼻下去。
还有气。
红虾钻到车外,锁了车,直接去了蓝狮公寓的306号房。
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显然很久没人入住了,屋里许多灰尘,家具上盖着白布,红虾没开灯,用手机照明,一脚在地上踩出一个深色的脚印。他捂住口鼻,进了间卧室,那卧室的墙壁上,迎面就是一张全家福相片,上头有红虾,也有他奶奶,还有另外一男一女,相片里的红虾顶着头旺盛的黑发,比现在年轻许多,相片里他的奶奶站在画面的最中间,比现在年轻的更多。
红虾取下这张照片抱着,从靠墙摆着的一只衣柜里找了个铁皮盒子出来。他打开盒子,先是拿出三包信封数了数,接着拿好里面的两本护照,盒子里还剩了不少照片和一些剪报,报纸经不住岁月的打磨,早就发黄发脆,稍稍提起,便碎成了无数片。红虾咳嗽着,从碎片中捡出了张生日贺卡。
他把贺卡打开了。
贺卡上的内容是手写的,字迹潦草,三行字占了大半版面。
“阿生,听说你在警校成绩很好,爸爸很开心。以后跟着钟叔好好学东西,照顾好自己。你会是一个好警察,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安康。”
署名只有一个字:父。
另外还有个日期。
那是九年前的一个日子了。九年前的七月三十号。
红虾把全家福放进了铁盒子里,他在床上坐下了。
你会是一个好警察,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安康。
父。
红虾抱着那铁皮盒子,他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个“父”字上移开。一滴眼泪掉在了这个字上,字迹化开了,这个“父”字变得模糊,就快要看不清,红虾忙把贺卡放进了铁盒里,一擦眼睛,将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跑上跑下跑了两回,先将轮椅拿上来,再将奶奶抱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