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觉往言叔身上开了第二枪,直中他的胸口。
枪声散开,仓库里弥漫着火药味,费觉垂下了手,他踹开言叔的尸体,捡起木盒子放到桌上。
他脸上流下汗和血,他道:“谁都不许乱动,我什么都没有,烂命一条,你们有家,有事业,有钱,我看你们也都还不想死吧?”
“费觉……”欣姐轻声开口,“你的心情……”
“你闭嘴。“费觉举起枪对着欣姐,九爷接道:“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真的。”
“哦?”费觉挑眉,拿枪指向了九爷,九爷难以置信:“你不会年连我也想,我可是……”
费觉不等他说完就开了枪,两枪打在九爷腿上,九爷忙抓了小刀挡在身前,费觉眼也不眨,又是两枪,小刀倒下了,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外面。九爷摔在地上,捂住腿上的枪伤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眼:“费觉……!”
他骂道:“你是不是你想杀光这里所有人?那兴联谁来管?你要眼睁睁看着六哥辛苦打拼出来的社团就这么散了??还是你想自己当龙头?”九爷环视众人,道,”你们难道都看着??这个废人!这个死屁精!他想当兴联的老大啊!你们难道都看着??阿欣?老高??阿竹?!阿庄!你们等什么?还不弄死他!你们怕啊?怕他的枪啊?!屌你们老母!一群废物!废物!!”
没人接他的话茬,费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不想当龙头,只是你们选死瘸子当龙头我咽不下这口气,至于这个人……”
费觉瞄着九爷:“你是什么?对啊,你和六叔是拜把兄弟,他还没死的时候你就想他死,他死了,你恨不得头七都不用理就上位做龙头!”
也没有人接费觉的话茬,费觉拿起烟灰缸上一根烟抽了口,自顾自继续说:“不是选龙头吗?重现选过啊。欣姐,竹叔,庄叔,谁来做,我都没意见,你们重新选。”
九爷更气了,青筋暴凸:“你们白痴吗?听他的??哪一个出来选他都咽下不气!屌你老母费觉!啊……!!”
他的伤口似乎很痛,疼痛和愤怒让他不停抽凉气,脸色刷白。莫正楠这时站了起来,他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看着桌上各位叔伯,彬彬有礼地说:“我看九爷也很痛苦了,长痛不如短痛,大家说是不是?”
欣姐给高爷爷递了个眼神,竹叔和庄伯互相看看,眼角瞥过费觉,什么也不说。
费觉抽烟,他看到可乐仔走到了九爷身后,弯腰扭断了九爷的脖子。
仓库里再听不到任何叫骂和惨叫了,只是烟味越来越重。坐在桌边的各位,无论男女老少都抽起了烟,一时间,桌上烟雾缭绕,仿佛是拉起了纱帘布,进了仙境似的。
费觉说:“选啊,继续选啊。”
他把枪放在桌上,手按在枪上,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竹叔忽而说道:“不如莫少咯。“
“你说什么?”费觉放下烟,看着竹叔,他的脸在烟雾中不甚清晰。
“公司做得有模有样,又是太子爷,明爷的独生子,他来做,谁都没意见吧?”
费觉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欣姐附和:“我没意见,我都很看好太子爷,费觉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不会是真的想自己拿这根龙头棍吧?”她轻笑,嘴里喷烟,表情更模糊了,“说句实话,阿言和九爷谁来做都不合适,你出手,我理解,不过,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几个看到你的枪就怕了吧?”
站在欣姐身后的两个马仔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说法,身子往前倾了些许,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费觉。
费觉说:“他开他的公司,你们拉他做黑社会干什么?又不是选十佳青年,社会模范!”
“费觉,话不能这么说,公司开着不也是为了大家吗?”高爷爷出声了,颤颤巍巍地捧起桌上的龙头棍,挥挥手,示意莫正楠过来。
费觉转头看莫正楠,他眼前有血,看到的是一个鲜红的莫正楠,费觉用力擦眼睛,用力说:“你别动!”
庄伯沉声道:“费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费觉才要反驳,他整个人忽然被人撞下了椅子,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扑腾,他的枪脱手了,他的刀也掉了出去。费觉身上一重,宛如压了一座大山,他不知道多少人压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谁把他的脸摁在了地上,但他还能看到莫正楠。
莫正楠走到了高爷爷身边,他好商好量地说道:“不至于吧,都起来吧,都先起来吧,欣姐,竹叔,让你们的人都先起来吧。”
费觉身上的重量没有丝毫减轻,他还迎面吃了别人一脚,费觉鼻梁酸痛,牙齿战战,吐了口血水出来。他挤着眼睛再仰望时,莫正楠的手指已经摸到了那根龙头棍。
费觉头痛欲裂,他的头被人踩着,视野不断被积压,莫正楠的身形晃动个不停,红色的人和那截短短的红棍子似乎要融成一滩血水。
“你放下……”费觉说。他的声音很扁,他不确定莫正楠能不能听到。
“我让你放下!!”费觉嘶声疾呼。
“费觉,你别过分!”欣姐的声音当头响起,又有人踢了费觉一脚。费觉的脑袋嗡嗡作响,这响声里夹杂着莫正楠的声音。
“既然大家选我做龙头,今天的事……费觉就交给我处理吧,先把人放开吧……”
费觉闭上了眼睛,他身上渐渐地轻了许多,他却还是呼吸不过来,他勉强撑起身子,跪在地上,他的双手无法完全握紧,他蜷缩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出来。
——《隆城正午》完——
第三卷 隆城十夜
第17章
山上风大,周游单穿了件短袖t恤,提着大包小包,顶风往上又爬了几级台阶,身子一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的鼻涕喷出来了,挂在鼻子外面怪难堪的,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嘀嘀咕咕地骂街一边挖口袋。他裤兜里只有手机香烟打火机和一些纸钞,周游吸着鼻子把其他东西全都塞了回去,留下张十元纸钞擦鼻涕。钞票磨得他鼻子疼,周游挤着眼睛往外看了,只见莫正楠悠哉闲哉地从高处走了下来,他穿风衣,蹬皮鞋,脸上胡子刮得干净,头发不长也不短,抹了发油,打理出了个时髦的发型,他一步一步靠近,那风衣的衣摆借着风力始终腾在半空,活像在拍时装广告。
周游和莫正楠一挥手,道:“太子爷,不好意思了,迟了,你要走了?”
莫正楠停在他上面两层台阶,打量着周游说:“可乐还在上面。”
周游点点头,还在往钞票上擤鼻涕。莫正楠看到了,眨眨眼睛,递给他一块手帕:“知道你最近钱赚得多,不过也不用这么铺张浪费吧,用这个吧。”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您这块手帕可贵过十块钱啊。”周游嘻嘻哈哈地说,把钞票团成一团塞回口袋里,接过莫正楠的手帕好一通擦。莫正楠点了根烟,人站到了过道一侧,把周游带来的东西挪到一旁,往纸袋子里瞅了瞅:“彩色铅笔?”
“可乐的妹妹不是喜欢画画嘛。”周游跟着莫正楠走了过去,他再开口说话时,鼻音明显重了,莫正楠笑了:“看不出来你这么细心。”
周游讪讪地,低着头捏鼻子,甩了甩手帕,说:“回头洗了还你啊。”他还问莫正楠:“费觉没和你一起来啊?”
莫正楠说:“我带你上去吧。”
周游笑笑,抬头看莫正楠:“可乐的那个妹妹,他挺喜欢的,人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来。”
莫正楠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才说:“他身体还是不太舒服,怕开车,怕坐车,不知道怎么搞的。”
周游也点烟,一手护住火苗,一手擦打火机,咬着香烟说话:“费家大小姐。”
莫正楠笑出了声音,周游扬起眉毛,换了个话题:“红虾是晚上的飞机从新加坡回来?”
“嗯,明天别迟了。”莫正楠说,“七点,翠城。”
周游没立即回话,他往高处眺望,隐约看到一个矮着身子的人在一块青灰色的墓碑前收拾着什么,墓园上下再看不到第二个在这样照料坟头的人了,只有一块块的石碑,一个又一个或红色或黑色的名字,坟前供奉的花败了,被风吹开,枯黄的花瓣顷刻间就在风中裂成无数碎屑。周游弹烟灰,说道:“肯定不迟到,兴联双煞拜把怎么能迟呢?”
莫正楠微笑,走到了周游身边,周游喊住他,一指山上,道:“他还是不肯?这大半年的,说句实在话,他比我和红虾加起来都拼。”周游顿了顿,调笑说,“我看是兴联三煞还差不多。”
莫正楠道:“就不推他上台面了。”
周游斜眼看他,笑凝固在嘴边:“也对,杀手见不得光,还是低调点好。”
莫正楠忙否认:“不是这个意思,下个星期就要去打职业拳赛了,哪天说不定还能混个金腰带。”
“参加奥运会咯。”周游说。莫正楠莞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他从风衣兜里拿出双皮手套戴上,灭了香烟,和周游一颔首:“我先走了。”
他从周游身边走过去,临了还转过头叮嘱他:“多穿点啦。”
他的口吻轻松,带着点逗趣的意味,右手自然地掠过周游的肩头,按了按,力道不重,更不轻。他往下去,周游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喊话:“以后不能喊你太子爷了。”
莫正楠驻足回首:“怎么了?”
周游摇着手指,从头到脚一比划,说:“你是越来越像太爷了。”
莫正楠开得起玩笑,还道:“本来就是你们阿公啦。”
“像明爷。”
莫正楠弯起了眼睛:“像我爸?”
“你不觉得?”
“和他不太熟。”
周游指点他:“哦,那可以去问问费觉。”
莫正楠这回是真要走了,转过身去和周游道:“有空来坐坐啊,搬家之后你还没来过吧?”
周游高声应下,抽完了烟,拿上带来的东西,一鼓作气跑了二十多层台阶,找到了徐可乐的墓前。可乐仔正在墓碑前烧银元宝,看到了周游,两人点头示意,可乐仔给周游递了三支细线香,周游放下袋子,毕恭毕敬地朝着坟上拜了三拜,在香炉上供上香,这才和可乐仔搭话。
“费觉早上还给我发短信了。”周游说,在香炉边竖着的红蜡烛上点了一根烟,搁在墓碑前,把带来的东西拿给可乐仔,接着道,“他托我送来的东西。”
纸袋里有巧克力也有彩色铅笔,水彩颜料,全是进口牌子,价格不菲。周游和可乐仔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拆了包装,一把一把往焚烧银元宝的铁桶里扔。两人默然,一盒彩色铅笔烧去大半,可乐仔站在风口,呛得咳嗽个不停,他的眼睛也被熏红了,他忽然开腔,说:“我也收到了他的短信。”
周游说笑:“他是野犬变家犬,结果染上狂犬病,他也控制不了,怕一被放出来就乱咬人。”
可乐仔朝周游看了过来,他的视线隔着浓厚的蓝烟,人也是被重重烟雾包裹住,周游只能看到一双发灰的眼睛,一个头顶上冒着烟的人影。他把可乐仔拉开了些,说:“听说下个星期你要打职业赛了?”
可乐仔把用来装铅笔和颜料的纸袋撕成一小片一小片丢进火里,火烧得更旺,火苗一时窜高,几乎烧到他的脸,他却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还是往火里加燃料,任它放肆。
“也好啊,总比杀人好。”周游拍了下可乐仔,挤眉弄眼地说,“我看你有机会参加奥运会啊,说不定哪天你就完成了我的童年梦想,哈哈!”
他揽住了可乐仔的肩膀用力捏了两把,可乐仔看看他,周游吹了个呼哨,欢声道:“奥运冠军!!”
他又道:“兴联呢,最近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我和红虾,我们兴联双煞啊,论武呢,”他一拍自己胸脯,“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论文呢,我操,你不知道红虾啊,那小子原来英文那么好,不愧是警校高材生,不做警察,不混黑社会也能去国外当个间谍了。”
可乐仔闷声回了句:“不如干点没生命危险的。”
“哈!说到点子上了!想赚钱那就没有不危险的!”
“警察也不怎么赚钱吧……”可乐仔说,打开巧克力盒子,周游手快,抢了一块就吃,品着巧克力,说:“你又说到点子上了!”
可乐仔木木然把整盒巧克力倒了个精光,周游松开了手,他和可乐仔垂手站着,铁桶里的火势渐渐微弱了下来,周游再说话时,那声音都是沉沉的,他问可乐仔:“你最近见过费觉吗?”
风把刺鼻的气味吹开了,周游和可乐仔都忍不住咳嗽,周游挪远了,人已经来到了别人的坟前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完全没见过的名字,一张黑白的大笑着的照片映入他的眼帘,这人的坟前荒草丛生,看不到鲜花也看不到贡品。他的一颗门牙上有个豁口,下排牙齿非常整齐。他只活了三十年。
周游说:“最起码还活着。”
可乐仔弯腰捡起了周游先前点燃的那支烟,香烟快烧完了,可乐仔凑上去抽了一小口,他咳得更厉害了。
周游笑着给他顺气,转瞬吹胡子瞪眼地数落起了可乐在,拿走那支烟,坚决不让他再碰,抢着抽完。
“你说你好好的运动员抽什么烟啊!还是多喝牛奶吧,牛奶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周游转过头,他看到盘旋的山路上驶过一辆银色的轿车,山路和车都离他很远很远了,看上去就像一只银色的蚂蚁在微缩的模型上爬行,不一会儿这只银蚂蚁就开出了大山,混入了其他各色蚂蚁中。那是莫正楠的车。
莫正楠在车上给费觉打了个电话过去,忙音响了一下就通了,莫正楠很是开心,声音里满是笑意:“你醒了?上完坟了,你放心吧,可乐不是小孩子了,他撑得过去,而且他妹妹身体那么差,他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对了……”
电话那端毫无动静,一片死寂,莫正楠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不在意,仍然讲着话:“见到周游了,得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了他,上次碰面还是在龙宫吃早茶,他挂念你,问起你了,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养身体,你知不知道他听了之后管你叫什么?”
莫正楠大笑,听筒里还是没有响起任何声音,莫正楠近而说:“他叫你费家大小姐。”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看挺合适的。”
车子开进市区后遇上了堵车,莫正楠抽烟,把手机拿了起来,问道:“不然视频吧?反正我的流量也用不掉,每月剩好多。”
费觉不知在做什么,无声无息了一阵后,突然发出了吱的一声,紧随其后的是气泡喷涌而出的声音。
莫正楠说:“少喝一点吧。”
他挠了下眉间,重新放好手机,换了条车道,继续抽烟,继续讲电话。
“红虾没能赶上,他的飞机晚点了,明晚翠城的酒席你想去可以去,明天来那么多人,肯定没人会注意到你。”莫正楠看了眼手机屏幕,通话进行了十多分钟,费觉只字未说,莫正楠轻轻笑,“算了,不提兴记的事了,你听了就烦,不提了,晚上我应该能回来吃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带回来啊,还是我做饭?就怕你饿过头。要不要出去看电影?还是找人过来打牌?打篮球也可以啊,后院就能打,我打电话给周游好了,让他叫上倪秋吧,到时候还能宵夜,当然是吃粥啦,海鲜粥,排骨粥,你很喜欢吧?”
莫正楠将烟从嘴唇间夹走,他微低下头,左手支着脸颊,费觉又打开了瓶易拉罐,莫正楠问他:“还是你在喝可乐?就算是可乐也少喝点啦。”
费觉砸碎了什么东西,玻璃质地的,惊起一串脆生生地响。莫正楠抖了下,抬起头来,他看不到前面的出口,也望不到身后车龙的尽头,他堵在路上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没有路牌,没有限速标示,他左边的白车上一个年轻人跟着轰隆隆的音乐摆动身体,他右边的黑车上,一个中年男人漠然地等待着。有人想要横穿到他的车道上,被人用喇叭轰炸。
莫正楠把手机拿到耳边,他小声又郑重地对费觉说:“我答应你,我保证,我把事情和红虾,周游交接好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费觉依旧静默,莫正楠说:“你不相信我?”
他又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又讲:“其实你这样,我还挺开心的……你关心我,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