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靖被唬了一跳,幸好他是在桌边较黑暗的地方,冷安玥的位置应该看不清他的表情:“怎么,吵醒你了?”他镇定地压下纷乱的情绪,摸索着走向窗边,“我有些热,就起来喝点水。”
打开窗轩,月上中天,还是深夜时分。皎洁的月光散入屋中,如铺了满地的霜雪。窗外正对着宁城山,山上黑魆魆一片,似阴影笼罩着。
冷安玥干脆也坐起身,抱着被子沉默片刻,忽而又轻声道:“三哥,你梦见谁了?”
“胡说,我没做梦!”此地无银三百两,苏承靖刚出口就后悔了,叹了口气,索性道,“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玩意儿,我竟然疏忽了。”
冷安玥平时鼓捣各种药材和香料,用在食物和香薰中有各种奇异的功效。苏承靖幼时常被他当做实验的对象,这一次竟然忘却了,直到现在着了道才反应过来。他的目光转向屋中的香炉,香已燃尽。
冷安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笑着,神色却带几分凄然:“放心吧,那香料是用来安神宁心的,只是多加了几味东西,没别的作用,只是把心底最期盼的秘密引出来,投射到梦中而已。”
“这种东西……”苏承靖想起梦中朦胧的扇舞,勾得他浑身火热却依然看不清的脸……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防止继续胡思乱想,“你做这种东西干什么,还敢用在我身上!”
冷安玥缩了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我……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安瑜……”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只能用自欺欺人的梦境,来挽留这些微的念想。
苏承靖咬唇,忽然大踏步上前,抱住冷安玥,抚摸着他的背脊,瘦弱的连脊骨都突兀得有些扎手,让苏承靖心疼不已。
冷安玥颤抖片刻,还是乖乖靠在苏承靖的怀中,轻声讲述起自己的梦境。三年,他做了无数个梦,每一个梦里都是那样美好而幸福。可是梦醒时分,现实的真实却如此残忍,如同剧毒一般蚀骨腐心,生生痛彻心扉。
苏承靖认真且安静地听着,他的兄长和弟弟,逆伦的爱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他却见证着这个错误,从最初一直到毁灭。他轻轻拍打着冷安玥,用这样的动作聊作安慰。冷安玥是脆弱的,即使冷安瑜已经死了三年,他仍没有从这悲伤中走出来。可冷安玥又是坚强的,梦境再美好,他也没有沉湎其中,直面着现实中的悲哀,背负着对冷安瑜的爱情前行。
冷安玥无处可逃,而苏承靖无可奈何。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夜还是那么深,冷安玥依然在和苏承靖不停地诉说着,风透过窗吹进来,对着远处黑暗的宁城山,有阴沉的凉意。
就在这时,那漆黑一片的宁城山上,忽然爆出了一丛幽蓝色的火光,如同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如果不是苏承靖正好对着窗口,很有可能就错过了这一点光辉。
而后,山上又闪过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也一样很快消失。如果说蓝色火光苏承靖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红色的火光却是真真切切的,应该是什么信号,而火光湮灭之后,宁城山依然漆黑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回事?”苏承靖攒眉,沈暗鸣带着人马上山,至今没有消息传回,那刚才的火光到底是沈暗鸣的人发出的信号,还是兰绪的信号?
冷安玥错过了蓝色火光,因为发现苏承靖神色有异,转头看时,也看见了红色火光。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一扫方才脆弱哀伤的姿态,十分冷静地看着窗外,轻声道:“三哥,只怕今夜有变。”
苏承靖继续望着窗外,想看看还有没有后续的信号传出,问道:“那是你和沈暗鸣约定的暗号吗?”
“不是。”冷安玥下了床,用火折子点亮屋内的烛台,幽暗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但神色已经镇静如常,“这么显眼的火光,暗鸣不会如此招摇,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三哥,要不要派人上山查看?”
苏承靖叹气道:“先把衣服穿好,如果有变,沈暗鸣应该会传信回来,现在情况不明,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的好。”
于是两人各自换了衣饰,收拾好了才前往王府别院的正厅。
天还没有亮,正厅值夜的侍卫正是最犯困的时候,冷不丁看见苏承靖和冷安玥过来,早有人急忙去通知胡伯,又把正厅的灯火拨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露重夜寒,冷安玥披着一件薄薄的绒线披风,吩咐人上了热茶和糕点,盘腿坐在软榻上,而后问苏承靖:“三哥,可想好了要怎么办?”
“如果到天亮还没有消息,那就派人上山。”苏承靖沉吟片刻,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嗯。”
他们之前已经睡了一觉,现在也不怎么犯困,喝着热茶吃着点心,随意谈了一阵,说起些小时候在定北军中的事情,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胡伯领着一个少年匆匆进了正厅,依次向苏承靖和冷安玥行过礼之后,胡伯侍立在冷安玥身侧,小声道:“王爷,沈侍卫传回了消息。”
那少年跪在下首,低着头看不清脸,闻言从怀中取出令牌呈上:“奉沈统领令,来向王爷求援。”
苏承靖不由脸色微变,沈暗鸣带走那么多人马,竟然还要来求援,可见山上肯定是出了大事。他看向冷安玥,毕竟是冷安玥的手下,不管他内心多么焦急,也不能越权行事。
冷安玥对那少年道:“抬起头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少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威压,“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林泉,隶沈统领麾下暗星。”林泉不卑不亢地回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冷安玥。
冷安玥沉吟片刻道:“暗星……也罢,沈统领如何说?”
林泉将令牌托举起来,黑沉沉的令牌上嵌着一个“瑜”字:“沈统领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踪迹,山上地形复杂,须三方合围。目前沈统领带着暗月、暗雾、暗星的人马,着令属下来向王爷寻求援兵……沈统领的意思,是希望三皇子带着暗辰的人马前去支援。”林泉说得很快,说完便看向了苏承靖。
不待苏承靖开口,站在一旁的胡伯第一个就出来反对:“不行,暗辰是四殿下的护卫,怎可随意调离?”
冷安瑜留给冷安玥的人马,后来被冷安玥归于沈暗鸣统领,分为暗月、暗星、暗雾、暗辰和暗流五部。其中暗辰是最为精锐的高手组成,一直被部署于冷安玥身边,作为他身边最强大的屏障。而暗流一向被派出去负责各种杂事,主力则被派往宁州城各处以及兰绪行馆。
林泉冷声道:“沈统领说,殿下可调回暗流暂时防卫王府,暗辰是五部最强,有暗辰相助,方能将那伙贼人一网打尽。”
“暗辰从未有过调离殿下身边的先例,”胡伯也是寸步不让,“你们月星雾三部都在,还拿不住一伙贼人?”
“暗辰上山,数个时辰之后便回,莫非胡总管觉得几个时辰王府便要出事,而白白浪费这能将贼人处置了的大好时机?”林泉年轻气盛,也不管苏承靖和冷安玥都在一旁,便和胡伯顶了起来。
两人互相辩了几句,苏承靖看不下去,忙向冷安玥使眼色。冷安玥慢悠悠地看两个属下越说越激动,几乎就要吵了起来,这才轻咳一声,道:“好了。”
胡伯和林泉立刻闭嘴,把目光投向冷安玥。
冷安玥却看向苏承靖:“三哥,你可愿意去山上走一遭?沈暗鸣不知在搞什么鬼,不过他也说的有理,那伙人既然能够拿住策君默,那么派暗辰去也是理所应当。”
苏承靖冷声道:“这般人物,能亲自会一会也好。只是你这里……”
“我自当坐镇宁州,不会让人乘虚而入。”冷安玥微微笑着,吩咐胡伯,“把暗流在兰绪行馆的人调回来,清点所有暗辰人马,陪三哥上山。”
胡伯面露疑难:“四殿下,可是王府这里……”
“我在宁州城里,谁敢动我分毫?”冷安玥声音很轻,然而带着让人不容置喙的气魄,“何况,五部不仅要保护我,三殿下,亦不能有事!”
☆、八
商议已定,冷安玥不能离开王府别院,天亮之后立刻发布王令,以台面上的王府力量,封锁整个宁州,而苏承靖带着暗辰的人马上山支援沈暗鸣,务求将事态平息下去。
胡伯即刻将暗流调回了王府别院,同时暗辰的精锐共计六十四人,也已经清点完毕,整装待发。
暗辰的头领是个名叫辰桦的青年,长得周正大气,背两口长剑,看见苏承靖时只微微低头抱拳行了个礼,不卑不亢。
苏承靖点头还礼,这个青年给他一种沉静稳重的感觉,难怪能统领暗辰一部。
当下也不再多话,众人稍事休整,苏承靖就带着暗辰一部的人马随同林泉一起上山。
此时天还没有全亮,熹微的晨光在暗色的天幕边慢慢渲染开来。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林泉又选了一条略微偏僻陡峭的线路,暗辰的人训练有素,静默而迅速地前行,而苏承靖却有些辛苦。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山路在清晨特别湿滑,他们又走得急,让他有些狼狈,不得不偷偷用上一些轻功来赶上众人的步伐,才走到半山腰不到,已让他气喘不已。
辰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正是露水浓重的时刻,山上湿气很大,而今天似乎也是个阴雨的天气,空气有些闷。“殿下,时辰尚早,是否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苏承靖的手上粘粘湿湿的,也不知是走得急了出汗,还是被露水打湿了。他掸了掸衣角,看向前面依然无尽延伸的山路,转头问林泉:“还有多少路?”
林泉微微眯起眼睛,垂首道:“回三殿下,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应该就有我们的人接应。”
苏承靖点头:“那我们继续走。”
辰桦深深看了一眼林泉,若有所思,但最终并没有说什么,挥手示意属下也跟紧步伐。
又走了一阵,前方影影绰绰的山林中忽然跳出了七八个人来,都穿着一样的玄色衣服,持着一样的刀,领头是个倒三角眼的汉子。
辰桦立刻就戒备起来,而林泉抢先一步上前,喝道:“不得无礼,是三殿下!”那七八个人便呼啦啦都跪了下来,林泉转头向苏承靖禀告,“殿下,这是我暗星部的林清,奉命在此接应。”
林清环视了苏承靖背后的暗辰人马,又低下头去:“林清见过殿下。”
“请起。”苏承靖背着手,心中略有些疑惑,说是三方合围,怎么这儿却还有七八个人守着,“现在情况如何,沈统领在何方?”
林清带着暗星都站了起来,遥遥指向山中更深处,道:“沈统领居中听风岩指挥,我们在山中南、东、西三处设防,推进到鹞子岭那个点,围剿贼人。此处正是西边的布防点,沈统领命我等在这里等候三殿下和暗辰的兄弟。”
“鹞子岭?”
“是,从这里过去,尚有些路,沈统领的计划,我会跟辰桦说明。只是……”林清迅速与林泉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道,“沈统领说,围剿之时势必混乱,为三殿下安危,请三殿下去听风岩同沈统领一道居中调度,以防万一。”
久未开口的辰桦目光霍然一闪,如鹰隼般直望了林清一眼,道:“林清,山中局势不明,让殿下前往沈统领处岂不是更危险,路上的安全谁来保护?”他自然也很熟悉山中的路,从此地到听风岩,距离也不算短。
林清笑道:“我暗星的兄弟和林泉保护,如何?辰兄弟放心,这一路到听风岩不会有贼人,这点我还是可以保障的。”
辰桦皱眉:“形势不明,恐怕不妥。”
林清道:“怎么,你是不相信暗星?”
辰桦一时无言以对,只把目光投向苏承靖。苏承靖也不欲多找麻烦,自认跟暗星暗辰的人比,自己的武艺可谓稀松平常的很,便点头应允:“那这里就请辰先生多担待了。林泉,你带我去沈统领处吧。”
“是。”林泉手一挥,林清身后便走出四个人来,随在他的身边,“那便由我们五人护送三殿下。”
林清和林泉在场,辰桦欲言又止,几次眼神示意苏承靖,苏承靖只瞥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辰桦心中略安,于是从背上解下一口剑来,跪呈苏承靖。“三殿下无兵器防身,此剑便呈于殿下吧。”
苏承靖明了辰桦不太信任林清林泉,但碍于同僚身份又不能说破。平心而论,苏承靖也更愿意相信辰桦,当下接过他的剑,颔首道:“多谢辰先生。”
于是两边分别,辰桦带着暗辰留在原地和林清布防,林泉则护送着苏承靖往山中的听风岩。
一路无话。林泉似乎吸取了刚才上山的经验,步子走的并不快,尽量配合着苏承靖的速度。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山中人迹罕至,越走越是荒僻,仿佛与外间人世隔绝。
天还是阴沉的,仿佛被灰色的幕布遮盖着,遥远的天边隐隐有闷雷滚动,但却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在这深山老林中,甚至连一丝风都不透。
苏承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悄悄握紧了辰桦的剑,心中也默默记着一路走过的地方。刹那间天际一道闪电,霎时把整个天地都照得雪亮,苏承靖下意识地闭了眼睛,却忽然间心念一动,仿佛感受到一丝微风略过耳际,他本能地低头,身体下伏就势打了个滚出去,然后迅速回身护剑当胸,目光冷漠地盯着林泉众人。
“怎么了!”林泉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举着刀的姿势。而他的刀并没有去掉刀鞘,仿佛只是因为苏承靖这突然而然的动作而做出了警戒而已。
可苏承靖立刻觉出了不妥。因为有了辰桦的一再暗示,他对林泉等人格外留心,那四个跟来护送的人都是高手,可是此时却只有林泉一人举刀戒备,其他人则放着手中的刀不用,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了腰上的绳索。
这样的动作不可能只是警戒。苏承靖心中暗叫不妙,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伸手握住剑柄,冷声问:“林泉,到听风岩还有多久?”
林泉脸色微变,一时摸不清苏承靖的意思:“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殿下怎么了?”
苏承靖看看暗沉沉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林泉无奈,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属下忘记吩咐他们备下蓑衣,恐怕……”
“恐怕你们等不及到听风岩动手了。”闪电后的惊雷轰隆炸响,苏承靖勃然变色,身形一跃而起,长剑出鞘直击林泉面门。
先下手为强!苏承靖情知自己若是要跑恐怕反而失了先机,干脆抢先动手,要是能一击解决掉林泉,至少可以震慑下剩下几人。
林泉后退数步,手腕一震震碎自己的刀鞘,刀刃霜寒,林泉的眼中更是森然恶毒,咬牙道:“既然殿下知道了……拿下!”
他一声令下,背后四人齐齐解下盘在腰上的绳索,以合围之势团团扑向苏承靖。
情势突变,苏承靖知道自己这一击肯定失手,硬生生收回剑势,向后疾退。那四人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从不同方向围了上来,林泉最后压阵,持刀站在战圈最外围。
苏承靖心下凛然,将剑横在胸前,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是否存在破绽,一面对林泉喝道:“是谁指使你们的,你们想干什么?”
林泉盯着苏承靖的剑,目光森冷,声音更是一丝温度都没有:“拿下。”
那四人得令,手中绳索如同游龙一般,一齐向苏承靖的手足套去。苏承靖却忽然旋身,剑势陡然凌厉,不管不顾就像其中一人的咽喉刺去!
那人急忙偏头躲过,苏承靖已经抢出四人合围,欲要脱走又被林泉拦下,他也不在意,继续挺剑刺去,剑法狂乱,却招招都是攻向要害。
从林泉下令开始,苏承靖就已经明白过来,这几人并不敢要他的性命,但是出于何种目的要将他捉住,那就不得而知了。苏承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对方不下杀手,他这张狂不要命的攻法,或许可以觅得脱身的机会。
林泉冷眼相对,他之前想用刀柄砸晕苏承靖却没有得手,此刻震碎了刀鞘也就没那么客气了,虽然不出杀招,但依然很轻易地给苏承靖留下了数道伤痕。
苏承靖且战且退,眼看又要落入那四人的绳索包围圈,他一狠心,忽然疾退入包围圈中,待那四人欲要乘势再将他捆缚之时,剑锋向左急偏过去,那边那人闪避不及,被苏承靖一剑穿喉,只哼了一声,便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