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秋提前一日便跟苏承靖说了,待船终于停在了宁州码头,他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去。
苏承靖看着尉迟秋只打了小小的一个包裹,却不停得在船上各处穿梭来往,经过他面前之时,便转头望他一眼,目光流转,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直到尉迟秋下了船,两人在船头话别,尉迟秋仍是没有多说一句。
道过保重,苏承靖看着尉迟秋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来,好像有什么堵住了胸口,让他不吐不快:“尉迟秋!”
“嗯?”尉迟秋闻声回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意。
苏承靖攒眉,心似乎也簇缩着,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如同儿时父皇说要把他送去边塞,他扒着宫门不肯走,却只看见父皇冷漠的眼。
可是今日,面对尉迟秋,苏承靖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尉迟秋,你……你真的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
尉迟秋怔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公子保重。”
“算了,你走吧。保重。”苏承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再一次问出方才那么软弱的话来,看着尉迟秋迟疑地转身,然后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
苏承靖颓然靠在船杆上,有疑惑未解,有挽留的心意,可是现在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中郁结难解,堵得他难受。
“公子啊,我们是在这儿停船,还是继续往南啊?”船夫是个年纪四十多的汉子,这几日因为尉迟秋负责饮食杂事,他只管开船,着实清闲。现在尉迟秋走了,他又要操心事杂事来,便主动去问苏承靖,“若是停船,公子吩咐一声,若是继续南下,公子也怕要等几日。宁州是往南最后一个水路大商埠,我们得采买些东西准备好了再出发。”
苏承靖摆摆手:“你看着办便是,要走我自会跟你说。”
既然船暂时得停在宁州,苏承靖索性也下了船,吩咐好了船夫,就顺着尉迟秋离开的方向入宁州。他自问脚程不慢,但一路追进城中,也没有看见尉迟秋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尉迟秋走得太快,还是中途折向他处了。
宁州虽然比不得姑苏之地繁华,但因为是南北交通的枢纽之地,也是商贾云集,人流密集的大城。因为是富庶之地,位置又极为重要,朝廷在此还封了诸侯王,只守一城,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实权王位。
苏承靖入城游玩,渐渐也就把尉迟秋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了。
身为贵胄,苏承靖虽不是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但也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住最好的客栈,喝最好的酒,赏最美的景,在宁州城流连几日,尝尽人间富贵事。宁州安乐,百业兴旺,难怪说此地王候是天下第一的好福气,只是苏承靖每每想来,那位王爷的福气,却不由心生唏嘘。此中种种,若非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不知世上竟有这等事。
向朝中秘传文书之后,苏承靖打算按照原计划继续南下,因着宁州的安王他不欲打搅,便完全没有惊动地方,只寻了一名暗卫,留了私信之后就准备离去。
宁州安好,苏承靖也放下心来,临行前往城中最著名的和顺居,最后尝尝宁州特产的清离酒。
清离酒芬芳清淡,和姑苏望仙酒大有不同,据说是离别最好的践行酒,喝一口愁上心头,却让人欲罢不能,甘之如饴。为着这个名头,苏承靖一直忍到最后一刻才来喝这酒,就是想知道这离愁究竟是何种味道。
入口微苦,清心离愁。苏承靖抿唇细品,恍惚尉迟秋就坐在身旁,如轻烟如幻梦,他微微一笑,道一声保重,就此而去,天涯相离。
“尉迟秋!”
苏承靖猛然惊醒,也不知道是自己酒量太差还是怎样,怎么这大白天又开始发梦了?他暗骂自己一声,放下酒杯,却又听人喊了一声,“尉迟秋!”
苏承靖霍然起身,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个个子高挑的青年,长相清秀,可一开口却声若巨雷。那青年拽着和顺居的店小二,也在焦急地四处观望。
“尉迟秋!真的不在?”青年的目光扫过苏承靖,两人短暂的交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很快转过脸去,拉着那快要哭出来的店小二嚷嚷,“真的没有一个叫尉迟秋的人来定过房?”
和顺居兼营客栈,那店小二苦着脸,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这位客官,本店的房价贵,住的人也少,要是有人订下房间,小的姓甚名谁籍贯何处都清楚,真的没有这位叫尉迟秋的客人啊。”
那青年还不死心:“那……叫临扇的有没有?你可想仔细了,那人长得可好看,年纪很轻,这儿有颗痣。”青年指着自己的眼角比划。
“没有没有!小的给你拍胸脯保证,真没有这么个人来过!”
无奈之下,那青年只好放过了店小二。毫无头绪地四下张望,喃喃自语道:“奇怪,明明约好了在这里见,难道尉迟他还没有到宁州?”
“他五日前就到了宁州。”
青年蓦地一惊,苏承靖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的身旁,指着不远处的坐席道:“这位公子与我同饮几杯如何,在下苏承靖,若你要寻的是临扇公子尉迟秋,在下也许可以提供些线索。”
“安延恒。”青年抱拳回礼,戒备地打量着苏承靖,“某家有事在身,不便与苏公子饮酒,告辞。”
安延恒转身就想离开和顺居,苏承靖眼中一沉,忽然压低了声音:“凤凰引尉迟秋,他是准备去兰绪?”
安延恒果然止步。犹豫片刻,他笑容满面地转身,向苏承靖再度抱拳:“苏公子盛情,请。”
两人回到苏承靖先前的座位,分宾主落座。苏承靖亲手为安延恒倒了一杯清离酒:“安公子请。”
“哎呀,我不跟你装文化人了,你也别叫我公子,怪不自在的,我就是一个粗人,你叫我安延恒就行。”安延恒的外貌与声音个性极不相符,倒有几分有趣,他有些局促得跪坐在榻上,搓着双手,“不装了,说实话我没心思跟你喝酒,你先说说,你认识尉迟?”
苏承靖点头:“我与阿秋……尉迟公子一同南下,在五天前就到了宁州,他与我道了别,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这就怪了,”安延恒挠着后脑勺,“我数月前在姑苏与他约定,这几日就在这和顺居碰面。尉迟这人我知道,从来不会爽约。他既然五天前就到了宁州,就算有事没来这里和我汇合,也该留个话……哎,苏公子,尉迟有叫你带话么?”
苏承靖原本就对尉迟秋知道的不多,见安延恒的言行举止,他也有心套话,便故意模糊道:“他与我说过许多话,细细想来,他倒是提过自己要回兰绪。”
“我自然知道他要回兰绪。”安延恒拿清离酒当水喝,一连喝了三大杯,直至壶中见底,才咂咂嘴回过味来,“真淡。不说这个,他就没跟你说别的?你们到了宁州就分开了,那他会去哪儿?”
“他说不想牵累我,所以就自己走了。”苏承靖睁着眼睛说瞎话,心中还是有几分惴惴不安的,但是安延恒似乎并没有觉察他的话有诈,听得十分认真,“我也劝他,大家朋友一场,有什么事我自会帮忙,他却道自己能解决,今日看见安壮士,才觉得尉迟公子还是没拿我当朋友。”说罢微微蹙眉。
苏承靖这人天然就有一种想让人信任的气质,他说这话一半是猜的一半却是真心疑惑,安延恒也不怀疑,伸手拍拍苏承靖:“苏公子也别介意,尉迟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自己担着,不过他心眼不坏,他不想连累你,这事儿啊,也确实不适合把你这种公子哥儿搅进来。”
苏承靖轻笑,故意摆出无奈的模样:“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何况如今尉迟公子不见踪影,在下作为朋友也觉不安,安壮士与我一同前去找寻如何?”
安延恒点头:“也好,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那就请苏公子帮忙了。”
见安延恒入套,苏承靖暗中松了口气,现在尉迟秋不在,万一他那句话没对上,那便是前功尽弃了
☆、五
付过了酒钱,苏承靖和安延恒一同离开和顺居,一路往他停船的方向寻去。按照安延恒的说法,尉迟秋即使有事不能赴约,也会在沿途留下暗号的。
取得了安延恒的信任,苏承靖很容易就问出了尉迟秋的情况。
凤凰子的后人在很久以前就迁回了位于兰绪和大冕边界的桃花镇,而安延恒就是桃花镇人。安延恒是农户出身,家境算得上殷实,但文化不高,而尉迟秋身为王族后裔,是镇上出名的大户。
安延恒的母亲被尉迟家招去当了乳母,于是两人相当于在襁褓中就相识。长到大约七岁时,尉迟秋被其父尉迟宁带离了桃花镇,而安延恒在家乡长到十二岁,因为尉迟家的关系,被送往天龙山学武。两人虽然自七岁分离,但一直没断了联系,亲如兄弟。
尉迟家族与兰绪现今的王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有着某个无法明说的秘密,而今尉迟秋与安延恒相约回兰绪,也正是为了此事。
苏承靖陪着安延恒沿路寻找尉迟秋的踪迹,心中默默思考着自己所知的事情,所有的线索都联系起来,他豁然开朗。
尉迟秋最初的目的,就是把毫不知情的苏承靖引到兰绪,然后追查兰绪现王族,利用大冕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尉迟秋放弃了这个目的,他不再希望苏承靖卷入此事。
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苏承靖原本已经打算放下此事,就当与尉迟秋萍水相逢一场空梦,却偏偏遇到了安延恒。如今事情明了,再想说抽身也晚了。
在苏承靖的船停泊的附近,安延恒顺利地找到了尉迟秋留下的记号,顺着那记号的指引一路寻去,最后一个记号,是在尚未进入宁州城的树林里。
这处树林并不很大,因为宁州城傍水而建,三面都是环水,只有一面靠着山,这树林是前任城守令人栽植,从北面水路一直延伸到山脊之上,作为宁州的一道屏障。因为不过才栽了一二十年的光景,还不怎么成气候。
码头到宁州城只有这一条路,安延恒注意到最后一个记号刻的有些匆忙,但总体还是指向宁州城。可从那到宁州城的路途不算近,之后也再没有记号指引,让安延恒不得不感到有些不安。
两人来回找了数次,最后回到了最后一个记号的地方。
安延恒心中烦躁,一拳打在树干上:“我当时就该留在姑苏等他,这下麻烦了,也不知道尉迟怎么样了,唉!”
苏承靖冷静地研究着那个记号:“你们沿路都一直用记号联系?他在每处都留了?”他与尉迟秋走的是水路,除了最早采买那次,尉迟秋几乎没有下过船。
“也不是,只是宁州城太大,我们也怕有变,所以约定了如有变故就这样联系。”安延恒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来回答,他看出来苏承靖肯定是有些不一般的地方,此刻手足无措,也存了向他求援的意思。“一般的小事,他自己能应付,可是这记号突然断了,我担心他出了事情。苏公子,你有没有办法?”
苏承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王族自有暗卫,苏承靖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真的孑然一身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南下。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物形制奇特,外面一圈是碧玉做的,中间用金线固定着一小节竹子状的东西。苏承靖将此物悬在手中,轻轻将那竹节状的东西一拨,那东西竟似有灵一般,迅速转了起来。
“这是啥玩意?”
苏承靖轻声道:“此物名为迅风鸣音。只要转动中间的竹魄,方圆五里内同样持有此物之人,便能感知我们的所在,立刻赶过来。”
“没听见声音啊,还叫什么鸣音?”安延恒又是好奇又是狐疑地看着迅风鸣音,“你是说尉迟手里也有这个,他能找到我们?”
苏承靖摇头道:“他手里没有,但我要找个人来,也许知道尉迟公子为何突然失去踪影。”
竹魄转了一阵,便渐渐静止不动了,苏承靖皱眉,又拨了一次竹魄,竹魄照样飞速转动,然后慢慢静止,再无其他反应。
苏承靖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恐怕真的是出事了。”迅风鸣音是大冕皇族与暗卫之间的通讯方式,只要双方在五里范围之内,暗卫的鸣音收到召唤,会立刻回传皇族手中那枚鸣音发出脆响声。而苏承靖手中的鸣音没有回应,而他的暗卫是不可能擅自离开他五里以外的。
苏承靖再度注目尉迟秋留下的最后一个记号,慢慢握紧迅风鸣音,“看来失踪的不仅是尉迟公子,我的人也不知所踪了。”
安延恒不明就里,“啊”了一声问:“什么人?也是你们的朋友吗?”
“不是。”苏承靖心烦意乱,暗卫都是万里挑一的绝顶好手,无论暗卫是否出事,能悄无声息的切断他和暗卫的联系,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此刻,苏承靖手中的迅风鸣音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有了?”接着脆响又哔哔啵啵爆了一阵,有人正一边拨着鸣音一边向他们飞速靠过来。
“什么人!”
安延恒忽然爆喝一声,从腰间拔出剑,向着一个方向劈了过去。
人影一闪,兵刃交错发出如同龙吟般的响声。安延恒不敌倒退回来,被苏承靖从旁拦住。他低头看去,虎口已经震出血来,而来人已经立定,身形不动如山。“他奶奶的,好生厉害!”
“住手!”眼看安延恒骂了声还要再冲上去,苏承靖赶忙拦住,出示手中的迅风鸣音给来人看,“自己人,别动。”
“哦,原来是苏公子的人。”安延恒悻悻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长像平凡,一双鹰目看人直勾勾的,极为阴沉。
那人打量了苏承靖和安延恒片刻,即倒身下拜:“沈暗鸣拜见三殿下。”
“我的个娘哎,”安延恒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承靖,“你是皇子啊,咦,怎么姓苏,皇帝家不是姓冷来着么?”
“此事容后跟你解释。”苏承靖压低声音对安延恒道,然后走上前去,向沈暗鸣道:“起来。”
“是。”
苏承靖打量着沈暗鸣:“暗字营随驻地方,我见过你的名字,你是跟着老四的暗卫。”
镇守宁州城的诸侯王是四皇子,封号为安王的冷安玥。迅风鸣音两个为一对,每对都只能感应对方,苏承靖手中的鸣音所对应的暗卫,本应该是君字营的策君默。
沈暗鸣手中握着的正是策君默的鸣音。
沈暗鸣将迅风鸣音交还给苏承靖:“三殿下,策君默失踪了。”
暗卫之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苏承靖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你仔细说,究竟怎么回事?”
“属下一直负责暗中守护安王,驻扎在这宁州城。”沈暗鸣顾忌的看了安延恒一眼,但苏承靖并未令其回避,他也不敢多问,“五日之前,属下突然收到暗卫的求救讯号,策君默是我师兄,他的信号打的奇怪,我感觉不妙,便火速回应了赶过来增援。然而等我赶到他发出讯号的地点,现场只留下这个迅风鸣音。”
迅风鸣音不仅是联络工具,也是每个暗卫的身份与象征,一般来说除非遇到重大的变故,暗卫是不可能将其丢弃的。“求救讯号之后留下鸣音,看来策君默的确出了事。还有其他吗?”
沈暗鸣摇头:“这几日我一直在这附近追查他的下落,但是毫无进展。刚才因为鸣音有所感应,所以迅速赶来。只是……”
“嗯?”
环顾四周,沈暗鸣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三殿下,求救讯号发出的地方,以及我拾到鸣音的地方,就是这里。”他指着苏承靖旁边的大树,“就在这棵树下,这树上有个记号,但不知道是何意,我顺着记号寻过,一直通到码头,那里有艘船,但没有可疑的地方。”
苏承靖立刻和安延恒对视一眼,看来策君默是和尉迟秋一同失踪的。“那是我的另一条暗线,你不必管。”
“是。”
苏承靖低头推敲,前后只要一连贯,他便能猜到了□□分。策君默一路尾随他们的船南下,尉迟秋告别之后,策君默为防万一便继续跟踪了他。而他们走到此处时,必是遭遇了什么,尉迟秋来不及留下记号,而策君默应当是主动留下了鸣音。
只是,究竟有什么人,能使得王族暗卫都无能为力,以路程来看,向同是暗卫的人求援,远比用鸣音通知苏承靖麻烦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