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人
在那被大火包围的房子里,蓝田最后的记忆,就是浓烟弥漫。他觉得呼吸困难、炙热难当,心想:我快死了啊。
但他并没有死。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蓝田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乔思明,缺失的记忆碎片慢慢浮现。
厨房的后门被撞开,马宇非走了进来。他冒着滴里搭拉掉落的火雨,跑进了客厅。没多久,他就垂头跑了回来。当时,蓝田以为他是去找大家口里的“那袋钱”,但现在他明白了,马宇非是去看蓝方之。
蓝方之死了,马宇非又去察看周蕙和两个孩子。
在浓烟中,他的妈妈和弟弟闭着眼睛,怎么都叫不醒。最后,马宇非对蓝田道:“他们死了,你要活吗?”
要活!当然要!
蓝田心里难过得要命,但那时候他最想要的,是一口新鲜的空气。
于是,马宇非把他背了出来,艰难地跨过塌落的柜子和墙体,走出了被烈火焚烧着的木屋。当他们刚刚走到院子,后面就传来轰然巨响。屋脊烧断了,塌了下来。
蓝田在马宇非的后背上,回过头来。他看见了一股漆黑的烟雾,带着灰烬升腾起来,包裹了整个房子。里面压着的爸爸、妈妈和弟弟,永远走不出来了。
这就是蓝田对他的家的最后印象。这一幕深烙进他的脑海里,以至于很久以来每次想起这个火灾,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在房子的外面,看着家人被烧死。
这一幕给他留下了深深的愧疚感——全家人死了,而他活了下来,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啊。
记忆被扭曲,罪恶感被他日渐放大,他甚至以为就是自己放的火。
现在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拼在一起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部衔接起来,可是真相却是蓝田不愿意接受的。
是马宇非救了他。
马宇非冒着烧死的危险,把他从火海里背了出来,就像在二十五年之后,他砸开了乔家的阁楼,把乔思明救出来一样。
当时他也问了乔思明同样的话:你要活吗?
要!当然要!——乔思明也是这样回答的吧。
蓝田看向马宇非,他跟个血人似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口子了。或许因为齐闻谷已经力竭,还没有对他施以致命的伤害。
他要活吗?蓝田想。蓝田看得出来,马宇非并不积极地躲避抵抗。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也不喊叫,只是默默承受着那愤怒的利刃。
蓝田突然就明白了,马宇非跟齐闻谷是一样的,他们都被二十五年前的事件折磨着,都对蓝家怀着深深的愧疚感。
那么,马宇非给齐闻谷送月饼,掩盖了乔木生被杀的痕迹,只是为了——保护米屯?
马宇非知道齐闻谷多年的痛苦和隐忍,也理解那种一触即发的愤怒,所以并不想刺激他。为了米屯,或者只是单纯地想保护乔思明,不让他卷进更多的仇杀中,他用月饼安抚了齐闻谷。
蓝田看着马宇非无情无绪的脸,心想,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今年马宇非没有送月饼,并非他不想送,而只是出于很简单的原因:月饼没了。
蓝田转头看着乔思明——是这孩子拿走了月饼。
他游荡在米屯里,已经弄明白了父母被杀的缘由,所以偷偷把月饼藏起来?又或许,他只是肚子饿了而已,嘴馋了,像偷吃底下人家的食物一样,把月饼吃掉了。
蓝田没法判断,到底哪一个才是原因。他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孩子惊骇的眼睛,里面映照着疯狂的人群和屠杀。
蓝田脑子里千头万绪,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齐闻谷跟前,大力地把老人推倒。
“齐闻谷,停下来!”他听见自己喊道。
齐闻谷爬了起来,冷着脸道:“你走开!”
“齐叔叔,别再杀人了。”蓝田看到马宇非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你见到的死人还不够吗?停手吧。”
齐闻谷冷笑一声,现在他看上去完全是清醒的。“你让开!还没到你收尾的时候呢。等我把马宇非劈开两半,你再抓我不迟。”
“不!你不能杀他,你谁都不能杀——你没有资格。要说有罪的话,你跟他们是一样的,凭什么由你来处决他们?”
齐闻谷脸色沉了下来,失去耐性道:“我知道自己有罪,等我把他们都弄死了,我就给自己一斧头。现在你让开!”
他不等蓝田回答,就扑向马宇非。蓝田没法,只好抓住了他的手,要夺走他的斧头。两人相互争抢,到后来还是蓝41 田的力气更大,把斧头扔到了地面上。
齐闻谷勃然大怒,掐住了蓝田的肩膀,大声道:“你做什么都没用,你拿走了我的命也没用,今天晚上,米屯一个人都别想活着出去!”
蓝田见他又要疯,也大声道:“齐闻谷,别杀人了!乔木生还没死!”
齐闻谷愣住了。没死?……
蓝田粗暴地把他推转身,面对那家着火的房子,道:“你见到了吗?他在那儿。”
齐闻谷见到了——
十来岁的乔木生,就站在大火的旁边。瘦弱白皙的身子,清秀的眉目,满脸的乖巧懂事,但那水灵灵的眼睛会露出淘气狡黠的光芒,总是藏着些出人意表的事。
乔木生还没有死,他又回到了米屯。他是回来看我了吗?他原谅我了?
齐闻谷全身都软了下来,几乎站都站不稳。但他还是使尽了力气,往乔木生走近了几步。
乔思明见到满身是血的齐闻谷,吓得后退了两步。蓝田赶紧抓住齐闻谷,“别过去,再把他吓跑了。”
齐闻谷立刻停住脚步,惶恐地按住蓝田的手。蓝田深吸一口气,喊道:“思明,过来!”
乔思明缩了一下身子,明显害怕得很。
蓝田又道:“你爷爷受伤了,你过来看看。”
乔思明刚才就见到马宇非被砍伤了,现在听蓝田这么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不敢靠近齐闻谷,兜了个小圈,小跑到马宇非的身边。
齐闻谷想要伸出手,但见“乔木生”那么害怕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戾气消失了,看着日思夜想的人,脑子里只有浓稠的忆念。他以为两人永生不能再见了,活着的时候不能,就算死了,他也是下地狱的,不会再跟乔木生相遇。
可是他终于又见着了他。十多岁的乔木生,正是他最好的时光,两人从家乡来到了大城,对未来充满了夸张的想象。然后他们陆续认识了马宇非、童建成、蓝方之、哈顺……他们聚在一起,在城市边缘筑起了自己的家。一开始,大家都充满希望的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齐闻谷看着地上躺着的人、流着的血、生死未卜的马宇非,想起死去的朋友们,心底一片凄然。怎么会这样的呢?他曾经那么喜欢他们,就算在吃不饱饭的艰苦时期,他在米屯也是快乐的。
可是这一切已经毁灭了。他手上沾满了他们的血,心想,这一切已经被自己毁了啊。
只听蓝田道:“思明,这是你父亲的好朋友。”他把乔思明拉了过来,站在齐闻谷的对面。
齐闻谷喃喃道:“他是……”
“你见过很多次了,”蓝田看着齐闻谷,“他是乔木生的儿子,叫乔思明。”
“思明……思明……”齐闻谷重复道。他回到了现实,出神地看着酷似乔木生的乔思明道:“你还活着……”
蓝田:“对,他还活着,马宇非救了他。”
齐闻谷伸出了肮脏的、血污的手,轻轻抚摸着乔思明的脸。乔思明没有动,或许是感应到了齐闻谷的情感,或许只是因为怕得太厉害了。
齐闻谷的手从乔思明的脸,一路摸到脖子,然后是孩子褴褛的衣服。他垂下了头,紧紧抓着乔思明的衬衣,就像行将溺死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齐闻谷站立不稳了,他跪在了地上,跪在乔思明跟前。
对不起……木生……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终于从他嘴里涌出来,但因为积压了那么久,他使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了像气流那样的声音。
对不起啊方之……阿惠……蓝田……可是谁也没听见,眼泪从他倔强的眼里流出来,淹没了所有的话语。
风忽地大了起来,火在风里张牙舞爪,却越不过那命定的范围。火光映照着米屯,光迹斑斑,伤痕累累。蓝田不忍心看齐闻谷,别开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又啰嗦了好几章。下一章老猫回归。
☆、相依
米屯的火,很快就扑灭了。马宇非和十多个人被救护车抬走,其中大部分是被踩踏撞伤的。
蓝田用了他最后一点精力,应付了警察的询问。现场一片混乱,其他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唯一能指证的,就是齐闻谷疯了,拿着斧头乱砍人。
天亮之前,齐闻谷被警方带走。蓝田看着手铐戴到了老人的手腕上,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齐闻谷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自己砍死,因为他已经没了力气,甚至连身体都挺不起来了。蓝田看着他,感觉他高大的身躯缩了下去,一下子就老得不忍卒睹。
齐闻谷也看着蓝田。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蓝田明白他的意思。
这迟来的歉意,再说一万遍都没有用了,蓝田并不打算原谅齐闻谷;但他对齐闻谷点了点头,答应会照顾乔思明。
齐闻谷走了,蓝田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虽然结局如此凄凉狼藉,但齐闻谷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重担,而且蓝方之的儿子、乔木生的儿子,不都好好活着吗?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了。
蓝田也感到了释然,压抑在脑子里的记忆解放了出来,不堪是不堪的,但毕竟看清楚了自己的过去,就不觉得恐惧了。他摸了摸乔思明的头,就像是摸着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没事了,他对自己——对乔思明道,“爷爷要治病,会在医院休息一段日子。你困了吧?跟我回家好吗?”
蓝田伸出了温暖的大手掌,握住了乔思明的手。他们穿过大树林,走下台阶,米屯在背后越来越小,蓝田心里的那道口子,也在逐渐地闭合修复——他终于把那个迷失了好久的自己,带回家。
他在公寓前停下车,回头看,乔思明已经睡着了。天快破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外头静悄悄的,天冷了,连早点摊子都没出来呢。
蓝田正要打开车门,无意瞥见了副驾的脚垫上随意扔着一包烟。蓝田把烟拿了起来,闻了闻盒子里烟草的气味。
他不抽这种烟,完全不知道香烟的价格,但想来,老猫也不会抽什么好烟。
蓝田嘴角一牵,心底一片柔软,他心想,老猫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嘛。他又翻了翻,果然在副驾的抽屉里,找到了巧克力饼干、洗衣店的票据、麦当劳里顺回来的糖包、火柴盒……
蓝田拿出火柴盒,靠在车上,把烟放进嘴里,“咔嚓”,点着了火柴。
火光之下,他隐约看见上面有图案。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什么。第一次去修道院,在女尸的边上,他就见过这种火柴,上面有貔貅的图案。
他把火凑近嘴边,点燃了烟。一种焦苦的味道慢慢渗透到胸腔,嘴里慢慢有了甘甜的味道,但一回味,还是苦的。烟雾升腾,眼前的景物迷迷蒙蒙……
对于老猫身上的谜团,他已经不想去探究。现在他想老猫想得要命,唯一想要的,就是把他抱到床上,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可是,猫儿在哪儿呢?
蓝田把乔思明横抱了起来,走上楼梯。
他打开房门,屋里灯火通明。然后他看见了,老猫躺在了沙发上,睡得跟死了一样。
蓝田脑子“嗡”了一下,心停跳了一拍。他往前走一步,绊到了老猫甩在地上的白球鞋,差点连乔思明一起摔到地上。
蓝田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赶紧冲过去,把乔思明放到沙发上,然后不错眼地盯着老猫。
他使劲捏了捏老猫的脸,没醒。他敲了敲老猫的额头,没醒。是老猫没错,除了老猫,他没见过有人这样折腾还不醒的!
老猫回来了!
蓝田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冲到了脑子上。他手足无措,一会儿想使劲摇醒老猫,一会儿又想把他抱回房间睡。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只见他衣服脏兮兮的,牛仔裤的裤脚破烂脱线,沾了许多野草。他的头发长得盖住了眉毛,胡渣也长出来了,眼低下一块淤青,大概已经驻留脸上好几天,也没涂药治理,变成了深紫色,像是涂了一块妖艳的腮红。
蓝田抚摸着他的脸,摸完了,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干脆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老猫睫毛颤了颤,睁开了一只眼睛。
蓝田看着他混沌的褐色眼珠,问道:“我是谁?”
老猫看了他半响,笑了起来,也不回答,直接把蓝田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脸上,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
蓝田放下心来——老猫没有失忆——可他一放下心,就想哭。为了不丢脸地掉下眼泪,他凶狠地吻向了老猫。
两人舌头交缠,在彼此温热的嘴巴里猛然前进,到再也前进不了,还是不满足,于是两人一起伸手到对方的裤子上,使劲往下扒。
“哎呦!”两人一起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两人一起问道。
然后他们看看自己,看看对方,才发现彼此的惨相。蓝田挨了几下斧头和拳头,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想让乔思明睡个安稳觉,所以没去医院,一身破烂衣衫和绷带就回来了。被老猫触碰到伤口,疼得皱起眉来。
老猫也没比他好多少,浑身上下都是伤。
蓝田问:“你怎么又挨揍了?”
老猫惨兮兮地笑了笑,不回答,却问道:“你呢,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蓝田想对老猫述说一切,但事情太多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他太疲累了,一点都不愿回想这一天一夜操蛋的经历。
蓝田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老猫。两人都是一身伤口,一肚子不愿启齿的事情,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蓝田张开手臂,把老猫拥入怀里。老猫经历的,想必也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故事,此时此刻,说来干嘛?
两人伤痕累累,相依为命,这一刻,达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
三个星期后,蓝田和老猫带着乔思明回到了米屯。
老猫和乔思明在野林里一起生活过,是有点“兄弟”情谊的,因此在这短暂的同居生活里,老猫非常自然地把“弟弟”使唤来使唤去,洗衣擦地买菜的活儿全部落在了乔思明头上。
回到丰衣足食的现代生活后,本来乔思明是很满足的,蓝田的公寓温暖舒适,对他温和宽厚,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父爱;但老猫这“后妈”实在太难忍了,在跟老猫打了一架输得裤子都没了之后,他赌气要回米屯。
蓝田思忖,马宇非已经出院了,也该带思明去看看他。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一手拎着一个,再次走进米屯的树林里。
空地已经成了废墟,老房子不是烧了,就是搬空了,到处都是垃圾和焦土,也没人顾得上收拾。
走上台阶,只见最密集的住宅区也是空荡荡的,不少人搬走了。留下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行人在他们身边走过时,神色凝重,一片萧索衰败的气息。
蓝田他们走到富人区,径直去到了马复可的家。马复可的妻子凌波给他们开门,见到乔思明时,脸色微变。蓝田心想,她应该见过这孩子无数次了,可能以为他是马宇非或者马复可的私生子,所以隐忍着不出声,却在悄悄观察孩子的行踪,结果给自己惹下了巨大的麻烦。
他们夫妻在危急时自己逃跑了,这次马宇非受了重伤,他们倒也不敢撇下他,把他接回家照看。
马宇非躺在床上,本来就消瘦的身子,越发单薄,几乎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囊。他看着来客们,眼睛明亮依旧。
乔思明趴在他跟前道:“爷爷,你不能动了吗?”
马宇非笑了起来,挣扎着抬起身,好不容易坐直身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道:“爷爷好的很。”
乔思明点点头,然后垂下了脸。
蓝田估摸他的身体不可能恢复了,叹道:“回家也好,你年纪大了,在山顶受那个罪,久了也要熬不住。”
马宇非脸色暗淡,显然并不想躺在这里。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外面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