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等不及了?”齐闻谷语气愈加愤怒,“马宇非,你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你就想看我什么时候忍不住,砸开乔木生的家门,看到他烂在家里的尸体,然后发疯?你等了三年,决定不再送月饼,决定不再给我希望。你他妈干这些多余事儿干嘛,一开始,你告诉我乔木生被那畜生活埋了,我立马就去把他劈开两半!”
齐闻谷的疑问,也是蓝田想问马宇非的,他小心地掩盖灭门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到了今年,他又不送月饼,直接断了齐闻谷的念想,间接造成后面的杀人事件,又是为什么?难道真以玩弄这些人为乐吗?
蓝田看着马宇非,却看不出任何精神异常的端倪。马宇非淡然道:“因为华惜易那小子已经管不住自己了。他没事就在山顶溜达,我怕他看见不该看的事情。”
齐闻谷想的是“那袋钱”,蓝田却知道,马宇非说的“不该看”的,十之□□是乔思明!
听到华惜易的名字,齐闻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冷冷道:“哼,原来连他是凶手,你也知道了。我没你那么厉害,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很确定,一定是米屯的人,起因一定是那袋该死的钱。所以我把钱挖了出来,放在家里。谁拿了,我就把谁弄死。”
齐闻谷说这些话时,语气非常冷漠。蓝田忍不住道:“你……你真的疯了!”
“没错,我早就疯了。哈顺在中秋节那天,从我家把钱拿走了,没地儿藏,就扔进了炉灶里。那天炖猪头,她不敢生灶火,用电压锅炖的肉。华惜易不知道怎么猜出来,或者他想钱想疯了,只要屯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他就要去看一眼。他找机会拿走了哈顺的钱,准备要逃走。
我先砍死了哈顺,然后要去找华惜易。但童林的狗鼻子也嗅到了腥味,先我一步,把钱抱走了。华惜易急的要命,却不知道谁拿走了钱。童林城府深,华惜易脑子笨,没看出来童家老太婆隔三差五进城里,就是要在内环买房子啊。他们家哪来的钱?”
蓝田:“你问也没问,又把童林杀了。”
“是的。”齐闻谷毫不犹疑地答道。“最后是华惜易。华家那老婆子脑子已经坏了,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脑子不清楚,翻来覆去只是说,蓝方之没有偷钱。哼,当年打砸的时候,她可是跑在前面的,顺手拿了你家不少东西,这时候说蓝方之没偷钱,又有屁用?!”
蓝田摇头,缓缓道:“你跟踪了乔木生那么久,应该知道华惜易常常上他家,那你第一个怀疑的,应该是华惜易才对。你早知道他是凶手,把那袋钱拿出来,只不过是制造理由,让你可以大开杀戒吧?”
齐闻谷默不作声,通红的眼睛愈加凶狠。
蓝田接着道:“中秋节那天,你就把钱挖出来了,那时候你还没托我去砸开乔木生的门,还没见到他的尸体呢。在这之前,你就决定要杀人了。这些年来,你忍受着罪恶感和乔木生离去的痛苦,终于因为再也见不到乔木生而崩溃,你想要杀掉哈娘、杀掉童林——你是要报仇,但不是为了乔木生,而是为了……蓝方之。”
蓝田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难受极了:“你想杀了米屯所有的人!”
齐闻谷蓦地站了起来。他身材伟岸,直立起来,吊灯的光就照不清他的脸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笑了一下,嘴巴在阴暗中道:“马宇非,我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齐闻谷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然后走了出去。大风卷了进来,吹得吊灯跟秋千一样前后摆动,光圈乱晃。
安静了一会儿,马宇非道:“你不去阻止他?”
蓝田望着门口出神:“我阻止他干嘛?”
“啊,没错。底下那些人毁了你的房子,烧死了你的家人,死一百次也不足惜啊。现在不用你动手,就有人帮你报仇了。”
蓝田走到窗边,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看见齐闻谷走到院子里,在树下挖掘,把那袋钱拿了出来。
蓝田问道:“你为什么不把钱毁掉?烧了,扔到臭水沟里,或者随便丢到大街上,怎么都行,你为什么要把这钱留在米屯,辛苦地守着它?”
马宇非:“我没想到它会重见天日。”
“不,”蓝田轻声说,“是因为你在等着今天,等着看这一幕。你早就知道了,这些钱迟早会闹出大事,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耐心等着,等着齐闻谷什么时候受不了,成了你的刀。”蓝田看着齐闻谷扛起麻袋,慢慢走出院子,转身对着马宇非道:“齐闻谷想要杀掉所有人,你何尝不想?你辛辛苦苦为他们谋幸福,他们却背弃了你,你恨他们,恨他们没有实现你要的理想社会。现在,米屯的人已经不一样啦,他们被钱迷了眼,想要更大的房子,更多的电器,看看这座小山,已经分成了好几个等级。你很生气,也很厌恶,对吧?”
马宇非没有说话,对蓝田投以悲天悯人的目光。蓝田没法直视他,一边走去门口,一边对身后的马宇非道:“走吧。米屯的神啊,你该下山了。看,火又烧起来了,末日的审判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后面就啰嗦了,挖坑太多:(
☆、大鱼
蓝田走下台阶,从灯火稀疏的“富人区”,慢慢往底下的灯光走去。
齐闻谷在前面,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拖着那麻袋的钱。二十多年前,一摞摞的钱被细心地包在塑料膜里,几经易手,又被之后的哈顺、童老太太再次包裹起来。现在齐闻谷粗暴地拖着残旧的袋子,钱像砖块一样漏了出来,滚得满台阶都是。
蓝田一边把碍事的钱砖踢走,一边心绪起伏。他该阻止齐闻谷吗?
不!他应该像马宇非一样,站在台阶上看戏。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袖手旁观,齐闻谷就会为蓝家复仇。那些毁了他的家、烧掉了他玩具、狰狞地围住了他的房子、把他妈妈推倒在地的人,他早就不记得他们的脸孔了,但他知道“他们”就在底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活到了今天。
他们甚至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纳他。少年时期他遇到的那一道道狐疑、同情和厌恶的目光,现在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他们还在假装他是“偷窃犯”的儿子啊。
那个隐藏在他脑子里的场景,一直被他压抑在记忆深处,此刻终于释放了出来,鲜活地在眼前重演。
他恨极了。深入骨髓的恨。
齐闻谷坚定的身影就在他身前。不用多久,他受到的伤害和屈辱,就能得到了补偿。只要他什么都不做。
哦不,他还可以做一件事。等齐闻谷支撑不住时,他可以走到他跟前,把一发子弹送进齐闻谷的脑袋里。
他知道齐闻谷非但不会反抗,而且会很感激他。然后他依旧是优秀的、尽责的蓝警官,击毙了杀人狂,制止了惨剧的扩大。这就是事情的结局。
——齐闻谷全都为他设想好了。这是老人对他的赎罪。
但蓝田一点都不想要这样。齐闻谷和马宇非害死了他的家人,他一点都不想要他们的赎罪,也不想走进他们写好的剧本里。
马宇非就走在他的后边,一步一步的,操控这一切。蓝田想,自己也是他的棋子吧。马宇非等了三年,说不定就是为了等他回来,扮演这个黑暗复仇终结者的蹩脚角色。
要不要阻止齐闻谷……
蓝田脑子里,千百种念头在交战,乱到一个程度,就变得麻木了。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齐闻谷身后,还有二十多级台阶,齐闻谷就要到达空地。那些钱已经撒了一半,但齐闻谷一点都不在乎。底下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吃惊地看着他孤老的身影。
他们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正在等着他们。
齐闻谷走到火堆旁。屯民们已经陆续回家了,在熊熊燃烧的尸体边,只有华惜易和几个老屯民。
他们看着齐闻谷,停下了动作和对话。看到齐闻谷的斧头和可疑的麻袋,他们都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几个老屯民自觉地退缩到一边,让开了一条道。在焦黑的尸体边,是目瞪口呆的华惜易。
华惜易站了起来,指着齐闻□□:“你……你……”
说到第二个“你”字,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知道齐闻谷要做什么。
“啪”的一下,声音钝钝的,甚至是轻柔的,斧头劈开了华惜易的肩膀。鲜血喷出了两尺高,把树叶染成了黑色,然后才听见华惜易的惨叫,以及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屯民们如梦初醒,大喊着四散奔逃。有人随手捡了柴禾,一边后退一边抖着手道:“别过来,我□□妈齐闻谷,你在发什么疯?”
齐闻谷不理别人,只是盯着痛苦得在地上翻滚的华惜易。他的一只手臂被砍下来,断口处血流如注,这么滚了几下,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都没个人样了。
齐闻谷举起麻袋,砸到华惜易边上,冷道:“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吧,给你!”
钱一沓沓地滚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有几沓沾上了火,立即燃烧了起来。华惜易疼得要命,哪里还顾得上钱?
他看见斧头上滴下来的血,吓得乱喊乱叫。“别杀我!别杀我!”
齐闻谷举起斧头,又砍向他的左腿。只听骨头咔呲断裂的声音,华惜易声嘶力竭地大叫,想要爬走,断腿摩擦着泥地,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齐闻谷一腿把他踹得翻过了身,然后又一斧头,劈向他的身体。他也不管劈到那里,只是不断地把斧头砍进华惜易单薄的身子里。他已经失去耐性了,也不想要折磨华惜易,只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把他弄死。
过了一会儿,华惜易的叫声微弱了。齐闻谷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他好像在想下一步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粗暴地踢散了火葬的柴禾,华老太太被火烧得脆弱的尸身,立即断开了几截。他对尸体完全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用麻袋包着手,捡起柴禾,就扔向旁边的木屋。
数十根的柴禾堆积起来的火,渐渐把房子点着了,齐闻谷的手掌被烫得焦黑。但他一声不响,拿起焚尸用的汽油,泼向了房子。火越发大了,听到声响的、被人推醒的、感觉到骚动的屯民,陆陆续续从家门走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有人大叫:“救火啊!”两个人奔了过来,却遇上了齐闻谷。齐闻谷不说话,挥动斧头把一人砍倒了。
其他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米屯顿时大乱。
屯民们呆立几秒,又想跑,又想制伏齐闻谷。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他疯了!要杀人!快跑啊!”
本来犹疑不决的屯民,此时双脚也不听理智使唤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大部队跑了起来。有人跑回山上拿贵重物品和抱起孩子老人,更多人却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只想离斧头和火远一点。
他们跑过空地,甚至没注意到脚下华老太太的尸体和华惜易,来回踩踏了无数次,尸体被糟蹋成碎片。惊叫声、脚步声和碰撞摔倒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米屯——一副末日的景象。
蓝田居高临下看着,只觉得荒诞。只要谁稍有理智,就能想到齐闻谷一老人,虽然拿着斧头,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上前去,几下就能把他制住。但没有,所有人都在所有人的恐慌里,随波逐流。大部人不能冷静下来,能冷静下来的少数人,又觉得犯不着挺身而出,万一被斧头劈中了呢?那可是个疯子啊。
蓝田想,这就是马宇非眼里的“大鱼”吧。他把华惜易、齐闻谷,还有之前的蓝家投喂进去,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景象。“大鱼”吞噬一切,吞掉了所有人的理性和情感,这只庞大的生物只知道前进,没有目标,没有未来……
蓝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马宇非。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了悲悯的眼神,对蓝田道:“没有用的,你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蓝田不知道他说的是齐闻谷,还是那些群众,但他愤怒极了。马宇非要他坐在这里,看他主导的这场人间惨剧,分享他作为“神”的乐趣吗?
不,这样他和底下的群众又有什么分别呢?!
华惜易身体动了动,居然还活着。蓝田跑了下去,奔向空地。
空地里都是人,相互冲撞,摔倒了也没人理。齐闻谷不知道在哪里,只听见到处都有惨叫声,也分不清是挨了齐闻谷的斧头,还是被其他人踩了一脚。
蓝田跳过了地上的几个人,走向华惜易。华惜易扭曲着脸,已经剩下最后的气息了。他那被疼痛折磨的身体剧烈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感觉到了蓝田。看到他悲惨的模样,蓝田拿出了□□,只想给他一下痛快,消除他的痛苦。但自己的手也是颤抖着的。他不敢开枪,不是因为这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胆小的孩子啊。
为了不面对当年的惨剧、不破坏自己辛苦挣来的正常生活,他下意识地忘掉了米屯人对他的伤害。现在,真相浮出了水面,他再也逃避不了,他就知道,他应该亲手结束一切,他才应该是那个杀人狂!
蓝田拉下保险栓,手颤抖得更厉害。他突然就想念老猫了,想得要命,他想,要是老猫在他身边,那他肯定会毫不犹疑地开枪。在这个时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对老猫的眷恋从何而来——老猫就是他一直想成为的人啊。
他垂下眼睛,正要扣动扳机,却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激烈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掉到了地上。蓝田转过头,齐闻谷就在眼前。
齐闻谷见是蓝田,也愣了愣。但只有几秒钟,他的眼神又变得暗淡而冰冷。斧头高高举起,向蓝田砍了过来。
蓝田侧身躲避,一拳甩向他的脸。齐闻谷不躲不避,斧头又劈向蓝田。
蓝田知道,齐闻谷这次真的疯了。他已经杀红了眼,谁都不认得。
两人扭打做一团。齐闻谷力气本来就大,现在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跟健壮的蓝田打起来,竟然不落下风。他手里又有斧头,过了一阵,蓝田后背被割伤了好几处,鲜血淋漓。
正难分难解时,蓝田滚到了火堆边,拿起了燃烧的柴禾,砸向齐闻谷。
他的手被火烧出一层焦皮,火焰发出了逼人的热,但蓝田已经忘掉了自己对火的恐惧。
齐闻谷被火逼退了一大步。他眼神凶狠极了,疼痛更激发出他的兽性,他张开嘴,吐出沉重的鼻息,像个野兽一样,正要扑向蓝田。但他的脚刚跑出一步,突然就呆住了。他看着蓝田身后,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
齐闻谷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喘着气道:“你终于下来了。”
蓝田往后看,是马宇非。
马宇非微微一笑:“你连蓝田都不放过吗?”
齐闻谷一下子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事,脸上又是后悔又是羞愧。他盯着马宇非,瞬即眼神又凌厉起来。他道:“马宇非,二十几年前,我已经杀过人,现在再多杀几个,也没什么分别。我是米屯的鬼,你是米屯的神,但你看,我们俩现在有什么区别?”
马宇非沉默地摇摇头,他看着那些火,那些人,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们没区别。你最想杀的是我,现在就来吧。”
齐闻谷不再说话,向马宇非冲了过去,把他扑倒在地,斧头举了起来,劈向他的胸膛。这不过是十几秒内的事,蓝田来不及反应,鲜血就喷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
蓝田心里剧烈交战,他恨马宇非,觉得他该死,而最可怕的是,马宇非什么都没做,完全不能用法律去制裁他。现在能惩罚他的,只有齐闻谷的斧头了。
可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情感却涌上来蓝田的心头:他并不想马宇非死!他不想马宇非死,也不想齐闻谷死,甚至连华惜易,他都希望他能活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华惜易,只见他不再抖动,却还没断气。华惜易艰难伸出了手指,指向着火的房子。
蓝田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在大火的旁边,没人敢走近之处,站着一个孩子。
是乔思明!
蓝田心里一惊。发生那么多事,他竟然把这孩子忘了。
乔思明的脸上是惊恐、不可置信、愤怒的表情。蓝田心里犹如翻江倒海——这不就是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吗?
一件被压得最深的记忆浮现了出来。是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呢:二十五年前,他是应该死在火里,为什么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