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最后见到的是,烟尘扑面而来,空气浑浊得没法呼吸。好热啊……这就是要死了吗?
一开始,齐闻谷看着屯民粗暴地打砸蓝家时,心里就在痛苦挣扎。他们疯了似的在找钱,却没想到,那袋钱就在不到200米处的齐闻谷家里。他甚至没有费心思把钱藏起来,就随便扔在了起居室的木椅底下。谁要是推开门,一眼就看得见。
可是没有人想要去搜查。他们只是忙着砸房子、烧东西,要把蓝家毁得一干二净才解恨。而齐闻谷知道,他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只要把钱拿出来……
只要把钱拿出来,蓝方之就得救了。可是这钱要出现了,那么屯民谁都不会相信,肯定要求立即分钱,就算是马宇非也阻止不了了。然后乔木生就会拿着这笔钱,带着李欣怡远走高飞。
不,他不能把钱拿出来。他不能让乔木生离开!
但蓝方之会怎样?齐闻谷看着逐渐被掏空的蓝家,心里愧疚又难过。蓝方之虽然古板,跟自己不太投缘,但是个好人。他们夫妻体恤他和乔木生没有家室,常常请他们过去喝茶聊天,他敬佩蓝方之的学问,也喜欢周蕙的幽默亲和,在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里,他们原是很亲近的。齐闻谷还喜欢他们的儿子蓝田,天天带着他玩儿,心想认了他做干儿子,老年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他并不想蓝方之一家受到伤害啊。但这又有什么办法?看到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满地的家伙什上,齐闻谷只能默不作声。比起乔木生,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原想,屯民闹一阵,发泄完了,事情就了结了吧。没想到的是,屯民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越砸越兴奋,渐渐失去了理智。齐闻谷开始担心蓝家人的安全,就想先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他正要过去,却听到乔木生那边叫了一声——
起火了!
齐闻谷赶紧跑了过去,只见乔木生的家被纵火了。不知道是哪个屯民,见蓝方之家没有钱,就想起了同样管钱的乔木生,于是一群人像发现了新玩具那样,气势汹汹地开始打砸乔家。不久,就有人点火了。乔木生家有清漆等易燃物品,房子很快就被卷进火里。
乔木生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跑了回家。齐闻谷见状,只好撇开蓝家,去照应乔木生。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快洒完,老猫也快出现了。等着。
周末歇两天,周一见。
☆、末日
乔木生家里有油漆、清漆等易燃品,木头房子很快就被火舌吞噬了。乔木生发了疯,不顾一切闯进烈火里,想要扑灭火势。
齐闻谷吓坏了,来不及拉住他,只好也冲进了房子里。到处都是呛鼻的浓烟,齐闻谷一边掩住口鼻,一边努力睁开眼睛,搜寻乔木生的身影。冷不防旁边的窗框折断了,掉到他身上,他的衣服立即被点着了。齐闻谷赶紧脱下衣服,想要踩熄火苗,却见到处都是火,哪里灭得了?
他身上被烫起了好多泡,脚底被滚热的地板烫得脱了一层皮,每走一步就像走在炙热的刀口上,疼得要命。他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心里焦躁不已,既着急寻找乔木生,又担忧蓝家的状况。
磕磕绊绊地走到卧室,他终于见着人了。但那人不是乔木生,而是钟明的的儿子钟辰光。钟辰光完全没注意到齐闻谷,也不逃走,却在胡乱翻找乔木生的物品。
他还在找钱!
一股怒气从齐闻谷的心头熊熊燃起。之前,他看到钟辰光在烧毁蓝家的玩具和书本,现在他就出现在乔木生的屋子里。不是他纵的火,还有谁呢?
地上散落着齐闻谷给乔木生的画,大半已经被撕裂了,有些在火里烧了起来。齐闻谷绝望地想,没救了——那些画没救了,他对乔木生的想望没救了,蓝家没救了,整个米屯也没救了……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早在看见蓝家人彷徨无助的样子时,齐闻谷已经深深地感到了后悔。
自从他知道乔木生想要偷拿那笔钱、然后离开米屯后,就决定要把钱拿走,找个时机把它埋进地底,或者干脆烧光了,彻底绝了乔木生的念想。他知道巨款不见了,米屯肯定会大乱,后果不堪设想,但思来想去,这是制止乔木生在短期内离开的唯一办法。
直到昨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整晚没睡觉,等天亮前一小时,从林中绕道蓝方之家里。这是人最疲累的时分,守夜的屯民早就躲进自家温暖的被窝里了,米屯静悄悄的。齐闻谷走到熟悉的起居室,打开柜子,拿走了钱。这件事真是超乎想象的容易,齐闻谷觉得简直容易到荒唐,这钱就放在毫无防护的房子里,跟摊在空地上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这笔钱之所以能安然无恙至今,只因为根本没人有勇气去动,也并不相信自己能拿走。
而且——一麻袋的钱真的很重啊。
是啊,里面是一张张的钞票,成千上万地叠在一起呀。只要有脑子就知道,它不可能藏在书里、玩具里,画作里,那这些暴民为什么还要去毁坏这些呢?对了,他们已经忘了那笔钱,他们只是想毁灭!
看着钟辰光把一张张的画翻开,扔到地上,齐闻谷就觉得可笑极了。
而且他真的笑出了声。这时,钟辰光才发现了他的存在。他诧异地看着齐闻谷,想要说话,话没出口,一人就从门口扑了过去,把钟辰光推到墙壁上。
是乔木生。他见到自己的房子被毁成这样,早就怒不可遏,这时再看齐闻谷的画作被糟蹋,登时失去了理智,举起一把椅子就往钟辰光身上扔去。
齐闻谷抱住乔木生,喊道:“木生,别理他!快出去,房子快塌啦!”
乔木生红着眼,甩开齐闻谷,一拳甩向钟辰光。钟辰光又惊又怒,躲开了乔木生的拳头,随手拿起刚才飞过来的椅子,扫向乔木生。
乔木生不闪不躲,被椅子砸了个正着,额头流出了血。
齐闻谷大惊失色,赶紧制止又要扑过去的钟辰光,两人滚在一堆,厮打起来。乔木生也加了进来,对钟辰光拳打脚踢。
火势越加猛烈,四周炎热极了,黑烟蒙住了视线,犹如末日。等两人累得停下手时,钟辰光已经一动不动,全身皮开肉绽,死状悲惨。
他们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杀了人。不过暴力的宣泄和兴奋感,已经烙在了身体里,他们觉得自由了,之前的恐惧、难过、气愤和后悔的情绪瞬间消散。
齐闻谷看着乔木生流着血的额头、凌乱的头发、肿胀的脸、被烫伤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情难自禁,上前抱住了他,吻上他的嘴唇。
乔木生全身僵硬了。但他的嘴是湿润柔滑的,里面是一个静谧的温暖的所在,是齐闻谷唯一想要的归宿……房子四周发出了充满威胁的“夸拉嘎拉”的声音,这木头房子,快要经不住大火的摧残啦。而齐闻谷觉得快乐极了,他只想死在这里,和乔木生在一起,贴着他的身体,他的嘴唇。
乔木生没有反抗,也没有应和,但齐闻谷不在乎了,他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去祈求乔木生的爱。
他把乔木生搂在怀里,贪婪地吻着他的脸、他的眉目、他的伤痕,他还想要更多,更深入。
他解开乔木生的衬衫时,却听到乔木生喃喃道:“闻谷,这世界是不是要完蛋了?”
齐闻谷愣了愣。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了一声巨响。这声音如此凶恶,连在极乐中的齐闻谷,都一下子清醒过来。下一秒,他就知道是什么声音了。
“蓝方之的家……”齐闻谷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
等他们去到空地时,周围的骚动已经平息。屯民不闹了,只是眼勾勾地盯着已成废墟的蓝家。屋顶塌了下来,把大火压下了七八分,但火苗依然四处攒动,要把这家烧得一干二净才罢休。
齐闻谷呆呆地看着那栋木房子在火里融化,听到旁边的人道:“蓝方之一家跑出来了吗?”
“哪儿跑得了?!这火那么猛啊,就是老虎豺狼也跑不出来啦。”
齐闻谷如遭雷击。他一步步地走向火堆,直到有人大力地拉住了他。
——他不知道是谁拉住他,也无暇分心去看。他只是看着那地狱之火,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孽。
大火烧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蓝家和乔家只剩下一堆焦黑的垃圾,和四具尸体。
屯里一片死寂,人无声走着,筋疲力尽。然后马宇非走了下来,主持大局。发泄完之后,屯民陷入了空虚中,于是他们重新接受了马宇非,他又成了米屯的精神上和实际上的领袖。
乔木生当天下午就离开了米屯。
走之前,他在树林里找到了齐闻谷。此时的乔木生衣服褴褛、全身又是灰烬又是伤口,这种落魄的模样,比他们一穷二白地进城时要更加凄惨。
齐闻谷见到他的样子,哭了出来。他失声痛哭,无法抑制。哭到后来,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干的嚎叫。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只有肩膀在不停地抽搐、鼻腔在努力地耸动,以便让空气进入他空空的胸腔,以便让他继续活着,来接受他应得的惩罚。
齐闻谷知道,他的报应已经到来了。现在,只是残酷惩罚的开端。
他什么话都没说,摆摆手,转过头,一刻都不想看见乔木生现在的模样。
乔木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脸色平静如常,缓慢地走过去,从后背抱住了齐闻谷。
“我走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齐闻谷没有回答。乔木生放开双手,又拍了拍齐闻谷宽阔的后背,就像给一件好久不穿的大衣拍拍尘埃。
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把米屯和齐闻谷一起留在身后。
自从他看见了蓝方之的尸体,他就知道,一切都没了。房子没了、朋友没了、他对未来的念想,也同样毁灭在火海里。那笔钱始终没找到,而蓝方之一家却因为自己的沉默和怀疑,活活被烧死。
现在他终于可以离去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齐闻谷为40 他勾画的彼岸。
乔木生嘴角上牵,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齐闻谷等乔木生走了很久很久,才离开了树林。空地上的屯民沉默不语,在马宇非的指挥下,搬运收拾,赶在消防和警察到来之前消除各种痕迹。
这一切对于齐闻谷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发生的事。他在人来人往的空地上,毫不掩饰地拖着麻袋走了过去,走上台阶。
好多人在他身边经过,所有人都垂着头,拿着一袋袋发出焦臭味的、被砸烂撕碎的东西,满手污黑。没人注意齐闻谷,更别说注意他拿的麻袋了。
他慢吞吞地走上山顶的树林,随便把钱埋了进去。等做完了这些,天已经黑下来了。空地上灯火通明,传来了尖锐的警笛声。齐闻谷抬起头,看着天上一勾弯月。
月亮慢慢圆了,又慢慢地消了下去,一轮又一轮,每次的轮回后,总能重新变得光润圆满。而齐闻谷的生活却越过越残旧,已经没有了修补的可能。
他的大手掌放在了光圈中,粗大的指节犹如枯木,硬朗又脆弱。
蓝田看着老人,苦涩问道:“你偷拿了这袋钱,一直就没被发现?”
齐闻谷摇了摇头:“或许……马宇非是知道的吧。”他缓缓抬眼看马宇非:“是吗?”
迎着两人的目光,马宇非淡淡道:“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也就猜到了。这钱一直没露出来,看来偷钱的人并不想使用它。屯里最不在乎钱的,除了死了的蓝方之,就只有你啊。”
齐闻谷沉默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蓝田看着马宇非,艰难问道:“你了解蓝方之,早就知道钱不是我父亲藏起来的,为什么不为他辩解?”
马宇非还没回答,齐闻谷就笑了起来。“蓝田,这还要问吗?他巴不得这钱跟房子一起烧个干净。这些年来,米屯的房子越建越多,越建越往上,他就搬到了山顶上,守着这笔钱。以前给木生画画,我看过很多欧洲的故事,有个故事,说的是恶龙守着山洞里财宝,谁敢来偷财宝,就把他烧死。马宇非不就是那条恶龙吗?”
马宇非听了这个比喻,微笑不语。
蓝田恍然大悟。因为这袋钱,很多人开始否定马宇非的体系,他的地位岌岌可危,米屯里还有谁比他更痛恨这笔巨款的?但这么多的钱,要怎么藏起来?无论是埋在土里,或是封在书柜里,人们总会想办法找到它。直到齐闻谷拿走了钱,屯民包围蓝方之的家,马宇非终于想到了一个安全的藏钱的地方——
那就是藏在人的罪恶感里。
蓝方之一家死在火里,屯民冷静了下来后,都想到蓝方之十之□□是冤枉的,罪恶感和愧疚感油然而生。此后,这笔钱就跟死人、火灾这些不详的景象联系在一起。谁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只有假装蓝方之监守自盗,并且和钱一起烧死了,他们才能安抚自己的良心啊。因此也没人牵头去找钱,蓝家和巨款从此被埋葬了起来,压在了记忆深处。
所以,蓝方之必须死,在马宇非的祭坛里,他就是用来镇守财宝的祭品啊!
☆、屠杀
饭厅里静了下来,只听见风吹树叶的窸窣声。风越来越大了。
坐在蓝田边上的,是害他失去家人、让他长期沉没在自卑和罪恶感里的罪魁祸首。但这二十多年来,他们却活得孤独失意。马宇非终于还是抵不过时代,被迫退隐山中,囚困在自己的信仰里,过得跟野人一样;齐闻谷也彻底失去了乔木生,孤零零地在陋室里老去。
相比那些贪心的屯民,他们是不爱钱的,然而却不得不守着巨款,像守着一个恶灵那样。最后,谁都没有得到好处。
蓝田心里悲哀极了——他们一家的牺牲,到底成全了谁?
他冷冷地对齐闻□□:“后来华惜易鬼迷了眼,对那笔钱动了心,杀了乔木生一家。所以你又开始杀人?”
齐闻谷:“嗯,哈顺和童林都是我杀的。”
“我有一件事不太确定:你早就知道,前两年的月饼不是乔木生送来的吧。”
齐闻谷声音嘶哑:“每年中秋节的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木生会回来米屯,把月饼放在我门口的木敦子上。通常他会等一阵子,可能两分钟,可能五分钟,然后才走。总之,他从来没敲过我的门。三年前,我跟平时一样,在门后面等着。可是……脚步声不一样了。我知道不是乔木生。而且那人也没有停留,放下月饼就走。”
“这些年来,你都在门后面等着,就从来没想跟过去看看吗?”
“怎么会呢?”齐闻谷苦笑了一下,垂下头,竟然有点羞涩:“第一年我就跟过去了。他住的那个楼,我去过好几千次了吧。隔几天我就会去看看他,看他出门上班,带着孩子走路上学,有时会跟着他一天,看他下了班,到菜市场买饼买肉,进了楼门,我才回家。我看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了,他也老了……这二十多年,他没有搬过家,没有换过工作,每天走路到电器店要多少步,我都能记下来。”
蓝田无比动容,二十五年的窥探、跟踪,却始终不敢上前说一句话,这要多深的感情才能支撑这种无望的爱?
齐闻谷接着道:“三年前,我知道送月饼的不是他,就去他小区前守着。我等了一个多星期,没看见他,也没看见他的老婆孩子。我又进了他住的小楼,我不知道他住的是几层,试过一家家敲门。不过敲到第二层,我就放弃了。我很害怕……很害怕门打开了,他就在我面前。我不敢见他,也没脸见他。
“我等了一年。后来我跟自己说,或者他搬走了,真的出国了,总之,他已经放下了米屯和过去的烂事。这样很好,很好……但我还是放心不下,那月饼是谁送来的?”
齐闻谷看着马宇非:“第二年中秋节,我一晚没睡,就在那里等着。到了早上,你来了。”
马宇非:“原来你已经知道啦。你也真能忍,又等了两年才行动。”
齐闻谷沉着脸道:“没错。因为是你啊。我知道你的能耐,你要做什么事,怎么都要做到的。这两年,我一直想,你到底想干什么?”
“唉,”马宇非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你太难过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啊是了,你不敢。乔木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只要推开他的家门,或者问问跟他有来往的华惜易,就能知道,但你一直拖着,不敢去揭开这层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