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蓝田却不能相信。
老猫失踪肯定有缘由,或许是因为家族争产被谋算了,或许真的又失忆了,在这城里的某处游荡;而老猫要是失忆,蓝田认为肯定还是跟家族隐情有关。说到底,最大的谜团是,老猫回家时,遇到了什么事?
苗稀南不肯坦诚,蓝田只好道:“我想见阿游。”
没想到苗稀南立即回拒:“阿游不在家。她身体不太好,家里这几天办丧事,我怕影响到她,所以把她送出去休养了。”
蓝田疑惑道:“去了哪里?”
苗稀南叹了一口气,“蓝警官,我知道你是以情的好朋友,关心他的安全,关心阿游,我非常感激你。这些年来,我忙着家族的生意,没有时间陪伴他们,他们的母亲又死得早,他们……真是蛮可怜的。”苗稀南冷漠的脸柔软了下来,语气也是诚挚的,“也因为这样,以情从小就很坚强,也很有自己的主意,他的想法,你未必能看透呢。他离开了,必定有离开的理由,我希望这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困扰。”
蓝田听得呆住了。苗稀南的意思,老猫是有意离开他的?
苗稀南继续道:“有一件事,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以情,想法都是一致的: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干扰到阿游。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她脆弱得很,我们都希望能保护她。”
苗稀南望着蓝田,在这个舒服温馨的厅堂里,单身一人的他显得非常孤独。蓝田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回答了,再问,他也不会给出蓝田想要的答案。
这座房子,雅致整洁,每件物品都显出了良好的质地和高傲的身价,但空气里却有一种哀矜的气息。蓝田觉得难以忍受,他站起身来,向苗稀南告辞。
苗稀南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又给了他一个努力挣出来的长辈的微笑。
蓝田离开苗家,回到孤寂的马陶山山道。他坐上车,想着苗稀南,以及苗稀南的话语。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苗稀南单独交谈,对于这位苗家家主,蓝田只觉得他孤独又克制,圆润又怯懦。
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希望周围的人好,但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又不可避免地看到太多黑暗的事。为了平衡自己,他或许会给这些事罩上美好的外壳,对自己说谎说多了,渐渐地连本心也信以为真,对四周的凶险和图谋,竟然就视而不见了。
老猫跟他爹不一样,他看似随和,但脾性硬朗,并没那么容易妥协。要他做了家主,很多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蓝田越想,就越担忧。
汽车往山下飞驶,十分钟后,停在了马陶山修道院的门口。
第一次来这里时,是深夜,还是个大雾天,这老建筑就显出几分凶相。而现在,在晚霞中,这修道院静静地伫立在湖边,倒影微微晃荡,竟然美得出尘。
蓝田却没心情欣赏,他快步走了进去。有个神职人员拦住了他。蓝田拿出证件,说是要见费南神父。神职人员礼貌地告诉他,费南神父不在院里,请他明天再过来。
蓝田也就罢了。他并不想见费南,他来修道院,是想去墓园看看。
他走出了拱圆形的门,沿着湖,走向墓碑群。
蓝田第一次见到老猫,就是在这墓碑群里。那时候老猫刚刚从一次“记忆清零”中醒过来,所以蓝田抱着一丝希望,心想老猫要是失忆了,说不定又会回到这里来,在他熟悉的墓碑上睡觉?
墓碑上什么人也没有。不止墓碑,玉兰树下,湖岸边的草丛里、缓缓的草坡上,哪儿都没有老猫的身影。
蓝田预料到这个情况,但还是受到了打击。他失去力气似地坐在了墓碑上,望向山下的海,蓝田只觉这世界大得可怕,他要怎么才能找到猫儿呢?
他的手指垂到墓碑上,轻轻地摸索着上面的刻痕。苗—以—情,这是老猫永恒的归属啊,终有一天,他会躺在这里面,与土地共存。
想到这里,蓝田突然脸上变色。他想到了一个荒诞的可能……
蓝田几乎是跳了起来,就去抬墓碑下的石板。他急不及待地想证实他的猜想是错的……
石板近期有被挪过的痕迹,底部沾上了土,泥迹斑斑的。蓝田心跳加速,全身却是冷的,他放下石板,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鼓起勇气往一米左右的深坑里照进去。
里面有东西。
蓝田把身子探进去,摸到了质地柔滑的布料。是衣服。
蓝田身体僵住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手指活动起来,探进了衣服里。衣服下面触感柔软,还是衣服。
蓝田深吸一口气,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件又一件的,都是衣饰,有衬衫、裙子、袜子、短裤,无一例外,都沾上了血迹。
蓝田颤着手,把这些服饰铺开。最上面的裙子血迹新鲜,其他都都已经干涸了。服饰也不是一个人所有,型号有大有小,但看上去都是女孩的所有品。
这些衣服,是在不同的时候,塞进这个墓穴里的。苗以情的墓穴。
从蓝田的位置,能闻到洞里飘出来的血腥味。蓝田怀疑自己疯了,他以为这里面有尸体,结果比尸体还可怕——里面长年累月地积攒着不同人的血,充斥着一种让人绝望的死气。
怎么会这样?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这些年来他压抑住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火海里的家人,一具具的尸体,冷酷的案件,杀人狂,苗以情。
在他脑子还没转动起来之前,他的双手就慌张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地塞回墓穴,让它们回到幽暗的地底。
他像逃亡般地离开了墓园,一路地往前跑。
晚霞在天空渲染出美丽的色彩,秋天的风温柔了起来,包裹着安宁静美的修道院。在那蜿蜒在湖边的小道上,只有蓝田奔跑的脚步声。
他在修道院边上停了下来。在之前发现女尸的草丛里,现出了一角裙摆。蓝田吓了一大跳,闭起眼睛,说服自己那是幻象,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那裙子就会消失的。
过了好一阵子,他张开眼睛。裙子……果然不见了。
湖面闪耀着日落之光。在墨绿色的草丛上,慢慢地站起了一个人。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对蓝田笑了笑。
是阿游。原来她被送来了修道院。
她美丽的脸笼罩着夕阳的颜色,长发在风中飘扬,大大的眼睛里反射出变幻无方的湖光。蓝田看得呆了。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虽然有着跟老猫相似的轮廓,却比他要纯净、柔和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他认识阿游,他真的会以为她是湖水的精怪,或者是古老的魂魄。
阿游继续转过脸,猝不及防,蓝田看见了另一边头皮上的丑陋疤痕。
蓝田深受打击,他退后了两步,所有可怕的事物一起压向了他:伤疤、血衣、失踪的苗以情……
蓝天再也忍受不了,转身跑了起来,逃离修道院。
作者有话要说: 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多年来他压抑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一具具的尸体,冷酷案件,杀人狂,苗以情。
☆、同谋
蓝田离开了马陶山,一路往前开去。他脑子里混乱一片,各种片段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前因后果。因为太骇然了,骇然到一个程度,蓝田已经没法相信刚刚见到的事情。不相信,所以心反而定了下来,脑子也麻木了。蓝田机械地开着车,等有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米屯。
回米屯干嘛呢?蓝田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他就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风筝,时间到了,操纵的人玩够了,就卷起了线,把他随随便便地收了回来。
他犹如被拖着般,穿过了树林,走到了空地。
空地上挤满了人。灯泡点亮了,黄光照在人的脸上。这些人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就像蓝田一样,因为经受过太多的遗弃、孤独和恐惧,而被掠夺了所有的表达。
他们也是被“操纵者”拉着线,而回到米屯的吗?
有的人转过头来,看了蓝田一眼,又转回头去。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沉默地看着中间的事物。
蓝田挤上前去,望向中央。他看见了火。
蓝田怕火,米屯的人都怕火,但被火光吸引,却是人的天性。他们盯着火,挪不开目光。
看了一会儿,蓝田才突然发现,在火的边上,还有两个人。坐着的是华惜易,躺着的是华老太太。
却见华惜易站了起来,拿起身边的柴禾,点着了,直接扔到了老人的身上。老人身上大概是泼了汽油,一沾上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蓝田大骇,阻止道:“华惜易,你在干什么?!”
华惜易看到了蓝田,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她走了。两个小时前走的。”
蓝田愣了愣,随即心底一阵悲怆。华老太太也死了……而她死了,华惜易却不肯按照传统,给她一个正式的葬礼,宁愿一把火把她烧掉。她大半辈子都躲在破烂的房子里,卑微地活着,现在死了,却是热热烈烈的,在众目睽睽下变成灰烬。
华老太太衰老的躯体,就像干枯的木柴,不一会儿她的肌肉就在火里萎缩了。蓝田见火里的老太太蜷起了拳头,似乎正要努力抬起身来,但还是扛不住火的侵蚀,很快就变成了黑炭。一阵烧焦皮肉的气味飘散开来,闻之作呕。那是肌肉萎缩溶解时,造成的一种死者要坐起来的假象,但蓝田还是想:“她是有话要说吗?她想要把隐藏了半辈子的话,统统说出来,来为自己卑琐的半生辩解吗?
但现在谁也听不到她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了。
——不,有一个人或许知道。蓝田想起,老太太昏倒之前,曾经跟齐闻谷说过话。
齐闻谷呢?蓝田举目四望,周围都是神情麻木的屯民,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却没有见到齐闻谷。
蓝田退出人群,走上了台阶。走了十几步,蓝田回头看向空地。
一圈圈的人,沉默地看着火在燃烧,看着人在死去,尸身在融化,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并没有因为这可怜的老太太而掉一滴眼泪,甚至皱一下眉头。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幕啊。正因为太刻骨铭心了,这几十年来,他居然记不起来。他那小男孩的心灵,无论见过多少惨死的尸体,都没法再去经受一遍这样的情景。
蓝田看着那缺了口的米字房屋、那些经年的生离死别,随即闭起了眼睛。
他知道“大鱼”是谁了。真相是如此简单,如此一目了然啊,明明就摆在他眼前、摆在他的记忆里,他却选择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视而不见,一件件的凶杀、惨案才会在这里发生。他不是在逃避,正好相反,说不定,他的内心深处也在盼望着杀戮,期待着更残忍、更冷酷的屠杀呢。
他跟凶手有着同样的心思,所以他也是同谋啊。
蓝田觉得他身上都是血腥味,那是从老猫墓穴里带出来的、像透明的膜般覆盖了他全身的气息。
风大了起来。在阴影重重的台阶上,他仿佛看到了老猫的身影。老猫满身是血,拿着斧子,背对着他,走进顶上的黑暗里。他追随着这身影,爬上高高的台阶。
老猫走得很慢,蓝田也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他没有呼唤老猫,因为他知道老猫是不会回头的。蓝田见过很多杀人者,写过无数犯罪心理的论文,但他一直没法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要杀人?在他的理性里,杀人从来是成本最高的解决方式,因为这意味着严厉的刑罚、事后的害怕和悔恨、漫长得无法终结的赎罪。他用了许多理论去解释这些,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挽救不了了,这分明就是一种毁灭自己的行为。
但现在他明白了,以一种无法书写、无法讲解的情感上的痛楚,他接近了问题的核心。
所以他没有说话,也不打算阻止老猫。
他们就这样爬了上去,在最后一个路灯处,老猫停了下来。
“他在犹豫呢,”蓝田想。
——他在犹豫,要不要转过头来,告诉蓝田,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下山去吧。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赶蓝田走了,现在蓝田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讨厌过蓝田,正好相反,他希望蓝田远离米屯、远离他、远离这血腥的中心。他希望蓝田能忘掉一切,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活下来。
但他没有转过头,而是拐进了小路。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对蓝田冷着脸了,一下子放不下架子吧。
蓝田这么想着,又是想笑,又是心酸。
那身影离开了路灯,就变得孤独而苍老。花白的发梢裹上了一层光圈,在风里微微的晃动。此外,他的身子伟岸而坚定,蓝田在他的后面,又变回了小孩。蓝田不敢说话,也不敢阻拦他。
因为那不是他的老猫,而是齐闻谷。
蓝田静静地跟着齐闻谷,看这出戏怎么落幕。
马宇非坐在饭桌边,看着秒针像心跳一样,有规律地向前移动。饭厅的两盏吊灯打开了,发出温暖的昏黄的光。马复可夫妇有很好的品味,把饭厅装点得朴素雅致,但这对于马宇非来说,还是过于繁复了。他已经很久没坐在椅子上,也很久没见过时钟这样的物品。
房门发出低哑的声音,齐闻谷走了进来,坐在了马宇非的对面。
马宇非等秒针终于走到了12,才放心似的移开目光,看向齐闻谷。
“我等了你很久。”马宇非缓缓开口。
齐闻谷轻蔑地笑了一下,就像马宇非讲了一句废话。他回道:“你急什么,我终会去找你的。但我来这里,是来看你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去哪儿了?”
马宇非的脸微微变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你连他们,都不放过吗?当年的事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齐闻谷又愤怒地笑了笑:“你心疼儿子啦。很好,马宇非,我还以为你根本没人性呢。是你把他们送走的?”
马宇非摇摇头,也笑了起来:“我不心疼。复可有他的命,我哪里干涉得了?他精明得很,看势头不对,早就跑了吧。”
“跑了……”齐闻谷重复了一句,语气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两人沉默了下来。时钟无声地转着圈。
过了一阵子,马宇非道:“那袋钱,现在哪儿呢?”
“在你们家啊。”齐闻谷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吗?”
马宇非看了一眼窗外:“在院子的大树下。你杀了童林,把钱埋进了里面。”
“嗯,这些钱还给你了。”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还给你儿子也一样。何况警察不是刚刚搜过那里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马复可的老婆告诉警方她在树下找到了凶器,蓝田曾经派人在周围勘查。这之后,他们确实没再去搜查那个地方。
马宇非叹道:“齐闻谷,我以为你已经失心疯了呢,没想到脑子还是清醒的。”
齐闻谷嘲道:“看上去正常的人,不一定不是疯子。我也是这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我早点懂得,几十年前就不会相信你。”
马宇非:“你不相信我,齐闻谷。就算是童建成和乔木生后来跟我势不两立,他们也曾经相信过我,只有你,从来对我的那套不屑一顾,你只是懒得跟别人不同罢了。”
齐闻谷凝视着吊灯投在桌上的光圈,悲凉地道:“你这么说也没错。我懒惰、懦弱、贪玩,只想自己开心,还自以为是。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犯下了大错。现在报应也该来啦。”
齐闻谷转头看向门口,提高声调:“蓝田,你想知道当年是谁害死?9 阋患业陌伞N腋嫠吣阏嫦啵憬窗伞!?br /> 蓝田一直在门口听他俩的对话,听到齐闻谷说“害死”两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分裂
蓝田走进饭厅,坐在了齐闻谷和马宇非之间。他走进门时,带进来了一阵风,吹得吊灯轻晃,桌面上的光圈也忽大忽小,一时靠向马宇非,一时靠向齐闻谷。
齐闻谷看着蓝田,直接道:“你想知道谁放的火,谁杀了你爸妈,我现在就告诉你。”
蓝田看着两位老人,他们的眼里精光闪烁,里面有愤怒、有不甘、有悔恨,但更多的是兴奋——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好多年。
蓝田轻轻摇头:“不,当年发生什么事,我已经想起来了。”他对他们不再客气:“齐闻谷,马宇非,我不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