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沉默片刻,心中默默地盘算起来,叹道,“若有这样的好婚事,我早便为你寻到了。哪里至于全凭你阿爷做主呢?只可惜,成国公府的那位燕大郎……唉,迟早都能得国公之位,不仅年少俊美,又颇为聪慧……可偏偏他却是要尚主的。”
太宗皇帝封的国公、郡公确实不少,但嫡长子嫡长孙之类不是早早地成婚或者定下了亲事,便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却不知进取的纨绔子弟。杨八娘是嫡幼女,确实生得太晚了些,遇到的姻缘也不够样样俱全。
闻言,杨八娘的目光闪了闪,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了真正的心思,抽抽噎噎地低声道:“不是还有……不是还有宫中那位么……儿若是要嫁,便定要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儿!!”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争相入宫
这厢杨八娘缠着韦夫人,满面娇羞地诉说着自己的小心思;另一厢杨士敬与王子献、杜重风相谈甚欢,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将他们二人都归入自家门下。当然,与目前尚未取得功名的杜重风相比,杨尚书更愿意将嫡幼女杨八娘许给王子献。杜十四郎他也必定不会亏待,挑个容貌学识顶尖的庶女记在韦夫人名下,与嫡女一样给满满当当九十六抬嫁妆便是了。
他心中盘算得正好,将杨谦费尽心思所想的那些反对之词都驳了回去:“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因着杜十四郎是你师弟,所以一直偏帮着他而已。王子献究竟有何不妥之处,你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明笃啊明笃,为父教了你这么些年,可不是为了让你学着偏心的。处在为父这样的位置,所见的只有才学、能力与秉性,并无亲疏远近之分。”
杨谦一时词穷,再也寻不着合适的借口,只能沉默。他总不能直言,王子献确实没有一处不好,但他就是瞧着此人不顺眼罢?他总不能明说,他担心王子献日后取代自己的地位,所以心中颇有危机之感罢?若当真说了,恐怕也只会让父亲失望罢了。父亲眼中的爱子,所有人眼中的杨明笃,都绝不是如此气量狭小之辈——所以他绝不能露出破绽。
父子二人来到正院内堂,杨尚书正难掩喜色地想与韦夫人说这个好消息,便听杨八娘在里头歪缠:
“阿娘若是当真心疼儿,便该为儿好生打算。儿嫁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儿有甚么不好?对咱们杨家,对阿爷阿娘阿兄,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阿娘,好阿娘,便许了儿罢!儿可不想日后只能忍气吞声跪拜那些远远不如儿之人……阿娘难道也忍心让儿受那样的委屈么?”
闻言,杨尚书不由得紧紧地拧起了眉头,冷笑着推门而入:“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儿?真是好大的口气!!”他垂眼看着韦夫人与杨八娘母女两个,难掩失望之色:“阿韦,八娘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性情么?竟然由得她如此胡思乱想!!我看,她早便被你宠坏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韦夫人依旧不疾不徐地抚着女儿的背,淡淡地道:“那阿郎不妨直言,你究竟会不会送女儿入宫为妃。若是要送,又为何不能是八娘?论容貌论性情,她可比任何一个姊姊妹妹差?”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句句都在叩问杨士敬的本心,令杨尚书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不错,整座弘农郡公府里,早有不少人都觉察到了大房与杨贤妃的裂痕。自从自己封妃,大皇子也封了齐王之后,杨贤妃的野心便急剧膨胀,隐隐有不受控制之势了。在她心里,她的儿子便是日后的皇帝,而她至少是太后,自然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指手画脚。若不是二房实在是一堆扶不起来的烂泥,她又如何甘心听从这位伯父的话?
对这位只知与袁淑妃争宠的侄女,杨士敬的耐心也渐渐地用尽了。若是她愿意听他的话,又何至于将齐王养成如今这个模样?如此不讨圣人喜欢,便是占了长子的名分又如何?封东宫太子依然是遥不可及之事。
杨贤妃与齐王,或许会从不听话的棋子,彻底变成一手坏棋。此时若能抓住机遇,捧出一位嫡亲女儿为妃,再生个讨圣人喜爱的皇子,这两颗坏棋又能算得上甚么?!而且,对于安兴长公主而言,表姊表妹也并无差异,横竖都是母族的姊妹,支持谁都与自己无碍。
“送谁也不能送八娘!”杨士敬脸色微沉,“她这样的性情,入宫便是羊入虎口!!说不得连圣人都不曾见到,就被她的好堂姊给算计了!”杨贤妃虽然略有些浅薄之处,但毕竟在太极宫中经营了多年,且过得风生水起。她若有心对付杨八娘,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足矣。郡公府要送的是一头敢于与虎相争的母狼,而非一只软绵绵的羊。
闻言,杨八娘委屈得泪水直落:“阿爷以为儿是甚么蠢物么?若当真入了宫,怎可能轻信堂姊会有甚么好意?宫中若有两个杨家女,阿爷自然只会帮儿,必定不会再理会她。那她便一定会将儿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听了她的想法,杨士敬与韦夫人的神情都稍缓了些,杨谦的目光更是亮得犹如星辰一般,望向杨八娘的时候,便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似的。
杨八娘察觉到他的态度转变,心中不由得暗喜,又道:“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自然也不是那般容易得到的。儿明白,宫中每一个女子都不是吃素的。但阿娘已经教了儿这么些年,儿也不是甚么容易被人欺侮之辈。”
“容我再想想。”杨士敬道,命他们兄妹二人离开,“此事且不必着急。你也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入宫。如王子献这样的好儿郎,往后必定会服紫甚至封爵。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这样的佳婿,你还嫌弃甚么?”他还惦记着那两个少年英才呢,自然须得好生权衡一番。
杨八娘还待再言,韦夫人却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于是,她只得不甘不愿地告退。杨谦走在她身侧,见她轻咬着红唇满面不甘,微笑着宽慰道:“倒是我想岔了,一心要给你寻个少年才子,却忘了问你心中所向。”
杨八娘立即惊喜道:“还请兄长助儿一臂之力!!”
“你才是我唯一的嫡亲妹妹,不助你一臂之力,我还能助谁去?”杨谦勾起唇角。对他而言,杨八娘入宫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则断绝了王子献成为郡公府新婿的可能,毕竟杨家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许嫁别的女儿了。二则这可是他的嫡亲妹妹,若是得了宠爱,他作为国舅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几乎是心有灵犀地想到: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又几日过去,杨士敬迟迟未能作出决定,杨谦与杨八娘却早已忍不住暗地里悄悄四处打听起来。且不说别的,至少究竟有哪些想送女入宫的人家,这些人家的小娘子品貌又如何,便是极为重要的消息。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就在此时,某位大长公主出面举荐了一位没落勋贵之女,据说容貌美得惊人,性情也十分温婉。杜皇后便将那位少女唤进宫来仔细看了看,又细细查了她的身份,而后就让她留在宫中了。待到圣人宠幸之后,杜皇后几乎是立刻很大度地给她封了个婕妤。
婕妤,那可是二十七世妇之首,正三品的内命妇!!而如韦夫人这样的外命妇,也不过是正三品的郡夫人罢了!!这才宠幸过一两回而已,若是有了龙胎,岂不是转眼便能封九嫔?再过几年,贵妃与德妃这两个空缺的四妃之位岂不是也能补上了?!
消息传出之后,京中那些本便想送女儿入宫的没落勋贵世族简直要沸腾了。他们这才醒悟过来,圣人与杜皇后从未想过大肆采选。应当是与高祖朝、太宗朝一样,由公主或者皇后举荐合适的贵女入宫,或者臣子进献颇有才德之名的自家女子。
于是,很快,诸位大长公主、长公主的府门前便几乎是门庭若市。毕竟,得一位贵主的举荐,名头上听起来比自行进献响亮许多。而且,若是自身职官不够高,只是闲散勋贵或散官,就算是拼了命地举荐,也很难引起宫中贵人的注意。
因着举荐的少女迅速增至上百名,杜皇后便邀请杨贤妃与袁淑妃一同召见她们,从中挑选足够出众者补充后宫。由于事关长辈之事,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都没有机会旁观。但小家伙远远听见附近的热闹之声,以为这一大群人聚起来是为了顽游戏,于是十分好奇地坚持要留在附近遥遥望着。
长宁公主索性邀了新安郡王入宫一起看热闹。加上本便在宫中值守的天水郡王,堂兄妹四人坐在高处的凉亭中,远观那些袅袅婷婷的少女,不多时便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离得这么远,样貌身段都看不清楚,还不如出宫参加一回宴饮呢。外头的宴饮上处处姹紫嫣红,甚么样的小娘子见不着?
“阿兄,最近你可曾见过,那些往公主府一车车送礼物的车队?”李璟道,“我前些天便遇到好几回。与我们住在同一个里坊的,不过是位……我连名号都不太记得的姑祖母而已,听说这些日子已经收礼物收到库房中都装不下了。那些颇有声望的姑祖母还不知收了多少呢!!”说实话,他有些羡慕,收一次礼便充盈了私库,比他那六百实封户可划算多了!
“嗯,据说好几位姑祖母收的礼物都堆到别院里去了。”李徽道,“还有人莽莽撞撞地将礼物送到了濮王府,被我退了回去。这些人也是一时情急,胡乱行事——这天底下哪有侄儿给叔父举荐女子的道理?”
“……真没有?”天水郡王怔了怔,虚心请教。
“……”新安郡王与长宁公主斜睨了他一眼。
“呵呵。”天水郡王不由得讪讪地笑了起来,“我……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是有些羡慕嫉妒恨罢了。“阿爷阿娘都忙着给祖母迁宫呢,也不想掺和这种事……便是有兄嫂起了心思,也被阿爷按了回去……”
“连清河姑母与临川姑母都闭门谢客呢,你还胡思乱想甚么?”长宁公主不由得嗔道,很是豪爽地拔下发髻上插戴的宝石梳子与步摇,“喏,你若是缺钱花用,便将这些拿去。至少能换个数百金罢。”
新安郡王也慢条斯理地取下了身上佩的双龙戏珠羊脂白玉佩:“拿去质库当了,至少千金应当是当得的。”至于另一件成色稍逊的双鱼佩,他只是拢了拢,倒是并没有取下来的意思。
天水郡王的脸皮自然还没有厚到这般程度,立即涨红了脸跳将起来:“赶紧收回去!!我就是问一问,你们可别捉弄我了!!”
见他面红耳赤,新安郡王与长宁公主挑起眉,无不朗声笑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姊妹相争
杜皇后斜倚在凭几上,淡淡地打量着底下跽坐的少女们,唇角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群小娘子约莫不过十五六岁,便是不施脂粉,亦是透着天然的好气色。个个肌肤白嫩细腻,仿佛一掐便皆是水盈盈的。她们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及胸襦裙与薄纱短衫,衬得那一段段如天鹅般修长的颈项越发白皙。举手投足间,半遮半掩的酥胸亦是脂□□腻,足以令人生出无限遐思。
果然是青春年少,顾盼之间透出的青涩与热烈交织在一起,宛如花苞半放的花朵,犹为引人采撷。若换了她是男子,定然也会喜爱这些新鲜颜色罢。她们毕竟已经年华老去,早便不比得当年了。
想到此,杜皇后轻轻地瞥了瞥杨贤妃与袁淑妃,轻声道:“见着她们这群小娘子,我才觉着自己早便老了。再过两年,连悦娘都要出降了,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哪。”她看似病弱苍白,气息也很是不稳,却十分温和。说话间,底下有不少胆大的小娘子抬眼悄悄看她,露出或热情或艳羡或意味不明的神色。
杜皇后犹如不曾看见似的,目光掠过她们:“仔细想想,这宫中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进新人了。也是我这个皇后失职,倒教圣人光是看着我们这几个老婆子便看了这么些年。两位妹妹,这回咱们可须得好生挑一挑。不为别的,只为让圣人觉着高兴。”
无论心中如何想,杨贤妃与袁淑妃面上皆是含笑附和。两人审视着底下的少女们,视线比之杜皇后的威势更胜几分。那些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敢再造次,只得正襟危坐,垂首不语。整座殿中足有上百人,却是悄然无声,几乎是落针可闻。
“你们便随意挑几个罢。”杜皇后道,“她们的身份都已经查验过了,皆是京中世族官家之女,家世清白。如今啊,也只看合不合咱们的眼缘了。”说罢,她便像受了累似的,竟是垂眸休息起来。
杨贤妃与袁淑妃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一眼,便让那些少女都抬起头来。许是因里头没有熟识的面孔,杨贤妃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意点了两个清秀婉约的小娘子。她当然知晓,圣人一向不喜这种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子,她也从来都不想为自己增添甚么劲敌。
袁淑妃的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角落里的一名少女身上,忽然一笑,明艳的容貌越发艳光逼人:“妩娘,还不快过来给皇后殿下、贤妃殿下问安。”她话音刚落下,那少女便袅袅婷婷立起身来,行至她们面前拜下。
杜皇后抬起眼,打量着少女,发现她与袁淑妃似有三四分相像,不仅奇道:“这也是你们袁家的小娘子?”这般相像的二人,彼此定然有血缘。而且,圣人宠爱袁淑妃已久,见了这张年轻的脸孔,定然也会爱屋及乌,亦始终忘不掉袁淑妃年轻时的模样——啧,可真是好打算、好手段。
袁淑妃掩唇而笑,目光流转间越发风情无限:“这是家中的侄女,正好来与妾作伴。”她出身没落的官宦之家,兄弟皆是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唯一的姊姊远嫁洛阳。若非没有可靠的娘家人,须得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以她受宠的程度,又何至于只能与母凭子贵的杨贤妃斗个旗鼓相当?
眼下,袁淑妃唯一缺的,便只有子嗣了。为此,她果断地与兄弟和解,寻来了家中的侄女作为帮手,甚至于打算借腹生子,也算是性情非同一般的女子了。待她有了孩子,无论是否自己所生,素来不得圣心的杨贤妃与齐王便不足挂齿了。
“真是像足了你,圣人必定也喜欢。”杜皇后微微一笑。许是年纪仍有些太轻了,她从这位袁妩娘的眼中,看见了掩藏得极为小心的野心。袁家人的血脉,可真是有趣得紧。
杨贤妃也赞了几句青春貌美之类的话,仿佛暗讽袁淑妃已是人老珠黄。袁淑妃却是毫不在意,轻轻握着袁妩娘白嫩的柔夷,低声与她说起话来。杨贤妃不由得气闷难当,眼睁睁看着杜皇后选了两个颜色顶尖的小娘子,便又换了一群人。
然而,这一回却没有方才那般侥幸了——
杨贤妃在争奇斗艳的小娘子们当中,发现了格外熟悉的面孔。那是她年仅十五岁的堂妹杨八娘,盛装打扮,姿容仪态皆是无可挑剔。这一瞬间,她保养妥当的脸不禁扭曲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震惊与恼恨,甚至于隐隐约约的恐惧。
杜皇后微微地挑起了唇角,仿佛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袁淑妃却并未放过这个好机会,故作惊喜地指着杨八娘道:“贤妃姊姊,那个小娘子与你生得有些相像,莫非也是杨家的小娘子?可同样是你的小侄女?”说罢,她还捂着唇笑了起来。
杨贤妃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亦是双目微睁,仿佛这才发现杨八娘的存在似的:“那是妾的小堂妹。唉,世父怎么没有派人来与妾提一声呢?若是早知他有意送八娘入宫,妾便亲自着人去接她了。”
“如今亦是不迟。弘农郡公想得也很周到,送来了一位好妹妹与你作伴。”袁淑妃意味67 深长地笑了起来,将杨八娘唤到跟前。
杨八娘是顶级门阀士族嫡脉嫡女,且不说容貌各有千秋,身姿仪态比之袁妩娘自然更胜一筹。她姿态优美地行完礼,目光盈盈地落在杨贤妃身上,轻启红唇唤道:“姊姊……”这一声姊姊,仿佛蕴含了无数感情在其中,足以令闻者为之怜惜万分。
杨贤妃定定地注视着她,红唇勾了起来,笑意盎然:“好八娘,日后咱们姊妹便好生作伴罢。”她也握住了杨八娘的手,然而下一刻两人便都发现,彼此的手心皆是一层冷汗。在如此炎热的夏日午后,对方的手心居然这般冰冷滑腻,令她们都不由得生出了错觉——仿佛自己握住的并不是手,而是一段冰冷的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