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献微微一笑:“真是童言稚语。表兄与我亲如兄弟,何来‘不喜’之说?”
杜重风也不理会他这些颠倒是非黑白的言论,自顾自道:“如你这样的人,喜爱你的自是对你极为喜爱,厌恶你的也只会对你极为厌恶。不过,表兄的厌恶却委实有些莫名。说到底,他与你的性情极为相似,原该惺惺相惜才是。”
“或许正因为太过相似,所以才厌恶罢。”王子献也不再虚伪作态了,淡淡地接道,“不仅如此,出现任何一个能够动摇他地位的人,他看着都不会觉得欢喜。你不去考进士,不夺走他的名望,才始终会是他看重的好师弟。”
“……”杜重风就像是不曾听见他最后那句挑拨离间似的,神态丝毫不变,“这张帖子,是先生让我送给你的。师兄已经选中了与你同科的甲第进士程惟,你对他而言,如今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连面上情他也已经顾不上维持了。”
“烦劳替我向周先生致谢。”王子献勾起唇角,“表兄知我甚深,许是知道我最近都忙着奉圣命筹备长宁公主嫁妆之事,才并未唤上我。而且,日后他们那群校书郎聚在一起吟诗作赋,与我这个庸庸碌碌的县尉又有何干?”
闻言,杜重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翩然离开了。
夕阳西下时分,李徽再度来到藤园。王子献正与他说起了杜重风之事,远远便听见宋先生大笑着归了家:“子献可在?子献!赶紧出来,老夫有件大喜事要与你说!!”他笑得格外畅快惬意,又隐隐带着几分得意炫耀之感。
闻言,王子献与李徽对视一眼。两人步出书房之后,就见他大步行来,转身又将跟在身后的何城拎了出来:“喏,子献,这便是你的二师弟了。”
“……”新晋大师兄一时无言。
“……”新晋二师弟略有些紧张,同样亦是哑然无声。
李徽则是会意一笑——果然不出他所料,昨日宋先生便起了这个心思。当时王子献正盘算着其他事,所以才并未注意到罢了。
宋先生仿佛并未发现两位弟子正在默默对视,绘声绘色地对李徽道:“郡王有所不知,何城虽然棋力一般,读书也不甚通透,但一手楷书着实功力不凡。据他所说,自从能够拿笔写字之后,整日里几乎有三四个时辰都在练字。论笔力与毅力,简直难得至极!”
李徽打量着何城,微微颔首:“不如何郎君写几个字给我们瞧瞧?”他自己的字也写得很不错,连热爱书法的祖父都曾毫不吝啬地夸过,对擅长书法之人亦有天然的好感。而且,当今圣人同样喜好书法——写得一手好字,若能再通读一两本经,日后的前程断然不会短。
何城点点头,总算是羞赧地拱手行礼道:“还请师父师兄与大王指点。”说罢,他便去取笔墨纸砚了。
宋先生抚须笑着继续道:“哼,今天那些老家伙知道老夫并未带子献,所以领了几个新得的弟子来气老夫。谁知道,何城光是写几个字,他们那些新弟子便都纷纷败下阵来,可真是给老夫长脸!”
听着他朗声大笑,王子献与李徽不禁在心中腹诽:这才是先生收下新弟子最重要的缘由罢!
“先生此举虽有些突然,但弟子也能够理解。”王子献又道,“日后有二师弟承欢先生膝下,弟子也能放心地忙于公务了。不过,二师弟毕竟根基不稳,先生莫要太过强求。依照弟子所想,他足够聪敏,三五年内,或许便能够明经出仕。”
“老夫自己的弟子,还不知道该如何教么?”宋先生笑骂道,“你以为,老夫不知你心底还有什么盘算?仔细论起来,他可比你省心多了。无论是婚姻大事或是前程,都不必老夫费心费力,而你——”
宋先生呵呵笑了两声,打量着比肩而立的二人,尽在不言中。
首次直面长辈的调侃,李徽觉得略有些不自在。王子献却扬起眉,勾起唇角,假作没有听懂:“先生放心,二师弟之事,弟子一定会尽心尽力操持,不教先生担忧。”王洛娘已是及笄的年纪,确实等不得多久便该成婚了。然而,就算她与何城对彼此有意,想要维持这段缘分,门第的差别依然如天堑一般隔绝在二人之间。
若是王氏族长得知他将妹妹嫁给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普通寒门文士,反应必定十分激烈,族中的长辈们也绝不会赞同。毕竟,过去在乱世之中,便是刀剑相向,也不能令琅琊王氏子弟折腰。如今又岂能轻易让自家子女与寒门通婚?说不得那些监察御史还会跳出来,指责他将妹妹“卖”与了寒门,于名声有损。
不过,若他们是师兄弟,便又是另一番缘分了。一旦何城出仕,便更是身价百倍。举凡长安之中那些榜下捉婿者,又何曾在意过甚么门第之见?作为没落世族的旁支,能嫁得这样的佳婿,已是极为难得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击之策
是夜,李徽与王子献皆留宿藤园。如过去那般,他们照旧在正院正房中一同歇下。不过,如今的抵足同眠已是不同于往日,昔日的挚友之情早已尽数化作情人之意。
心情愉悦的王子献揽着李徽好生亲近了一番。他们二人自从心意相通之后,彼此之间便更为坦然了,不仅共享喜怒哀乐,便是七情六欲亦是越发率性。不必遮掩,亦无须作态,更无虚伪,接受或者拒绝都由心而动。
也因此,他们的情意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变得越发浓厚。独自相处时情浓似水,不必在一起痴缠,一举手一投足亦皆是浓情蜜意。身在旁人跟前时,所有情意又收敛了起来,如同返璞归真一般。因两人皆是目光清正,也不容易令人多想。
云歇雨收之际,王子献便又提起了杜重风的来意,嗤笑一声:“便是相中了杜重风这样的人物,杨家也没有能力驱使他。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对杜重风有恩,但受了这样的恩情,对杜十四郎而言却未必是好事。”显然,杜重风不愿受杨家掌控,更不愿为他们行事,成就他们越发贪婪的野心。
“且不提杨家的心思,于当初的杜十四郎来说,被收入周先生门下,便是雪中送炭的大恩情。否则,年少的他又如何有机会在长安城中攫取玉公子这样的美名?他所在的杜氏旁支又如何能渐渐兴旺发达?”李徽接道,“他不愿以婚姻与前程来回报杨家,并不意味着他不会以其他方式回报。”
“放心,我绝不会轻信他。与他合作也不过是想要些消息罢了,而消息的真假,也需要好生鉴别一番。”王子献道,“我也想通了,安兴公主看似是出头鸟,反倒因盯紧她的人太多,不好随意下手。而且,她历经风雨,防备也极为周全,很不容易撼动。而杨家看似是悄无声息隐在后头,意欲作那螳螂捕蝉之后的黄雀,其实却是根基不稳。”
“我曾以为,杨士敬欲效仿前朝,废幼帝以外戚身份自立。无论是杨太妃与安兴公主,或是杨贤妃与齐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不过,与他接触过几次之后,我便觉得,他或许有足够的城府与能力,却没有足够的气运。”当然,或许连城府与能力亦是远远不够的,否则又怎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呢?
闻言,李徽陷入了沉思之中:“不错,前朝之鉴历历在目,国朝的根基又日渐深厚,他若想成事简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杨贤妃不过是他的侄女,对他的信任必定有限。便是齐王登上皇位,也绝不可能全心全意信赖他,反倒极有可能会提拔嫡亲的母族二房一脉。而且,如安兴公主这样的人物,又岂是会轻易受他摆布之辈?”
“究竟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已经不需要辨别了。”王子献道,指尖勾起他额角的一绺乌发,“我们也不必再纠结安兴公主究竟有何打算。只需知道,若是除去了杨家,便能断她的臂膀便足矣。江夏郡王眼看便要入京,无论是安兴公主或是其他人派部曲去荆州、鄂州,想必都不怀好意。与其等他们勾连在一起,倒不如先各个击破。”
“若能击破自是最好,眼下我们的能力仍是太弱小了。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李徽皱起眉,“不过,你说得是。已经没有甚么时间让我们积蓄力量了,倒不如小心翼翼地试上一试。”再等几年,他们固然羽翼渐渐丰满,安兴公主与宗室谋逆者、杨家也极有可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势力,更难灭去了。
“杨八娘的婚事,或许是一个机会。”王子献勾起唇角,“杨家大房与二房之间早便积怨已深。便是杨家大房内,亦是渐渐四分五裂了。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自相残杀去罢。我们的刀不够锋利,但想必另有人早便磨刀霍霍了。”
李徽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中写了一个字。他笑得越发惬意,如墨一般的眼眸望过来,令新安郡王一时之间竟难以自持了。
虽然身体多少有些疲惫,但新安郡王并没有犹豫,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便俯首吻上了他的唇。王子献怔了怔,只是笑叹一声,便顺着他一起陷入了情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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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这厢王子献如何与杜重风暗地里紧密联系,亦不提另一厢杨尚书与杨谦如何因杨八娘择婿而起了争执。没过两日,就到了越王府宣城县主大婚的日子。
作为濮王府唯一留在京中的主子,李徽自是早早地便赶到了越王府。不过,无论他来得是早是晚,其实也没甚么事需要他帮忙。越王府人丁兴旺,为难新婿自有嗣越王李玮、天水郡王李璟带着一众兄弟上阵,便是棒打新婿也有信安县主、诸郡王妃以及宗室贵女、祁县王氏的女眷们。
虽说已经有些日子不见李玮,李徽也有不少话想与他说。但作为长兄,作为嗣越王,李玮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便只让李璟陪着他。李璟又素来是好热闹的,远远听得一群宗室子弟们的呼喝声后,便坐不住了。
“你入了千牛卫之后,便已经许久不曾与他们来往了罢。”见他坐立难安,几乎是抓耳挠腮了,李徽不禁一笑,“如今也算是与他们和缓关系的良机,切莫错过,去罢。”同宗同族之间,无论发生过甚么事,或者未来即将发生甚么事,彼此的面上情总是须得维持的。
得了他的准许,李璟立刻起身,眉飞色舞:“阿兄放心,我只将他们当成是远亲与客人。不过是主人家,所以才须得出面待客罢了。至于他们说甚么,又鼓动我做甚么,我绝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我相信你必定知道轻重。”李徽道,目送他离开后,独自坐在望山亭中赏景。这座望山亭建在假山之上,居高临下,举目望去,越王府几乎尽数落入眼中。此刻府内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宣城县主所居住的院子更是热闹。依稀仿佛能听见各种娇滴滴的莺声燕语。
宣城县主的婚事是由越王李衡做的主。越王妃王氏想将她嫁入京兆韦杜这等权势煊赫的世家大族嫡脉,李衡却为她挑了吴国公秦家的旁支嫡脉。王氏觉得女儿委屈,宣城县主却也认为这桩婚事极为妥当。毕竟,吴国公秦家有清河长公主在,无论如何都会照拂她这个侄女。
当然,仔细论起来,以吴国公府的地位,便是旁支嫡脉也并非下嫁。当年太宗文皇帝对秦家的偏爱几乎是众所周知。若是他多几个女儿,恐怕秦家尚主的驸马绝非仅仅一人而已。就算到了如今,秦家亦是超然的。毕竟是圣人的母族,又是清河长公主的夫家。按照李衡所想,万一越王府倾覆,大概整座长安城内也唯有秦家能护住自己的女儿了。
想到此,李徽却是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在上一世,秦家很快便步入越王府的后尘——对于那一位圣人而言,母族的情分也算不得什么,比不过他急于掌控的权力,也比不过帝皇独断之心,甚至比不过他的宠妃。当然,清河长公主早逝,无法求情亦是秦家覆灭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那位舅祖父痛快地放开了大权,称病在家中休养,姑父则成了圣人的心腹,清河长公主身体康健——秦家应当能够像祖母所期盼的那样,继续绵延下去罢。
这时候,他远远望见长宁公主的厌翟车与卤簿,便吩咐了身边的部曲几句。最近燕湛一直紧紧跟着长宁公主,似乎有意借此加深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这种法子究竟是否有效用,李徽一时间还瞧不出来,但他与长宁公主私下议事却是艰难了不少。
新安郡王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如今天这样的日子,这位未来的驸马应该不至于跟进宣城县主的闺房里去罢。啧,若是二人情浓时,这般紧紧相随倒也称得上是妇唱夫随。但偏偏悦娘对他无意,想必早便觉得他厌烦极了。
不多时,长宁公主果然便带着永安公主过来了,燕湛也确实没了踪影。宫婢们将望山亭中布置一新后,便退后数步远远地避开了。李徽逗了永安公主几句,就听小家伙奶声奶气道:“堂姊身边围了好些人,都不认识,又吵闹。”
“玔娘姊姊正忙着梳妆打扮,也顾不上待客。”长宁公主解释道,“环娘姊姊也须得待客,分不出心神来单独陪着我们。越王府其他堂嫂有心想与我们亲近,但婉娘并不习惯与陌生人来往,只得与她们道了别。原本我有心想再去与长辈们一起坐一坐,但方才安兴也来了,瞧见她便觉得扫兴,倒不如来寻阿兄呢。”
“原来我只是个无奈之选。”李徽笑着摇了摇首,给永安公主喝了些乌梅浆,又放小家伙在亭子边顽她的小绣球:“对了,最近燕湛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一直紧紧随着你?就像是生怕你被谁诱骗了去似的。”
“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长宁公主似笑非笑,“阿兄也不必管他,咱们兄妹该见面便见面,该说甚么便说甚么。”原先她还想着寻燕湛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过见他不知受了何人指点,渐渐展露深情款款的模样,便觉得时机未到。他想以情动人,而她只想谈利益,这种巨大的分歧暂且还是掩盖起来得好。否则,说不得会为有心人所趁。
“如此正好,我正有些事要告诉你。”李徽道,声音压低了些,含着笑意,“你大概不知,昨日发生了一桩趣事。杜十四郎不愿娶杨八娘,竟来寻子献,想劝服他去娶杨八娘。最终两人谁都没有劝服谁,只得暂时合作。悦娘,这件事,你觉得可否作为开始?”
长宁公主怔了怔,沉思起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觅得良机
日暮时分临近,清风徐徐拂过,驱走了游荡在空中的热意。李徽从容自若地含笑望着顽耍的永安公主,仿佛方才他所说的那些话并不重要,只是寻常兄妹间的笑谈罢了。然而,事实上,这却是他们的首次出击。如若失败,他们也将面临更加困窘的境地。
思索片刻后,长宁公主仿佛想到了甚么,眸中微定:“阿兄应当知道,阿爷一直对齐王与蜀王不满意。”说是“不满意”或许还轻了些,应该说是圣人早便放弃了他们。毕竟,寻常人家的父亲便是再有不满,也依旧存着仔细教导孩子的念头,指不定哪天孩子便醍醐灌顶,变得出息起来了呢?
然而,圣人却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脾性,而且身处于他所在的至尊之位上,也很难不挑剔一些——与长女幼女相比,甚至与兄长们所出的侄儿侄女相比,这两个儿子的秉性实在太差了。分明有那么些出众的兄姊在前头,他们却偏偏都学了一身狭隘心性,就算是再仔细教,恐怕也教不好了。
其实,圣人也并非不曾感慨过。同样是长于妇人之手,为何杜皇后教出来的女儿,便能令他叹息怎么不是位皇子?而杨贤妃教出来的儿子,便让他连看着都觉得无奈甚至于不耐?两人都是顶级门阀士族的女儿,论起见识都并不少,心性气度却相差甚远,或许这便是她们教导儿女出现差异的根源罢。
他疼爱的长女举手投足都气度非凡,而长子却只是看着聪慧,其实被惯坏了,又骄纵又不知天高地厚。至于张昭仪便更不必提了,小门小户出身,教得蜀王平时就像只鹌鹑似的,只知唯唯诺诺,哪有半点皇子的风范?
“阿爷也已经是而立的年纪了,膝下却一直只有我们姊弟妹四人,也有杨贤妃与袁淑妃从中作梗的缘故。在这些年里,有些人的心,是生生被养大了。”长宁公主勾起了红唇,笑中带着讽刺之意,“殊不知,便是再如何使手段,不该属于她们的,便永远都不会归她们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