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在翦翦轻风中瑟瑟而动,浑没了春时的风情万种,飘拂之中,只有薄薄寒意,轻轻怯意。
一阵轻风拂过,满树黄叶,飘然而下。赵佚一手扶在树干上,心想一定要多种些终年常青的树木,这风
雨飘零的景象,他不想看,也不忍看。
雨丝绵绵,给他的发上铺上了一层细细水珠。
南京本为行宫,不及京城富丽,但数月来穷尽人工,自也是别有一番风韵。顾惜朝摇
摇头,在这一点上,他实在不明白赵佚的想法。国已沦丧,他要这般一个小朝廷,有何意义?总不至于
是为了赌那口气吧,这,杀了他,他都不会信的。
赵佚一身黄袍,负着双手背对着他。顾惜朝脸上露出一个冷笑,也不跪下。赵佚回过头,笑道:“你看
朕当了皇帝,不顺眼是不是?还是朕这几个月不让你乱跑,你心中不快?”
顾惜朝哼了一声,不屑道:“偏安于一隅,沦大宋江山于外族铁蹄之下,当真是苟安!这种皇帝,有什
么意义?连京城都丢了!”
赵佚却不动怒,道:“我软禁你,是为你好。前段时日时局动荡,我不想你卷入。”
顾惜朝一晒道:“我知皇上前些日子忙于登基之事,无暇顾及于我。今日大局已定,是不是要来治我的
罪了?”
赵佚脸上一冷,道:“治你的罪与否,那个以后再说。今日宣你来,是有件事情要你办。”
顾惜朝望着他,赵佚道:“你也知道,徽钦二帝连同各妃嫔,公主,都被带往金国了。”
顾惜朝立即省悟,赵佚虽不愿徽钦二帝归来,也不在乎其余之人,但,其中却有他亲
生母亲,他再冷血,也不能无动于衷。
赵佚道:“还在路上,你快马赶去,应该截得上。别人都不必管,把我母亲带回来便罢。”顿了顿,又
道,“金兵人多,如果实在勉强,不必硬闯。机会多的是,我不想你送了命。”
顾惜朝笑道:“皇上放心,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赵佚道:“你若救出了我母亲,金人必不会干休。你若得手,可调兵马护送。”
顾惜朝讥道:“皇上,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
赵佚淡淡道:“我不曾派兵去解救徽钦二帝,大概已便会落得个千古骂名了。更多的,我担不起。”
顾惜朝骑在马上,远望着那绵延数里的金兵大账。可怜那些金枝玉叶,如奴隶般被带至金国,一路上也
不知道有多少人客死异乡。
趁着夜色,顾惜朝悄悄寻至那颜妃帐前,却停住了脚步。怔了半日,顾惜朝暗自咬了咬牙,轻轻掀开帐
门,走了进去。
颜妃正在灯下发怔。离顾惜朝初见之日,她憔悴多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看来确实不好过。见了顾惜朝,
颜妃惊道:“是你?”
顾惜朝笑道:“不错,是我。”自腰间抽出那支水龙吟,道:“娘娘,您还可否记得这支箫?”
颜妃面无表情地道:“当然记得,可是佚儿赠给你的?”
顾惜朝轻叩箫身,道:“那娘娘可还记得另一支?”
颜妃脸色一变,却不回答。
顾惜朝笑道:“娘娘可否听我说个故事?”也不等颜妃回答,自顾自地在毡毯上坐了下来。
京城二十年前,最著名的寻花问柳之地,便是嫣然阁。里面只接待高官,贵族,至少也得是一掷千金之
人。你见过那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景象吗?是了,便是那般……只见那秋月春风,等闲
而度。只见一张张娇美的春意浓浓的脸,脂粉之下却是苍白与疲惫。
我就出生在那里。从我记事那日起,我就没看过我娘笑过。她很年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很美
,可是,她苍老得好快。人家的一年,恐怕是她的两三年。
五岁那年,有一天,我躺在她的膝盖上,听她吹箫。那天,我还记得,在下雪。下得整个世界都如同琼
楼玉宇般。她的手指白得像半透明似的,映着白雪寒梅,和她鲜红如血的衣裳,鲜红如血的嘴唇,黑得
像乌鸦的翅膀的头发,像一幅画,凄艳的画,美得触目惊心。她的箫也是鲜红如血的,上有天然的凤形
花纹,血红晶莹,栩栩如生。她曾经告诉我,那管箫是我父亲送她的,叫凤血凝,是稀世奇珍。
我问她,娘,你为什么反反复复吹这首曲子呢?她笑了,笑得比梅花更美。她说,这首曲子叫慕颜曲,
是父亲送她的定情之曲。那一瞬,我在她脂粉之下的憔悴的容颜上,看到了深深的甜蜜,对往昔的怀念
。
我不懂,我正想再问,忽然我听到有人在门口哼了一声。那时,我不明白这一声冷哼为何让我不寒而栗
,当我年纪渐长,我才慢慢体会到,那冷哼中所含的恶意,鄙夷,以及恨意。
那是一个女人,蒙着厚厚面纱的女人。她衣着很华贵,气质也很高雅。我娘看到她,愣住了。那一刻,
她的脸色像个死人。
那个女人扬扬手,一个人过来把我抱起来便往门外走。我娘哭着,喊着,甚至扑倒在她脚下,说,不要
带我儿子走。我什么都认了,只是,求求你不要带走我孩子!
女人冷笑,即使是在厚厚的面纱下,我依然看得到她眼中那一丝阴冷的笑意。像毒蛇一样的笑。她不理
会我娘,两个大汉把我娘拉开,她却拿起了我娘视若性命的那支凤血凝,我看不到她的脸,我却知道,
她在笑,无声的笑。让我至今都寒到骨子里的笑!
娘叫着,还给我,那是我的!还给我!
那女人的声音,阴毒而狰狞,我听不出她本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说:是你的?本来是我的!是你抢
了我的!是你!你把他抢走了!现在我要把我的凤血凝拿回来!还要……她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要把你的宝贝儿子从你怀里抢走!让你也尝尝最珍贵的东西被抢走的滋味!她狂笑起来,那已经不
像是人的声音了。你知道你儿子要被带到哪里去吗?是地狱!不,比地狱还惨一百倍的地方!你高兴了
吧?你满意了吧?
我挣扎着,哭喊着,娘的声音,却仍然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寒风之中。
你知道我被带到哪里了吗?对,是地狱。
故事讲完了,娘娘,你还记得,那个地狱是在哪里吗?
颜妃脸上像戴了个面具,淡淡道:“我应该知道吗?”
顾惜朝眼光如刀,似要把颜妃的血肉一刀刀割下来。“娘娘,那个女人,便是你!”
颜妃静静地道:“你凭什么说是我?”
顾惜朝道:“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便觉得你似曾相识。后来再听到你吹那首慕颜曲,我便再无丝毫怀
疑了。想必娘娘必跟我娘是闺中密友,我娘才会把这首曲子吹给你听。”
颜妃沉默了半晌,道:“不错,是我。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也能把我记得如此之深。”
顾惜朝怒视她,一字字道:“为什么?”
颜妃平素端庄高雅的面具竟似突然碎了,怨毒地道:“若非那个贱人,辰轩怎么会不要我?我又怎么会
嫁到王府,过了一辈子没指望的日子?枉我一直把她当好姊妹看,她却从我手里生生把辰轩抢了去!那
个贱人倒过得快活,好啊,王爷这辈子倒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把那婊子卖到勾栏里去当真婊子!不过那
贱女人已经怀了你六个月了,倒是生了你,这倒好,我还能把你折磨下去。”斜看着顾惜朝,笑道,“
当年一把火烧了,我还以为这世上就真没有你了,结果,你又出现了!真是噩梦啊,竟然在自己府上看
到噩梦里的脸,最恨的那张脸!林岩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以为只是相似之人。在那夜的宴席上见到
你,你的模样就跟你娘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哪里还有怀疑?我当时不知要用多少自制力,才能
不让自己扑上去一刀捅死你!”
顾惜朝道:“那林岩执意要置我于死地,也是你的意思?”
颜妃道:“不错!我虽识得不少江湖中人,但我自己却不会武,取不了你的性命!林岩是我老家人,对
我忠心耿耿,自然要杀你!他没能杀到你?大概又是我那宝贝儿子拦着了?哼哼,你倒真是了不起!我
还没见过那孩子对谁这么容忍!”
顾惜朝咬着牙,面色惨白,一字字道:“当年那场谋反之罪,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颜妃嘿嘿笑了起来,顾惜朝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已经离疯狂不远了。“王爷见我一直挂着辰轩,心中有
气,才把辰轩除之后快。我虽然恨王爷,但这种负心人,杀了也好,免得一直跟那个婊子卿卿我我!过
了好几年,我才听说,那贱人不但没死,还生了个孩子……这倒真是上天眷顾我啊!哈哈哈……”忽然
盯着顾惜朝的脸,那眼光无比怨毒,竟令顾惜朝都生生打了个寒噤。 “那地方不错吧?在那里日子过得
好吧?舒服吧?那里折腾人可是一流的,你是五岁到了那里的吧?瞧你这张脸!打小就长得和那个贱人
一模一样!你两人都贱,你娘迷倒了辰轩,你又让我儿子为你着了迷!你娘两个都是妖精!”
顾惜朝怒道:“住口!”直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握着剑柄的指节都已泛白。
颜妃却仍在格格而笑,她秀丽的面庞被仇恨扭曲,如同厉鬼,她也不在乎。“哈哈哈,看来,我还真没
把你送错地方。你就跟你娘一样,天生都该是当婊子的!你娘,哈哈,还大家闺秀?在勾栏里,她也活
得好好的嘛!真是天生的贱,天生的婊子!你呢?你也一样!你受训了多久?十年?真厉害,你被多少
人上过?啊?哈哈哈……”
她的笑声陡然中止,慢慢低头,看着剑刃自前胸直透过后背,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抬起头,眼中
竟似还有笑意,怨毒的笑意。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杀我?你……敢杀我?”
顾惜朝咬着牙,道:“我叫你住口,你为什么还要说?是你自己找死!”
颜妃又格格地笑了起来:“好,好,我在地下也会看着,我那个好儿子会怎么对你……”
顾惜朝手腕一动,把剑猛地拔了出来。一腔鲜血喷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颜妃倒在毛毡上,不动了。
也不再说了,不再露出那般恶毒的笑容,说那般恶毒的话了。再也不会了。
顾惜朝茫然地抬起手,用衣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粘粘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怎么擦,也觉得擦不净
。
24
扑地一声,烛火灭了。顾惜朝在进帐之前已小心地掩好厚重的帐门,如今帐内是一片黑暗,只有湛卢的
剑身发出的月华般的光彩。
借着剑光,顾惜朝慢慢俯身向颜妃,把她翻过身来。只见她的面容扭曲狰狞,浑没了当日初见的容光丽
色,一双无光的眼睛睁得大大,嘴角边还挂着个恶毒的笑意。顾惜朝猛然打了个寒噤。
顾惜朝的眼光缓缓下移,颜妃的衣襟上一片血红色的污迹。顾惜朝的剑,铮地一声落在地上。
顾惜朝脑中一阵混乱,不愿再看一眼,拾了剑直冲出帐门。趁着夜色,他展开轻功掠至金营之外,找到
拴在林中的马,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风沙刮过脸颊,刮得发痛。
我杀了她!我杀了这个害了我一生的女人!我杀了她!
我竟然杀了赵佚的母亲,他本来要我来救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杀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过去的也终究是过去了,于事无补!
她不该用那种怨毒的眼神看我,不该用那种恶毒的语气说那般的话!当我发现时,我的剑已经穿过她的
胸口了!
杀皇上的母亲,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让赵佚抓到自己,那决不是掉脑袋这么轻松的。这比逼宫的罪更大
!凌迟,还是诛九族?
这个想法让他几近发疯,使劲抽打马背,更是一阵发了疯似的狂奔,仿佛可以把这个可怕的想法遗落在
风沙里。
狂奔了一夜,顾惜朝筋疲力尽地勒住马缰,迎风而立,怔怔地望着微明的天色。只觉心乱如麻,诸绪纷
呈,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天下之大,我该何处容身?
戚少商,戚少商在哪里?我想见他,从未有一刻想见他的感觉如此强烈!他在哪里?此次不见,怕今生
今世,再无相见之期罢!只是茫茫人海,我该到何处去找,何处去寻?
对了,方向……如今我是在哪里?顾惜朝极目四望,向东走,便是出关。我该走了,走得越远越好。走
到赵佚找不到的地方。
牵着马,顾惜朝站在闹市里。这是出关必经的一个小镇。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他却一脸的茫然,一脸
的失落,直到有人撞了他一下,骂了句:“站在这里挡路作什么!”他才清醒过来,让到一侧。躲到树
影里,他竟然有了一些安全感,不由得连自己都好笑。
顾惜朝茫然地抬头,忽见一辆马车在面前驶过。驾车的是个男子,虽然斗笠压得低低,但顾惜朝险些失
声惊呼。铁手!
只见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面,一个高大身影从车内出来。顾惜朝心中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戚少商!
虽然戚少商脸色憔悴,人也消瘦了几分,但已行走如常,看样子伤势已好了七八分。顾惜朝心中的喜悦
几乎要溢出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可是戚少商的大仇家,张口欲呼。
忽然一只手斜里无声无息地袭来,顾惜朝一惊,急侧身欲避,却发觉脚下发虚,丹田空空如也,周身发
软,完全无力动弹。顷刻间,那人已重重点了他数处穴道,连哑穴也封住了。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宁王,天香的感觉怎么样?”
顾惜朝脸色惨变,萧听雨!赵佚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
却听萧听雨道:“皇上怎么可能放心你独自前来?不过我也实在没想到你竟然连娘娘都敢杀,你真是活
腻了?”见顾惜朝眼中染上了慌乱无助,更是快慰,冷笑道,“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看你平日那傲气模
样,偏皇上就只宠你!你放心,我虽然恨你,但我不会杀你,皇上会有办法折腾你的。”
顾惜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戚少商,那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急切和期待,甚至有
一丝恐惧。
不,不要消失!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就这样消失,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啊!近在咫尺,却无法说话,
无法动弹,这不是活生生在凌迟我的心又是什么?!你再不回过头,再不看到我,你这辈子恐怕就无法
看到我了!
戚少商却在客栈门口停了步,有些茫然地回了一下头,微微蹙了蹙眉。他四下一顾,顾惜朝的一颗心几
乎提到了半空。只见戚少商嘴角微动,仿佛是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向门内走去。他的背影,一点
点地没入那客栈的黑暗之中,一点点从顾惜朝的眼中消失。
当他的身影尽数没入黑暗之中时,顾惜朝只觉眼前也是一黑,仿佛天地都沉落为了一团漆黑。头脑中一
阵晕眩,昏倒在地。
只听得萧听雨的声音,越来越远。“这是宫中秘传的毒香,江湖中未有流传。你失魂落魄站在路中央,
人家在撞你的时候下了毒,你竟然毫无所觉。枉你也是老江湖了,居然一点没发现。早知如此何必用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