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将————水虹扉
水虹扉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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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坟前,居然还插着几支残香,放着一盘果点。
柏啸青正在发愣,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提着一个篮子,拄着拐杖,从远方走过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双目混浊,衣裳半旧。
她看到柏啸青,并不意外,朝柏啸青咧开嘴笑笑:“您来了啊。”
“您知道我是谁?”柏啸青心头一惊。
“知道、知道。”她一边点头,一边颤巍巍朝坟边蹲下去,将坟前的果点和篮子里新鲜的换了,又收了残香,“没别人会上这儿来了……您是这坟里人的儿子,对不对?”
柏啸青无言相对,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您犯了些事,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宫里的公公,就拿了八百两银子给我老婆子,让我在这里照看着坟,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点果品香烛之类的……算算看,快有五个年头喽,银子还剩下大半。他说,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您总有一天会来这里的。”
五年前……成复十一年,元渭复国,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会是别人。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潮湿,一句话也说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么没来?”老婆子做完手头的事情后,往柏啸青身后张望了一下,有点诧异,“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总要来看看吧。”
年纪大的人,话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啸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唠叨:“那位公公说过,这坟里葬着的,是他爱人的娘……我老婆子想着,他虽然已经成了阉人,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但这份情谊,总还是难得的,可惜了啊……”

56
老婆子所说,局外人看似唠叨废话,局中人却如惊雷闪电。
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曾威胁耍狠般,要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宫门。
想起他拥吻着自己,轻声细语——
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
他冒了天大风险,串通辅王谋刺元渭。
他从流云阁上纵身一跃,留下揭示真相,同时也包藏祸心的字纸。
……
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他的真意。
柏啸青站在荒坟之间,哽咽难当,泪流满面。
柏啸青从老婆子手中接过香烛,亲自点燃,插在他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后,站起身来,走向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金锭,塞进她的手里:“我眼下,又将要远走他乡……请您继续照看我娘。”
“您放心。”老婆子接了金锭,挺直腰杆,“我们一家,就住在近郊野村,都是讲信用的人,若是将来我不在了,还有儿孙看顾……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一定会替您把这里照看好的。”
柏啸青朝她拜了拜,便再度上了马车,离了这里,朝乱葬岗深处继续驶去。
马车走过大半个时辰后,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地。
说是初春,地面上的嫩草都未曾长齐,但那丛丛的棕褐色乱棘中,却开着一朵朵碗口大的单瓣红花,如霞似火,在野地里美丽盛放着,也不知是什么品名。
有白色的骨骸散落其间,就分外鲜明触目。
柏啸青下了车,唤马车夫拿了车里的一个竹篓、一把长铁钳,走到那具尸骨面前,亲手持了长铁钳,一块块将散乱的洁白骨殖,自野草乱棘中捡起,放入篓中。
他临行之前,曾向人偷偷打听了阮娃的弃尸处。
来这里的目的,一是替他娘上坟,二就是替那人收尸捡骨。
毕竟这世上,除了柏啸青之外,再也没有人会做这件事。
柏啸青仔仔细细,将所有散落的骨头都收入竹篓后,用布把篓口蒙住,将竹篓抱入怀中,站起身低声道:“阮娃,我们走吧……”
这一次是真的,只跟你离开。
四下里荒芜一片,不时有冷风拂面。冥冥中,柏啸青似乎听到了那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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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柏啸青之后,元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宫中。
摒退身旁的所有内侍宫女,他独自一人,迈进了吟芳宫的大门。
吟芳宫在数月前被修整一新,又常常有内侍宫女来打扫,现今虽寂廖冷清,但依稀望过去,又是当年好景致。
绕过添香阁,元渭走上了花溪上的白石拱桥。
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几条灵动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元渭想起小时候,曾和柏啸青一起在这里喂金鱼,结果自己不小心喂得多了,几十条鱼儿翻着白肚游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由一笑。
走过花溪上的几道拱桥,元渭来到剪风院跟前,推开院门。
只见一个打扫的小太监,抱着柄笤帚,背靠着院墙打盹。
小太监听见门被推开,悚然惊醒,看到元渭一身明黄装束,立即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奴婢恭迎万岁!”
“起来吧。”元渭挥挥手,也不看他,径直朝院内走去。
难得有和今上单独相处的机会,小太监存了讨好的心思,又有些胆怯,就垂着手,缓步远远地跟在元渭身后。
这剪风院,是承载了元渭太多童年回忆的地方。
书房、卧房、演武场、院落……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似乎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元渭每个地方都进去看了看,最后来到院子里的石凳前,缓缓坐下。
一瞬间,仿若回到从前,自己总缠着柏啸青,就在这石桌前,斗蛐蛐、下象棋。
还有面前的这棵树,上面有个空空的半残鸟巢,以前却是有鸟的。
每天清晨,元渭都能听到鸟儿一家的鸣叫。
一年夏天,有只毛绒绒的雏鸟从巢里掉出来,柏啸青让元渭站在肩膀上,把那只雏鸟放回巢中。
……那些从前,再也回不去。
就如同,眼前这空落落的残巢,鸟儿再也不会回来。
元渭忽然觉得胸中绞痛,喉头发甜。
他张开嘴,一口鲜血蓦然喷出,身体随之软软倒下。
旁边的小太监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扶住他,放声大喊:“圣上不好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有些尖锐的高亢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不停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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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经过月余的跋涉,来到了位于西北的新龙镇。
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气候相对干燥,有利于他将来的生活,以及顽固的风湿宿疾。
他买下一幢朝向不错的青砖红瓦大房,置了家火物什,化名洪亦凡,便在此处安了居。
那个年过六旬的马车夫,原是元渭身旁的大内高手,就充作他的老家人,唤作洪伯,陪他一起在这里住下。
这就样过了半月,等一切安顿下来,柏啸青又让洪伯去了一趟卸甲村,把阿留接过来,尊她为娘,打算奉养她终老。
阿留是个素性豁达、历尽世事的人,见柏啸青安然无恙,惊喜交加,也不再问他的过去,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阮娃的骨殖,被柏啸青埋在了房屋后院。没有立碑,只是在他坟前种满了各色花卉,有空就去浇浇水,和他说说话。
春末夏初,满园鲜花盛开,放眼望去,俨然一个小小后花园。

57
这天清晨,柏啸青、洪伯和阿留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早饭。
柏啸青和洪伯都换了双新布鞋。洪伯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偷看对面的阿留,老脸上有点泛红。
一顿饭吃到後面,洪伯终於鼓起勇气开口:“难为夫人费心,替老奴做了这双鞋子……”
“哎,谢什麽谢。”阿留拿著筷子,口快舌便,“这些时候,日子闲得发慌,顺手做点针线活罢了。还有还有,别总人前人後地叫我夫人,我阿留一辈子穷惯了,听著怪别扭的。”
洪伯被她这一串话抢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越发红了。
柏啸青微笑著放下碗筷,站起身,清咳一声:“今儿天气不错,我打算出门去集镇上走走。”
洪伯连忙起身开口:“那麽,老奴陪您一起……”
“不用、不用。”柏啸青挥挥手,径直朝门外走过去,“我就想自己散散心。”
洪伯有些尴尬地坐回原地。
倒是阿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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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门,柏啸青沿著由碎卵石铺成的小道,缓步行走,打算去集镇上转几圈,等到晚饭再回来。
他怀里还揣著一吊钱。在这新龙镇上,二十个钱,就足够在小饭馆里酒足饭饱一顿。
剩下的钱,他会在集镇上,拿来买一些钗饰,回去後偷偷交给洪伯,让他找机会送给阿留。
不知道为什麽,他这样想著的时候,就有些怅然失落的感觉。
经过邻家农户小院的时候,柏啸青看到他们家门口挂著一条长长的白幡,门前洗衣服的农妇,鬓角插著朵小白花,心里不由一惊。
邻家一共五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人,两个小孩,他熟得不能再熟。
但转念想来,那老人身体健旺,每天还在浇园锄田。再加上,院中未曾停棺,也未见有人操办丧事,农妇安安静静地洗衣,脸上不见半点悲容。
想必,应该不是他们家有人过世,而是未出五服的亲眷长辈死了,所以戴个孝。
柏啸青想到这里,也就安了心。他别过眼,背了双手,接著沿小道慢慢行走。
经过小半个时辰,到了集镇上,只见处处仍如昨日般,热闹鼎沸。
茶肆酒楼,卖首饰的金银铺,卖点心小食的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只是每座茶肆酒楼、每个铺面摊位前方,都挂著一道长长白幡。
每个行人,女的鬓边都插朵小小白花,男的胳膊上都箍著道白布。
柏啸青的心,顿时砰砰跳个不停,巨大的恐惧感,慢慢从心底浮现。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不远处,卖糊辣汤的小张面前,声音都在打颤:“这、这街上,到底是什麽回事?!”
“哦,您大概才出门,所以不知道。今儿早上传来的消息,当今圣上驾崩了。”小张戴个孝箍,擦著板凳,热情地回答,“新龙镇东南头,有官府的人正在那儿,送白幡白花和孝箍呢,您也去领吧。过了今天,就得自己家拿钱做了。”
柏啸青点点头,转过身,失魂落魄地朝茶楼的方向走去。
他只觉得胸口处又疼又闷,两眼金星直冒,双耳嗡嗡作响,急切地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安静安静。
当今圣上驾崩……不、不可能。
元渭还未满二十六岁,年纪那麽轻,又身强体健……
他双腿虚浮地一步步走上茶楼,茶楼小二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扶他到靠窗口的位置坐下,为他泡了一壶酽茶。
他给了小二两个钱,道声谢,用手肘撑住桌子,往窗外望去。
只见一道道白幡,在整个城镇中飘扬。仿若记忆中,皇宫大殿那场宴会里,异国舞娘们舞动柔白的手臂。
那场刺杀,没能夺去元渭的性命。
而这道道白幡,却召示著年轻的帝王,如星殒落。
柏啸青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小声地抽泣。
他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用自己所有一切守护、成全著的,那个孩子。
……
“啊,肚子好饿。”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柏啸青悚然抬头。
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元渭微笑的脸。
“小二,来壶好茶,再多上几盘你们的好点心。”元渭揭开面前的茶壶盖,看到里面的浓酽茶汁,闻到苦腥气,皱了皱眉头,一撩衣摆,在柏啸青对面坐下,“潜芝,你平常就喝这个吗?”
柏啸青擦了擦眼角还在溢出的泪,如同身坠梦境,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朝元渭点点头。
“其实,朕……我一直跟在你後面。”元渭伸出手,垂下眼帘,握住他的衣角,在指间摩挲著,低声道,“本来想多过一阵子,再和你相见……但是,看到你的样子,就实在忍不住了……”

58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茶楼入口处上来两个人,行商打扮。
新龙镇附近有一个玉矿,这两人是镇上的玉石商,靠收购和倒卖玉石为生。
这镇不大,来来回回的,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两个玉石商见过些世面,瞧元渭面生、举止不同於当地人,心里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又看他容颜俊美,气度不凡,有心攀交,便走到柏啸青面前,抱了抱拳:“亦凡兄,这位是?”
“哦,在下名叫洪维,是从京城来找家兄的。”元渭起身抱拳抢先回答。
“你们二位,长得倒不是很像。”玉石商其中之一笑道。
“是,我长得像我娘。”元渭避重就轻。
“这位兄台既是从京城而来,想必知道圣上驾崩这件大事。”两个玉石商人索性搬了板凳,在柏啸青和元渭身旁坐下,“当今圣上年岁尚轻,不知是因何故忽然崩殂?”
“这个嘛,我舅舅家有人在宫里做事,所以比之常人,倒略知其详。”
元渭这话一说出口,只见茶馆里闲坐的人群立即搬了板凳,呼啦啦上前围著元渭坐下,热情寒喧,问长问短。
茶楼本来就是消磨时间,闲磕牙的地方,如今一群闲人听说这等天大消息,怎能不凑个热闹?
“想必,大家都知道柏啸青吧。”元渭端著小二新上的龙井茶,给自己倒了一盏,语调不急不缓。
柏啸青听他提起自己的名字,心蓦然一跳。
“知道!”人群中立即有人回答,“那个弑了帝後的叛国贼,今年早春猝死在宫中了嘛!”
“那麽,想必大家也知道在宫中,关於柏啸青和圣上的一些传闻吧。”元渭笑笑,吹了吹茶水,小嘬一口。
柏啸青感觉到手心处,渐渐泌出层冷汗,低头喝了一口茶。
元渭……究竟想干什麽?!
“知道知道!”又有人兴奋地雀跃大喊,“据说那贼子生有悍骨,是九头蛟转世,应劫祸乱天下,杀之必遭天遣,所以圣上将他烙了龙形封印,囚在宫中,住所处周围都贴满了符咒,常人不得靠近。”
柏啸青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口茶喷出。
悍骨?九头蛟?封印符咒?也不知是怎麽掰出来的。
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元渭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非也,非也。”元渭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敲击著茶案,声调不急不徐,“据我所知,圣上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深深恋慕著他。在宫中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圣上身边,日则相伴不离,夜则侍寝专宠。而圣上驾崩,也是因为柏啸青猝死之後,心痛如绞,旧疾复发,便随之於地下。”
众人哗然中,元渭又接著往下说:“这并非在下凭空捏造,以耸世听。圣上驾崩前,曾亲自颁布罪己诏,其中一条就是这个。京城里,现在散布得到处都是。过些时候,想必也会传到新龙镇来。”
柏啸青望著元渭微笑的侧脸,震惊得无以复加。
嫋嫋茶香中,人群静默片刻後,其中有一青衫儒子讷讷开口询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年纪轻轻就驾崩了,子嗣年幼,不知又该如何?”
“哦,圣上临终前,已传位给安平王。”元渭看了看柏啸青,唇边泛著抹浅笑,“并且立下遗诏,他自己的子孙後嗣,永不得称帝……安平王治理其下郡邑,向来素有自省贤德之名,由他治理天下,想必大家也可以安居乐业……”
柏啸青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心内又是悲愤又是辛酸,咬著牙站起身,越开众人,朝茶楼下走去。
元渭见状,连忙跟周围的人敷衍寒喧几句,说是有事在身,暂且告辞,跟在柏啸青身後。
柏啸青下楼的时候,因为情绪过於激动,脚下打了个趄趔。
元渭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潜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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