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日的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冰冷的雨。
雨停的时候,这幢房子的大门前又出现了一队人。
"除非不得已,不要开枪。"凌风习惯性地吩咐一句,便率先冲了进去。
敞开的房门让人反而不安,尤其是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着一股血腥味。他们举着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这边!"苏建敏锐地确定了血腥的来源,低声说着,朝一个房间靠近。
腥味猛地扑鼻,四具脑浆迸裂的尸体横躺在血污中,场面惨不忍睹。
阿木脸色煞白:"我们的人。"
那么秦婉......!
听到隐约的男人的声音,回过神来,一行人闪身就往楼上疯狂地冲去。
七八张惊异的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被完全制住。陆翎指挥带来的人把他们押到中间宽阔的走道,脸色阴郁。他见过他们,都是陆夫人的人,他们跟苏建的手下却完全不同。
凌风、阿木和苏建分别疯狂地冲入各个房间,没有看到秦婉,凌风眼睛都怒红了。
一个房间里传出混乱的声音。
"凌少爷!"阿木从那个房间阴郁地走出,声音极怒难挡。
凌风立刻冲过来,阿木的手下已经押出两个衣冠不整之徒。凌风脑子"嗡"地一声,疯了一般冲进房间。
陆翎和苏建见状也冲了过去,被阿木神色严峻地伸手一挡,立刻,他们猜到了事情的全部。
凌风再度冲了出来,狂暴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伸手提起被押在地上的一个人的衣领,枪口狠狠地抵住对方的太阳穴。
那张霎时惨白的脸立刻冷汗涔涔,他口齿不清道:"不只是我,他们四个......"
"砰!"凌风盛怒的脸上溅满了血污,那具尸体被丢下,犹如一副破皮囊。
蹲在地上的四张脸顿时惊恐到极致。
凌风一步步走过去,陆翎和苏建默默地让开。
"砰!砰!砰!砰!"
小街边,一棵"五月树"上的红隼被惊得振翅而飞。
秦婉一动不动地躺在凌风怀里,手里紧紧护着一个银质的相框,无论怎样劝说她都不愿松开;凌风的脚边放着那只箱子,无论谁走过,她都万分警惕地看着对方。刚开始企图去打开的人都被她尖利的惊叫阻止。
她脸上没有泪水,全身却冰冷得可怕。所有人都心痛并且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让足够脆弱的她崩溃。
直升机为了尽快赶回威尼斯,已经拉到了全速。机舱内压抑的气氛让人窒息。
凌风紧紧地抱住她,下意识地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尽快使她暖过来。可这似乎毫无用处,她只是间或喃喃地说一句话:"你来了。"
凌风冲进房间时,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到他,眼里立刻注满生气,却又瞬间穿彻了极度的悲哀和绝望,淡淡地,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你来了"。
凌风替她穿好衣服,去抱她的时候,她的右手手指死死地扣住床沿,似乎扣了很久,指关节早就乌青,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凌风心里一阵绞痛,意识到什么,问她:"这下面有东西?"她久久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点点头。凌风亲自去打开榻围,她才放手,却又立刻抓过了床头柜上的相框。
不让任何人打开那只手提箱,就这样,凌风抱着她,她抱着相框和箱子,在再次降下的瓢泼的雨中上了直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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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儒涵在房内会客。
来人递上一张折好的名片,请许同交给凌儒涵时,许同并没有答应。可偏偏凌儒涵下楼来了,把来人打量了半晌,再打开名片一看,立刻惊愕地说:"原来是你......请上楼叙话。"
裘叶并不在身边,两个多小时前就出去了--布鲁日那边出现的九具尸体,需要他黑白两边亲自善后。他离开时就对许同交待过,他们只尽力防止事情的发生,但对于那些别人不得不了结的恩怨,他们也最好不插手。
尽管如此,许同还是谨慎地吩咐手下对这个深夜来访的"凌儒涵的故人"搜过身,并不安地守在门口。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何况这种时候出现的人,不可能没有问题。但是来人的风褛里没有探到任何金属物--如果拉链除外的话--事实上,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房间里面没有传出异常的声响,想来应该没有出什么事,如果来人可以丝毫不发出声音对凌儒涵做什么的话,也只能说是命运了。
正想着,就听到房顶上直升机的旋翼声,不禁舒了口气。
他对手下吩咐:"注意一点。"起身上了顶楼。
关上门,如同要把对方看穿似的,两人对视良久。
"早知道见你这么容易的话,我就不用准备那么久了。"来人终于先开口,声音很冷淡。
"原本以为你真是来叙旧的,"凌儒涵也冷冷道,"看来我会意错了。"
"呵,"那人冷笑,"可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
凌儒涵叹口气:"我还以为你知足了。"
"知足?"那人声音里已经开始聚集仇恨--或者说,渐渐地显现出一直都有的仇恨,"知足什么?那一百万?"
"那么你今天是来杀我的吗?"凌儒涵嘲讽道,"外面都是我的人,而且,你已经被搜过身了吧!"
"你看这是什么。"缓缓地,那人竟从风褛的立领里抽出一柄匕首状的璀璨晶体。那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很薄很窄,三寸长都不到。
"我承认你藏的地方很有新意,不过,你真打算用它来报仇?"凌儒涵已在下意识摸自己内嵌防弹衣的唐装。
来人抬起闪着寒光的眼睛:"掳妻之仇,不得不报!"
一百万,当初她挖苦地说:"难道跟着你一个穷鬼饿死吗?"突然离开,不久,凌儒涵娶了她,给了他一百万,算是"安慰费"。而今,那一百万换成这么一柄透明的晶体,他要用来算清这压抑了十多年的老帐。
凌儒涵心里一惊,立即回身去拿身边桌上的枪。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时刻把枪拿在手上。
那人已经飞身扑过,那柄晶体瞬时深深地插进了凌儒涵的心脏部位,他讥笑着:"凌儒涵,你老了!"
凌儒涵难以置信胸口的一阵剧烈的痛楚,炽热的血从对方正猛力拉大的口子喷出。他已经碰不到枪了,有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从嘴里冒出来,意识渐渐模糊......
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手里渐渐瘫软,来人无比讽刺地笑了一声:"防弹衣质量不错,但你怎么阻挡得了金刚石的硬度和十多年的仇恨!"
话音未落,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凌风放下秦婉的同时,就准确无误地抬手一枪,直中对方心脏。
那人回转身投出一道感慨的目光,便仰面倒下。
他的脸顿时让人大惊失色。
"劭先生!"
"阿劭哥!"
"爸爸!"秦婉惊叫,她一下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爸爸!"凌风震惊地冲到凌儒涵身边,他的身下已经淌了很大一片血。
颜医生背着急救箱冲进来,立刻为凌儒涵进行急救。
所有人这时才发现,秦婉惊叫的对象并不是凌儒涵,她无比震惊地跪在阿劭的身边,捧起他的脸:"爸......爸爸!爸爸!"
正在被黑暗埋葬的阿劭听到这来自天边的声音,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嘴巴动了动,没有完成他想发出的甘心的笑,就断气了。
秦婉在绝望中昏倒。
听到传出的枪声,陆夫人心里一阵悲凉,她知道,他没有带枪,他甚至没有穿防弹衣。用他的话说,这次是孤注一掷,完事后也但求一死。这声枪响后,他必死无疑了,可是,他完事了吗?
按照约定,她带人从暗处冲出,无论如何,亲见凌儒涵的死状也是她这十多年的支撑之一。
"站住!"一个声音低低地喝道。
凌夫人身后站着十几个手下,手枪都对准她的人。她清晰地说道:"你就是陆夫人吧?真抱歉,凌儒涵的命我要定了!"
陆夫人感慨地看着她,多年过去,她的性格还是那样,要什么就绝不允许别人跟她抢。她轻笑着:"说什么凌儒涵的命你要定了,安然,你的命今天都是我的!"
"什么?"夏安然心里一紧,她叫她什么?......心中撞击着强大的疑惑,她仔细地看着那张一直含笑的脸,怔住,"上官晴!......原来你就是陆夫人!"
凌儒涵从不在她面前提公司的事,秦婉偶尔说到她,也一直称的是"陆夫人"--事实上,知道她的人一般都称她为"陆夫人",她的本名早被人们遗忘--当然,有仇怨纠结的人除外。
看着夏安然震惊的样子,上官晴心里无比悲哀。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一个被称作"秦太太"之后是"凌夫人"的人叫"夏安然",而这个她日夜不忘的人似乎从没有关注过她的存在。
"是我。"上官晴难以遏制心中翻涌的各般滋味,"原本打算今天先取凌儒涵的命,再取你的命--不过看来,这个程序要反一反了。"
"哦?想不到你还在为那件事执着!"夏安然在语气里故意压满挖苦和刻薄,"好啊,今天就正好了结,看谁动得了谁!"
"你们谁都不要动!"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峙。
两人意外地同时回头,这才发现,她们的人,以及她们自己,都已经被足够的枪口瞄准。而那个声音的出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她们很近的陆翎。
他的样子--或者说,他的精神--十分疲惫,上官晴甚至有点心疼,没办法,有的现实是不得不面对的,陆翎必须早点学会。
他淡漠地看了看她,说了句:"妈妈,劭先生死了,您就不能......"眼睛扫到夏安然,顿时惊道,"阿莲姐!"
夏安然脸色变了变:"谁是你阿莲姐!"
陆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这不是阿莲,阿莲比她年轻,而且已经死了。
"哈哈......翎儿,"上官晴粲然地笑着,"妈妈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阿莲不甘成为她‘替身'的,你的夏姨!"
夏安然狐疑地听着这些话,心里一阵狂乱,这多年的各种纠缠已经让她厌恶透顶,现在这一秒所有的事情却更加复杂化。她已看见凌风一脸仇恨的阴郁走到了陆翎身边,后面跟的苏建和阿木对她也是满眼不可饶恕的怒火,甚至--裘叶也出现了,原来凌风他们一直依靠的神秘援助就是他,她早该想到,可已经晚了。
"既然人都到齐了,开枪吧,废什么话!"夏安然冷笑。
话音刚落,不管是那个从前恭顺的少年,还是那个跟她有夙怨的男人,竟同时毫不犹豫地向她抬起了手枪,这么近的距离,防弹衣的作用基本为零。
"砰!"两把枪同时射出子弹的声音震耳欲聋。
"不--!"
令人震惊的画面。夏安然浑身溅满了滚烫的血,她的眼睛里是宁愿死去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的神色。本能地接住那具瘫软到她怀里的身躯,上官晴惨白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血犹如自来水般喷涌出她身上的两个非常靠近心脏的枪眼,她却用那不断从胸口泄漏的气息对夏安然说:"逃......快逃!......"
叫出那声"不"的,正是现在挡在凌风他们面前的秦婉。她刚从昏厥中苏醒,便拼尽全力冲了出来,然而还是晚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回视凌风的眼里尽是近乎绝望的悲哀。奋力地夺过凌风和裘叶手中的枪,狠命砸到地上。接着,抬手颤抖着递给凌风一只信封,声音充满嘲讽和痛苦:"这是你要的理由!"
夏安然看着怀里出的气远多于进的气的上官晴,脑子里一片尖啸,全身的神经就要爆裂,可竟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出:"快逃......!"上官晴甚至拼尽力气推她。
于是,几乎毫无概念,毫无方向地,她本能起身便跑,拼尽全力地跑。
所有的枪口都随着她的身影转移,只等着凌风他们的一声令下。
信瓤随着威尼斯的轻柔和风飘到地上,凌风空洞的眼神望着夏安然的身影消失,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陆翎正抱住气息奄奄的上官晴,他不相信这瞬间的变故,他过度悲伤的眼色让上官晴胸中涌起刺痛。她想起了阿劭那个"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是她后来的生命里唯一一个真诚敬爱她的人,没有心机,没有索求,纯粹因为她对他的恩情,哪怕被她伤害也宁愿理解她、不记恨她的人。
她伸手想去触摸他挂满泪水的脸,这一动,却让她身上的洞涌出更多的血,她的喉咙也在被不断冒出的腥味填满。她用尽力气说:"翎......翎儿......你没有开枪,妈妈很欣慰......记......记住,不要恨......不要恨......"
又一口血涌上来,阻碍了她继续想说的话,那铁锈味的液体堵住了她的气管,她再没有力气咯出,陆翎失声痛哭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耳管也被越来越大声的河风灌满。她游移的思绪想到了很多零碎的片断,有贵族学校的制服,女孩银铃的笑声,负气的婚礼,破损的莲花,先是憎恨、后是感激的秦劭......想到了"青の日",夏安然穿着蓝色制服、梳着辫子的笑,她轻轻在她的头上插了一朵花,说:"晴,这是定情之物。"......
陆翎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感受体温从她的身体里不断流逝......
"凌少爷,来听凌总裁说几句话吧!"颜医生神色严峻。
凌风从未感受到如此翻江倒海的眩晕。在身边人的帮助下,他踉跄着跪倒在凌儒涵床边,抓住了多年没有触碰的父亲的手,冰冷,苍老的手。
凌儒涵看着他,脸上涌起痛苦而满足的神情,用尽全力使他不可遏制地剧烈咳嗽,胸口紧紧包扎的绷带立刻被深红浸染。他眼睛紧紧盯着旁边不断落泪的秦婉,许同轻推了她一把,她立即跪到凌风旁边,同凌风一起握住了父亲的手。
凌儒涵用力握了握这两只交叠的手,终于缓和下来,一边喘气一边说:"风儿......跟婉儿组建一个家庭......好好地......咳咳......发展凌氏......咳咳......咳......"猛烈的咳嗽声让他无法再说话,他只好再次用力握了他们的手。
"爸爸......是......"凌风泣不成声。
凌儒涵满意了,终于,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咳嗽也永远停止。
窗外的夜风吹动着河道里的水,轻轻拍打在露台下面的墙上,拍打在陆翎紧抱着陆夫人的无人的河畔,拍打在夏安然仓促奔跑的脚边......
这一瞬,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威尼斯确实在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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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树":布鲁日流行的"吉祥树",是人们在有好感的人家门口栽种的,以示祝福。
第廿三章 纷飞
事情差不多处理妥当了,再有一个小时,凌风就要连夜回台湾。
凌风替终于安定了情绪的秦婉压好了被子,放开了她正在注射点滴的手,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银质相框中母亲年轻时候的笑容,走出房门。
轻轻敲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便自己旋开门把走了进去。
没有开灯,一如既往地,陆翎静静站在窗边,河道里水波的反光映上他的脸。他回过头,神色平静:"她怎么样了?"
凌风淡淡地:"没有关系了。"
"嗯。"陆翎轻轻说。
凌风走过去,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他,他们的变化都太大,大到如同被奔腾的洪流冲刷,无法找到当初的方向。但他还是直直地,没有一丝迟疑地走过去,迎着他直视他的眸子,伸出胳膊挽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