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晶屏垂珞,明珠照影,黄玉为顶,水晶铺地。宽阔的大殿内空荡荡的,除了一些摆设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斜对着杨鲤的这一面,有一条向上的甬道,斜斜地穿行出去。这甬道想必就是通往存放着元命牌的静室之路吧。
杨鲤知道由此刻起,此身已步入危险之中,稍有差错,必然陷身殿中禁制,轻则被擒,重则形神俱灭!他不敢大意,放缓了速度,小心谨慎地往那甬道中飞去。
谁知一路无事。
公主们有这样不小心?
杨鲤心下奇怪,身形却是丝毫不停,一路往前。
穿过甬道,又来到一个稍小的殿堂。说是稍小,其实也小不了多少,十余亩面积是有的。而殿堂正中,和外面的大殿不同的是,这殿中没有任何摆设,却在殿堂正中,另建有一座小小的晶殿。
杨鲤站在晶殿外观看。
晶殿通体由水晶所建,玲珑剔透。透过水晶晶莹的光辉,可以看见晶殿内的一切。青玉案、琉璃盘、珊瑚架、琥珀盒。缭绕的香雾氤氲中,案头盘中、架上盒内,无数法宝正闪耀着五彩光华,绚丽灿烂。这就是紫云宫的藏宝所在!
师姊的元命牌,一定也在那众多法宝器物之中吧?
杨鲤热血上涌,脚步再也不能静止。急步上前,他却又在晶殿的门外站定了下来。
不可能会这么容易的。
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平时间这里也会布有重重禁制的。怎么今天会有这么容易让自己深入到这里?还是说......有暗设的埋伏机关?
沉吟了半晌,杨鲤倏然扬眉一笑。
刀山火海,为你性命尽可抛。
潜心定神,放出法宝飞剑绕身守护。运气掐决,试探性地将飞剑往晶殿正门处一冲!
烟光红雾忽散。
雾气氤氲。氤氲中隐闻扑鼻浓香。香气定然有毒!杨鲤屏住呼吸。抖手挥袖,散开周身红雾。却又见火光明焰,骤然腾起于虚无的半空中,热浪袭人!"呼"地一声,白衣的下摆着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杨鲤一皱眉,手腕猛地一抖,"哧啦"一声撕下衣襟,团做一个火球。同时右手虚划,潜蕴周身真气,然后咬破指尖,一声大喝!真气送入火球,火球扑入烈焰。两火相撞,轰地一声震天暴响,火光上冲三丈!然后闪了一闪,两道火光同归于尽,一起湮灭无踪。刹时满室寂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杨鲤喘了口气,再看时,只见晶殿门户大开,明朗朗一望无际,这番是真的再没有埋伏了。
是真的没有埋伏了吗?
杨鲤走了进去。
直走到青玉案前,什么事也没有。看来真的是公主们疏忽大意了。早知如此,应该早些盗出此牌,也可免师姊多年受苦的!杨鲤心下有些后悔。那后悔中,却不知为何,又有些隐约的不安。
马上不就要到手了吗?我在不安什么?
大概是因为平生第一次做贼偷别人东西的缘故吧。杨鲤嘲笑着自己。手伸出,便欲去翻看那案上众多法宝里有无自己想要的那一块元命牌。
昨日被困的情形却蓦然泛上心头。
"对不起。"那得知误会后的峨嵋女弟子急忙道歉,并放他出困。"我不知道友是陆道友的朋友,适才误会,多有得罪。道友多年来照顾陆道友之德,我们都代石师弟很感激你的。"
话说得很好听,那话意中的轻视却也很明显。多年照顾吗?可是这么多年了,你却仍不能救出师姊来。杨鲤杨鲤!你有何颜面说你一直在为救助师姊而努力?
--若再不能取回元命牌,师姊,我真是无颜再见你了。
往事一刹时流过心间,傲意转瞬间充满心头。扬眉挑目,一眼就望见了青玉案上众多法宝里,那一片黑黝黝毫不起眼的木牌。那不是普通的木牌,那是幽禁着师姊元神的元命牌!杨鲤刹那间心头狂喜,把适才莫名的不安也全都忘了,伸手,就去取那块木牌。
--师姊,我终于就要救出你了!
木牌到手。黑黝黝的光华却在一瞬间蓦然大盛!乌光耀眼,强烈的光华逼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不由得眼睛就眨了一眨。同一时间,那才入手的木牌忽然变得火一样烫。剧烈的火热炙疼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猛地一抖,自然而然地就要甩开那面木牌。然而甩不脱。木牌忽然间发出极大的吸力,边灼烧着他的手掌,边强力地吸紧了他,使他周身不能动弹。而眼前强光照耀所遗留的双眼黑暗中,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周身力气在瞬息间流逝,仿佛全身的真气都被那块妖异的木牌所吸走了似的。
一阵金星乱闪,眼前天昏地暗,他昏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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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中不知道时间流逝。只是神魂悠悠,乍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此身已困锁于刑室。
"韦容,你好大的胆子!"面前宫装的女子狠狠地骂着自己。是紫云宫的三公主,方三凤。
"啪"地一声脆响,女子手中长鞭挥下。杨鲤立觉背上一下剧痛。疼痛刻骨。好狠的女人!杨鲤苦笑,心想这番救人不成,自己可也陷进去啦!唉!只盼能不要连累到师姊就好。
师姊,对不起。
闭上眼,在心里默默惭悔。我唯一对不起的,师姊,是我未能够救出你啊!但愿你可以无事。
长鞭一道道落在背上,后背一下下的疼。
方三凤边打边骂。"说!是不是你和峨嵋派那些贱人们勾结,想要来个里应外合?难怪我们适才出去和他们打斗,吃了那么大的亏。这全都是因为你泄露机密的原故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帐东西!居然还敢去盗我们的法宝!哼哼,也不想想自己才多大一点儿本事,居然就想在大姊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自己找死!"
杨鲤苦笑。
幸好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三公主且慢!"远远地忽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是金须奴。
"你来做什么?"方三凤冷笑着问。"看看你当初招进宫的好属下!原来竟然是峨嵋派的奸细来着。亏得大姊道法高明,不然,我们宫里的法宝,都被他偷走完了,我们还不知道哩!"
金须奴苦笑。
"三公主,大公主有事传你过去。"
"大姊叫我?"方三凤有些意外,便抛下长鞭,道,"既然如此,那这厮就先由你看管着吧!小心别让他逃跑了!"她转身离去。
金须奴看她远远地出殿去了,方才叹了口气,伸手行法帮杨鲤疗伤。
伤口很快愈合。
杨鲤大感意外。"为什么?"他奇怪地望着眼前黄衫的少年。
金须奴苦笑。"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韦容,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是峨嵋派来的奸细,为了要偷我们紫云宫中的法宝而来?"
杨鲤大笑。"金道长,这紫云宫里只有你一个好人,我敬佩你。可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你紫云宫中的法宝就算再厉害再高明,我也不会将它放在眼里,又岂会专门为偷东西而来?"
"那你是为何而来?"
金须奴忽然双目精光大盛,眸子中寒光闪闪,冷冷地直盯着他。
"不为法宝而来,你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我紫云宫藏宝重地?不是峨嵋派来的奸细,你又为什么偏赶在峨嵋派来人与我们做对的时候突然出手?回答我!"
杨鲤冷笑着看向面前的黄衫少年,不答。
金须奴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烦恼的样子。
"其实今日一劫,我也早就有了预感。大公主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修炼魔功,早晚难免会出岔子。只是想不到这一天会这么早来到罢了。韦容,我虽看你不是坏人,但你既与我紫云宫做对,我须放你不得。不过你放心,我会拦住三公主,不让她继续荼毒你便了。"
他转身欲走。杨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忽然一动。
"金道长!"
金须奴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杨鲤缓缓道:"道长既知大劫在即,何不迷途知返?"
金须奴一愣,扬天大笑。"多谢你的关心。但我金须奴昔年承蒙大公主救命之恩,早已发下誓言,有生之年,决不背叛大公主。如今虽然形势危急,我又怎能背叛于她,独自一人逃离?"
笑声未已,他蓦然挥手,白光一闪!
杨鲤只觉周身一轻。那原本缚住自己四肢的铁环同时脱开了自己!他一惊,立刻心下一喜,随即又是一奇。
"金道长你为何放了我?"
金须奴挥手,叹息。"世事如棋,前因后果早定。我不放你,也不过多延长紫云宫几天存在罢了,终究最后还是难逃大劫。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一定要你陪上这条性命呢?"
他苦笑着转身离去。杨鲤看着他的背影,心下忽然一阵激动。"道长且慢!"
金须奴回身看他。
杨鲤倒身下拜。
"在下杨鲤,多谢金道长一直以来的照顾,并今天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容杨鲤来日相报!"
金须奴看了他一眼。"原来你叫杨鲤。"
"是。"杨鲤回答。"一直以来蒙骗金道长,实有不得己的苦衷。还望金道长海涵。"
金须奴淡然一笑,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唉!只是想不到,原来你从当初莽苍山跟我来时,就已经在骗我的了。"他感慨地道,"你以前一直自称韦容......恩,韦容为蓉,你是为陆蓉波的原故么?"
"不错。"
"原来如此。"金须奴叹了口气。"我现在明白了。你之所以去内殿盗宝,盗的其实不是我们紫云宫的法宝,而是陆蓉波的元命牌吧?"
杨鲤昂首。"师姊为你们所害,不得飞升,反而被困于此。我尾随而来,却终究迟了一步。这五十年来,杨鲤心心念念的,便是怎样才能救师姊出困。金道长,我感激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可当年师姊之劫,毕竟是你们的错。"
他一揖,又道:"今日承蒙相救,杨鲤感念道长恩德,本不该再在宫中生事。但师姊的元命牌,我是非拿到不可!我发过誓,此生此世,只要能救出师姊,就算是教我立刻形神俱灭,化为飞灰,我也心甘情愿!金道长,杨鲤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你海涵。"
说罢,杨鲤也不待金须奴答话,便转身而去。金须奴皱眉看着他,任由他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眼看就要走出门外。
"且慢!"金须奴蓦然大喝。
杨鲤站住了身子。
金须奴注目他半晌,方才苦笑道:"你说的对。陆蓉波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错。而我昔年眼看着三公主截她下来,却没有出手拦阻,尤其大错特错!杨鲤,你要救陆蓉波的话,元命牌不在这里!"
杨鲤一愣,脱口问:"在什么地方?"
"在虹彩殿!"金须奴答道。
然后杨鲤方才一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金须奴淡淡一笑。"因为我自觉当年做错了事,所以从今天起,要开始弥补过往的错失吧。"更何况,你那说话的口气......
杨鲤,你是自己都没有发觉到吧?你说,只要能救出你的师姊,就算是教你立刻形神俱灭,化为飞灰,也是心甘情愿!
就如我心中,多年以来,曾对大公主所立下的誓言,一般无二。
终于取到了元命牌。出来的时候,却见一切也都同时结束了。
宽广的大殿中一片血肉狼藉。
想起了适才放自己一条性命,又指点自己元命牌存在地点的金须奴,杨鲤不由急问道:"金道长呢?"
无人回答。
低头巡视脚下尸体。一具具看过去,不见那个黄衫的少年,和他以性命相护的那个主人。看来是已经逃了出去吧!杨鲤叹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师弟你适才哪里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身畔。"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朱前辈说,你为我去取那元命牌去了,是这样吗?"
"师姊!"
杨鲤心下一喜,笑吟吟迎上前去。"师姊你放心,你的元命牌我已经为你取回来了!"
他笑着取出一面淡红色半透明的玉牌递了过去,一抬头,却乍见对面少女左手牵着一个幼童,那童子正依偎在她的身畔,侧着头打量着自己。蓦然间不知为何,心头却忽然一酸。那递着玉牌过去的手,便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谢谢你。"陆蓉波伸手接过那面玉牌。
玉牌色作淡红,半透明的色泽中透出中心一条黑线。黑线的周围符咒缠绕,一层层透明的符咒重叠在一起,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这所有的符咒,和中心那一条黑线,构成了禁制她元神的一切。
那是她的发丝,禁制着她的元神。
陆蓉波低低叹息。咬破中指,滴血入牌。血光入玉,蓦然光华大盛!鲜艳的红光照耀了整个大殿,把原本金黄色的大殿变成了血红的颜色。那红光却一寸寸、一分分地,逐渐消散。消散的红光中,并且隐隐透出了一股奇异的烧焦了的味道。陆蓉波潜心凝眸,紧紧地注定着那块玉牌。红光终于全消,焦味也渐至于无,而玉牌,也终于变成了洁白无暇的一块整体。然后手轻轻一握。"啵"地一声极清脆的声响,玉牌碎为齑粉。
陆蓉波长出了口气。
"娘!是否这样子你就没事了呢?"她身畔的幼童天真地问。
"是啊!"陆蓉波转过头来,对爱子微笑着说。"娘已经没事了呢!生儿不要再担心了,啊?"
幼童高兴地笑了。挣开陆蓉波的手,他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娘,我去找蝉哥哥,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也来为我高兴高兴。"说完便跑去殿外找人去了。
"这孩子!"陆蓉波看着爱子离去的背影,不觉微微一笑。
杨鲤却只觉心口如大锤打过,受了重重一击。
五十年心心念念,记挂的只有救出陆蓉波这一件事情而已。如今这件事终于办到了,他却反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师姊......"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唤她。
"师弟?"她注意到了他那和平时不同的反应,不由奇怪地问。
杨鲤却又不语。他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半天,却只是微微一笑。"恭喜师姊。"
恭喜师姊。
陆蓉波有一瞬间,忽然觉得怔然。仿佛有什么久远的想法,给梗在了心头一般,又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仍如当年,两个人还在莽苍山那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他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来来去去,仰着脸笑着,不住地喊着自己"师姊"。
刹时间,她只觉心头空落落的。望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怎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半天,她方才低声回答于他。
"多谢师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