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从玲珑怀里抱过若廉,用毯子盖住,他的眼睛湿润了。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心里还想着去赴爱人的约会,特意地洗了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谁想到竟弄得这样惨呢。到底这一颗真心还是让人给骗了......
回到小屋,将若廉放到床上时,丑奴才真的吓到了。若廉面色灰败,已呈死相,身体上到处都是冻出的青紫淤斑,口鼻也有细细的鲜血流出。玲珑看着若廉,眼里也流出泪来:"公子不成了......"
丑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对玲珑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让公子就这么走了,你看着公子,我去弄点雪来给他搓搓身子,也许还能救回来。"
看着丑奴出去,玲珑伸手到若廉心窝探了探,只剩下一丝温热游移在胸口,其他地方,早已冰冷僵硬了。想着自己只因在夫人生辰上口出忌讳,便被罚与这苦命的三公子流落北地,本想盼着公子这一次攀上高枝,自己也好跟着享福,却没想落得这样的结果,一时悲叹公子,一时又自怜起来,只觉得若廉这次绝无生理,也就放着他没管,自己呆呆地去床边坐了,想起心事。
丑奴舀了半盆雪来,握了若廉的胳膊就搓了起来。玲珑本来觉得救也救不活,但见若廉竟在丑奴的摆弄下偶尔呻吟出声,她也过来,帮忙搓了起来。
直搓了一个时辰,原本苍白带淤斑的皮肤渐渐露出些粉红色,丑奴又为若廉包扎了腿上的伤口,若廉一直没有醒过来。
直到了天过五更,若廉勉强睁开了眼睛。见玲珑已经睡了,丑奴忙过来:"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若廉看了看丑奴,一张口,竟漾出一口黑血。丑奴大惊,知道这是伤了内脏,只怕就是侥幸活下来,也落下终生难愈的病根了,泪终于蓄满了眼:"公子......公子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祸害你啊......"
若廉的眼睛垂了下去,见自己吐血,他也心下一冷,知道这一次只怕身子撑不过去了,一声叹息从口中吐出来。
听丑奴说话,玲珑也醒过来,走近了握住若廉的手:"公子......他们......让咱们明天就离开。"
丑奴本想再瞒一阵,没想到玲珑已经说了出来,他也只得看若廉怎么说。
若廉点点头:"是该走了,还有什么脸......留在这......"
"他们......还没给公子钱呢!"玲珑有些不平。
"我哪......还有脸面......去要钱......"若廉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玲珑本以为这次至少可以拿些赏赐,回去过个平稳日子,听若廉这么说,她低下头,噘起了嘴巴。
天一亮,马车就赶到了若廉门口。
四更天起,若廉就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丑奴心中难过,这一路距最近的红襄出口,也远至东圣,若廉哪里撑得住呢,这样的身体状况,只怕走不了多远,人就断气了。但王命难为,一介小小百姓,又怎么抗拒官家的安排呢,总是心里有十分的冤枉,也只能忍了。
抱起火炭一样的若廉,丑奴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咱们走!他们欺负人,您的画画得那么好,咱就是到了东圣也一样能生活的。"话是这样说,眼圈却已经有些发红了。
若廉仿佛听见了似的,悠悠地睁开眼睛,由着丑奴将自己抱上马车,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若廉!"一声轻唤,若廉浑身一颤。玄礼双眼含泪,站在马车前面。
若廉心中一酸,将我害成这样还不够么?你可还来做什么呀......心里虽这样想着,眼睛却痴痴地望着玄礼,难以移开。他也知道这一别,从此便天涯海角,永难谋面了,这个让他全心爱过又狠狠地伤害了他的男子,只怕永远地走出他的视线了。
玄礼走近来,握住若廉的手:"若廉,我知道你记恨我,可是......可是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纵然你恨我一辈子,纵然你我再无相见之日,我......我也得说......我真心喜欢你,并不......并不是骗你的......"
一丝惨笑浮上若廉嘴角:"三世子,若廉多谢了,可惜......可惜我承受不起......"玲珑从里面出来,身上背了个包袱,她见玄礼来,没好气地将那手炉塞到他手中:"三世子,这个您好好收着吧,我们家公子说,我们用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玄礼呆呆地拿着那小小的手炉,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若廉,这是给你的利市,你......你拿着做盘缠吧,这一路上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一切小心!"
若廉看了玄礼最后一眼,说道:"奴儿,接着银子,咱们走吧。"
马车向前驶去,若廉却吩咐丑奴将帘子掀开一条缝,他痴痴地望着玄礼孤单的身影越来越小,眼里淌下泪来。
这一路舟车劳顿,若廉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高烧烧了十来天才强自退了,咳嗽却一直没好,入夜或晨起,总要猛咳一阵,才渐渐平了气息。腿上的皮肉伤慢慢愈合了,若廉感觉自己也恢复了点力气,这一日,他叫丑奴扶他,下车走走。
腿才沾地,若廉就软倒下去。丑奴将他扶起来,但稍一松手,若廉就又跌倒了。
丑奴有些害怕地看着若廉,若廉的脸色也发白了:"奴儿,我......我的腿......怎么走不了路了呢?"那声音里满是恐惧。
"公子莫急,许是恢复得不好,你这些日子都没有下床,这几日,我多扶你走走试试。"虽然丑奴也感觉到一种恐惧,但他还是安慰若廉。
若廉咬紧了嘴唇。
江南春早,先上柳梢。细一盘算,离开靖王府已经月余。这一日就要到红襄边界,若廉一声轻叹,止住了马车。
"奴儿,扶我下车。"丑奴知道若廉一心好胜,虽然心头苦楚,但仍是听话地半扶半抱,将若廉扶下车来。
红襄与东圣的边界处,已显示出一丝春意,若廉依在丑奴身上,心潮起伏,思绪翻涌。
"你且稍稍松开手,让我自己站了试试。"这半个多月,若廉几乎每天都对丑奴提出这个要求,但每一次,只要丑奴的手一放开,他就会一头载倒下去。
不忍拂了他意,丑奴松开了手,若廉的身子便往下倒,丑奴一把抱住了他。
"公......公子......"丑奴一惊,只见若廉眼里竟含了泪。
若廉为人厚道,但性格却相当坚强。跟他这么久,就算是被丢在雪夜里快要死了,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此刻,他眼里闪着泪花,看上去相当柔弱。
"奴儿,我的腿废了。"话音一落,若廉就低下头,他不想让丑奴看见自己流泪。
"公子。"玲珑见状也走了出来。
若廉稳了一下心绪,说:"你们把车把式叫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几个人围了一圈坐下,若廉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说道:"再往前去,就出了红襄国了。我们......就此散了吧。"
他看了一眼车把式:"你是靖王派来的,是一定要送我出了边境的。"
车把式点了点头。
若廉示意玲珑拿过了随身带的包裹,打开来,见里面的银子还有不少。他拿了两封递到玲珑手中:"玲珑姐姐,你照顾我这许多年,若廉万分感激,这点银子我拿不出手,但总是个礼,你拿了这钱,找个好姐夫吧。"玲珑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接了那银子。
若廉又拿了两封,递给丑奴:"奴儿,你跟我也算是有缘分,咱们俩的交情也有十几年了,如今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点钱你拿了,买几亩薄田,平安度日吧。"
眼见他散尽了银钱,眼里竟浮起了一层绝望。
"公子,你呢?你怎么办?"丑奴被若廉眼中的绝望吓到了。
"我双腿已残,你们跟着我,还有什么出息呢......"
"正因为你这样了,你......你让我们都走了,你怎么怎么办呢?"
若廉的眼神迷茫了,他咬了咬薄唇:"我......我不要当你们的累赘......"
"公子!奴儿只想一辈子跟着公子,照顾公子,不管公子变成什么样,奴儿......绝不会弃你而去的!"
若廉看了一眼玲珑:"姐姐,他跟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原不必为我这样的一个废人耽搁了,恕小弟不便远送了。"
车轮响起,丑奴心里有些不甘:"公子,你为什么对那个女人那么好呢?她......她不配......"
"她总跟了我这许多年,没能让她跟着过好日子,我已经......很难受了。此番她走了也好,我也盼着,她能找个好人家......"
"公子,你就是心眼太好,才会被人欺负......"
见若廉一下惨白了脸,丑奴也住了口。他知道若廉为付出真心,最后却落得终身残疾的下场也甚感痛楚,所以也住口不提了。
这一日,终至东圣地界,将若廉和丑奴放下,车把式驶车而去不提,若廉和丑奴却想赶快租个屋子,把画馆重新开起来,也好补贴生活。
第 4 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若廉从小自南方生长,因家里难容他安身,被送往北地。离家多年,他心里仍恋慕草长莺飞,芳华满目的故土。
幽寂的莲池旁,若廉对着刚成的工笔画,竟痴痴地入了神。
丑奴远远地看着那如火娇花中坐着的神情淡定的白衣青年,微拧起眉毛。他想走近,却不忍打破这宁静安详之景。
忽然,若廉一阵气闷,一串咳嗽从口中吐了出来。丑奴急忙过去,在若廉背上轻轻拍抚。
"公子,该喝药了。"
望着捧到眼前的褐色汤汁,若廉皱起眉来,他别过脸去,竟没有接。
"公子,别任性了,喝吧。"丑奴柔声劝慰道。
"这些年苦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你可见有一点疗效么?"若廉声音因为长期的咳喘,已经微哑了。
知道他这几年过得苦,丑奴也十分心疼。且不说这越来越厉害的咳喘之症,江南雨水多,每逢阴雨,若廉浑身的每一个骨节都会叫嚣着疼痛,他常常会痛到虚脱。想到这些,丑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喝下药去,只是急得冒出汗来。
若廉回头见丑奴又一副呆痴模样,心里一软,伸手接过药来,皱了眉憋住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抬手背抹了抹嘴巴,低声道:"可我若不喝,却如何对得起你这份苦心呢......"
若廉转身递过画作:"奴儿,你把这画拿去卖了吧......"
丑奴接过画来,只见细细的工笔,画的是河堤翠柳,乳燕试飞。那柳丝恍若和风而动,而透过画面,仿佛能听到乳燕娇啼。
"公子,你画得可真好!"
一丝清淡若无的微笑浮上若廉的唇角:"奴儿,我累了,你扶我回去吧。"
丑奴伸手到若廉腋下将他抱起,若廉虚软无力的双腿拖在地上。主仆二人缓慢地朝远处一所小屋走去。
回到家中,若廉已累得浑身是汗。这许多年,虽然腿已经重残,但他依然每天坚持走上几步,所以骨骼肌肉尚未萎缩变形。加之丑奴服侍周到,经常为他按摩身体,也为他减少了不少痛楚。
"公子,你躺下歇会儿吧。"见若廉又微喘起来,丑奴忙扶着他躺下,"我现在出去卖画,卖完了就回来。"
若廉闭了眼睛点了点头。
丑奴的脚步声远去了。
"咳......咳咳......"抑制不住的咳嗽冲出口来,若廉本已惨白的脸被透不过气来的难受感憋红了。
咳了好一阵,终于透过气来,若廉睁开眼,一滴清泪滚落入发迹。
这身子已经如此不济了么?他才二十四岁呀!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正是身强力壮、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连动都不能动,浑身是病,躺在床上等死呢......
得知自己双腿残废的那一刻,若廉就断了生念,但丑奴却一定要守在他身旁,令他舍不得弃他而去。丑奴脑子不灵光,这几年全靠若廉辛苦作画他拿到集上去卖才能维持生计,若是自己走了,他可怎么办呢?可是若廉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呈现出衰败之相,普通药石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作用了,他只想着为丑奴找个可以托付之人,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去。
拿了若廉的画,丑奴来到江边。红襄与东圣连年战乱,烽火不熄,边疆民生早已萧条不堪,哪里还有人有闲情买画呢?只是若不让他画,他必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因此丑奴虽不忍若廉操劳,却也不敢说破实情。
小心地将画放在船舱的一个木箱里,丑奴撑开了船......
天至晚间,丑奴拎了条大鱼回来:"公子,您的画卖了个好价钱,我给您抓了药,咱今天晚上还可以喝鱼汤!"
若廉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听丑奴这样说,心里也有点安慰。
不过一刻功夫,丑奴已经做出了香喷喷的熬鱼来,又拿鱼头炖了个汤,将从集上买来的青菜豆腐炒了一碟端上桌来。
丑奴搀扶若廉坐到桌前,服侍他净了手,边夹了一箸白嫩鱼肉到若廉碗里,边说:"今天晚上可以做个药浴,逼一逼关节里的寒气,舒服一下。"
"奴儿,你可别麻烦了,你也够辛苦的,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就赶紧睡吧。"
"我今天出门看云,似是又要落雨了,这潮湿之地,公子身体受过伤,还是多留意为好。况且,奴儿......并不觉得麻烦。"
知道丑奴人虽蠢笨却颇认死理,若廉也觉得身体发皱,若是能好好地泡个药浴也能让酸麻的关节舒服一下,也就点头应了。
知道若廉出门不便,丑奴便每日将集上的见闻讲给他听:"公子,今日可有大消息呢!"
明白丑奴是想哄自己开心,不至于让自己觉得太过寂寞绝望,若廉笑了一下,配合地问:"又是什么大消息?莫不是徐家三麻子的猪又下了三十二个猪崽?"
"公子呦,你当徐三麻子家的猪是神仙么?才刚下了三十二个崽子,岂能再下......"丑奴语气颇为不满,倒像责怪若廉没有见识。
若廉被他的认真逗得笑了:"你倒说说,是什么大消息?"
丑奴愣了一下,低头道:"红襄国已经攻进东圣了,这一次是靖王三世子和五世子挂帅,东圣王子带了救兵来,只怕接下来,就是一场大战。"
一口饭哽在咽喉,若廉皱起了眉。玄礼......他已经到东圣境内了么?
见若廉这样,丑奴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若廉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担忧这边疆百姓又要横遭涂炭了......"
"公子偏生就是这样好心眼,自己还五痨七伤的,又担忧别人......"暗自想着,丑奴道:"这天下大事,本不是我等百姓可以左右的,且沉且浮,只有各安天命罢了。"
若廉虽不赞同丑奴的观点,但又想不出如何反驳,只是沉沉地叹口气,埋头吃饭。
吃罢晚饭,丑奴便拿进一个巨大的木桶来。丑奴与人交往虽有几分痴蠢,手却很巧。他用木头为若廉做了一个轮椅,若廉躺累了,有时便自己转了轮椅去近处散心。这大木桶也是丑奴为若廉泡药浴特别设计的。这木桶有上下两个阀门,可以接两根管子,一根入水,一根出水。泡着泡着水凉了,便可打开出水管放掉部分凉水,再打开热水管,将热水放进来。每次若廉要泡澡,丑奴便在屋外为他烧水,所以若廉总是觉得太过麻烦丑奴。
放好热水,将祛寒散淤的暖身草药泡进去,丑奴过来帮若廉除下衣服。若廉样貌平凡,一身肌肤却甚为柔腻,指尖擦过他身体,便如拂过琼脂凝乳般微酥微凉。
散开若廉的头发,将他抱到微烫的水中,若廉舒服地伸展开肢体,闭上了眼睛。丑奴有些窘迫地说:"公......公子,我出去给你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