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怄气?同谁......"
"不是在说你心上的那一个。"
"......存嘉麽......他是小孩子心性,说过的话,过几日自己便都不记得,我有什麽好同他怄气的。"
"我说的是前日。这会儿,你自然不是在怄他的气──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心里怎麽想,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那我该怎麽做......"
回头看了一眼身後的两人,晏尘轻笑。
"你从前,不是曾经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过他的麽?"
"......"
"就算此刻提不起剑,你也不该是这样静如一潭死水吧?什麽时候起,你也学会了不坦白呢?"
"在你眼中,我不是一向如此麽......"
晏尘不禁又是一笑。
"从前,我是觉得安陵侯大人总是装腔作势的假清高,不过,在得知云出入狱後,你为救他不惜铤而走险捏造江相通敌叛国的罪证,那以後就不这麽想了──只不过,还是劝你看开些,别太死心眼。否则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这是经验之谈麽?"
"呵......算是吧。"
晏尘的语调略显低沈,停顿了一下,才有抬高了声音。
"云出怕你,你看不出来麽?"
"......"
"他自觉亏负於你,所以行事便处处畏首畏尾,怕又伤了你,而你又不肯坦然相对,如此循环,你们之间才离得越来越远。不是麽?"
"......你不是向来都置身事外的麽,怎麽突然对我说这些......"
"是你先拉扯我进来的吧?否则,你何不让杜大夫搀扶你?"
"连日奔波,世叔的体力也吃不消......"
"那,那位海缨呢?你们似乎也是旧识嘛。他见了我也只是抱拳罢了,连句话也没说,见了你,却是称呼安陵侯大人呢!"
"那想来是瑾宁的吩咐了......他对我有敌意,你看不出来麽......"
"哦?"
"萧关之役,他的兄长也在其中......"
不用聆秋挑明,晏尘便也明白了。萧关大战,突厥兵士在聆秋手中死伤无数,海缨的兄长想来也是其中之一了。
"我倒忘了......那你此去......"
"看在云出和瑾平的份上,瑾宁不会计较。其他人,也没有几个见过我......况且事隔多年,谁又想得到,早该化为尘土的安陵侯,怎会在这里......无妨......"
"不管怎样,你小心些好。送你们平安到达策台,我还是要回长安的。"
听晏尘这样讲,聆秋却也并不意外。
"......放不下陛下,还是放不下肃王?"
"......"
"......肃王殿下,怕才是这一次事件的主谋呢......"
"......所以更要回去。"
"其实,你尽可以放心......宜王若掌权,短期内,他是连湘王也无法治罪的。至多只能救下陛下的性命......"
"所以你瞧,左右,我都得回去。"
"......那,你也保重......"
日晒渐渐强烈起来,灼热的阳光穿透衣物,皮肤的表面便也渗出层层细汗,慢慢地浸透衣衫。
远处,已是能够看到玉门关的影子了。
第三十七章
守关的士兵从几人脸上逐一看过,核对著海捕文书上的那些相貌──其中有云出、晏尘和聆秋三人的画像。
文牒是明白无误的,海缨入关时便是一行九人,此刻出关,也是九人,货物马匹数目都无碍。
云出换了突厥人的装束,加上他原本便有的那一半血统,却也似模似样的像是个年轻的突厥商人。晏尘则卷了发,化妆易被识破,但头发却是一天内不会变型的。只是聆秋却明明白白是中原人的模样,即使上了妆,眉眼间的文秀却是怎麽也遮不住。果然,轮到他的跟前,人便被拦截下来。云出忙折返到他身旁。
"叫什麽,哪一部的?"
那兵士用突厥语问道。
好在聆秋是懂突厥语的,刻意抬高了音调,依照事先的准备作答。
但那兵士却盯著他仔细看了半日,拿起画像。
一旁,晏尘忙装作以为他是要孝敬的银钱,拿出备好的碎银递了过来。
"去去去,爷不吃这一套。我们督军说了,一钱银子二十下军棍,为这点钱丢了性命不值当。"
那兵士挥手打开晏尘递来的银子,看向画像,抬头对聆秋道。
"把你帽子摘下来。"
见状,云出踏前一步,将人挡在身後,陪笑道:"爷就行个方便吧──"
"少罗嗦!把帽子摘下来。"
那兵士说著去伸手去掀聆秋的帽子。
聆秋佯作惊恐地往云出身後缩了一缩,帽沿被对方勾掉,如瀑青丝顿时倾泄而下垂洒一身。
"军爷息怒!内子不懂事,还请您见谅!"
"什麽?"
"内子从没出过远门,这次硬是央求在下携‘她'入关,恳请军爷免去了盘查吧......"
那兵士皱起眉头,上下仔细地打量起对方。
之前准备的时候,便为了应付盘查,聆秋刻意画了女妆。原本他有孕後,脸上的线条便柔和下来,此刻上了妆,更是雌雄莫辨。
那兵士盯著聆秋看了片刻,刚要放行,身後却传来一片嘈杂。
"什麽事?"
清朗的熟悉声音自身後几尺处扬起。
云出不禁心头一紧,看向聆秋,对方的神色也紧绷起来。
"禀大人,这有一个女扮男装的突厥人,属下正在盘问。"
"哦?"
说话间,身後那人已经转到两人身前──
一身银白色的戎甲,玉面漆眉,目如绚星。
看到云出时,他的目光陡然一跳。
烁然的眸光隐约地抖动著,云出微微咬紧唇,握紧聆秋的手。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在这里遇上韩涛。
当日,丧妹之痛令他离开歃天盟,从此便只知他投身罗擎军中,再无消息。
谁想,竟在此时相见。
四目相对,半空撞开火花。
云出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上腰间的泪痕剑。
倘若对方不念旧情,只借此机会泄愤,一有异动,他便也只能擒贼擒王先拿下他了。
韩涛沈郁的脸色凝著起来。
若论旧情,他同云出也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但唯一的妹妹却偏又是死在他的手中。虽说那时是情势所迫,彩因已经疯癫,不杀她,被她引燃火药,整个歃天盟总坛上下百余人便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但感情上却怎样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只是......
"......便是这两人麽?"
"禀大人,是那一个。"
那兵士指向聆秋。
"......你是突厥人?不像哪......"
韩涛目光如炬地凝视著聆秋。他离开歃天盟时,正是聆秋随佟恩领兵清剿歃天盟,却被浪惊涛擒获,囚在总坛的时候。
"内子身上,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内子?"
"是。"
"......"
"......"
"......文牒呢?"
"在这儿。"
那兵士将通关文牒呈给韩涛。
打开,突厥汗王御敕经运司的金印赫然醒目。
云出定定地盯著对方的一举一动。
便见韩涛合上文牒,缓缓抬起右手。
在半空一挥──
"......放行。"
第三十八章
出关後的行程走的极慢,存嘉的伤势时好时坏,烧热总是褪了又起,反复发作。关外城镇稀疏,虽然药草和水都不缺,但大多时候,却只能露宿在旷天野地之中。
看著半是昏迷的人终於陷入熟睡,云出将毯子为一旁也已合上双眼的人遮盖上──似乎是被病痛移去了伪装,自从存嘉发热後,便总是爱握著聆秋的手入睡,不肯撒开。所以晚上,便也是聆秋同他睡一顶帐子。
"你也早些睡吧。"
望著对方欲待睁开的眼睛,云出低声道。
一直也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总是只能等存嘉入睡後,才可以低声地问讯两句,对方却又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让人不敢亲近,只怕唐突了他。
只见聆秋睁开眼,目光自他脸上缓缓扫过,无声地依言挪身。
云出便忙移开他身後倚靠的行裹,伸手去扶揽。
手掌触碰到对方的腰际,熟悉的柔软触感便将心底藏抑的情感引诱出来,於是便不自禁地收紧手臂,将对方搂入怀中。
并没有遭遇抗拒。
发际的微香似乎比从前稍有不同,原本的清幽带了淡淡的甜腻味道,但一样沁人心脾。
箕张的手指自柔顺的发间缓缓梳过,云出捧起对方的脸颊。
聆秋的眼睛紧闭著,秀美的眼睫不住地颤动,仿佛不胜寒风。
於是更勾起想要亲吻他的欲望。
渐渐贴近对方,云出俯下身──
却在这时,海缨的声音颇不识趣地自帐外响起。
聆秋下意识地便推开对方。
带著一分尴尬,两分脸红,三分不甘,云出快速地探头在对方唇上轻啄了一下,带著得逞的笑意钻出帐子。
"什麽事?"
"汗王说,你们平安入境後,要个人先回去通报。"
海缨的汉话不好,跟云出讲话时,他便都用突厥语。
知他是在请示自己遣谁先回去,云出便笑道:"这点事情你们几个自己商议便是,不用问我的意思。"
海缨却摇头。
"您是主人,汗王要我们全听您的。"
"那我就把这差事派给你了──明日,你告诉我谁先回去通报就好。"
"......"
"还有事吗?"
见海缨还站著不动,云出也停下转身的动作。
"那人,是汗国的敌人。"
心中一凛,云出斟酌著字句,回转身。
"......从前,他虽然统兵和汗国交战,但那是身不由己的事情;而现在,汗国同大周朝已经和解,不再有敌人了。"
"......但他毕竟杀了很多突厥人。"
"是战争,不是他。"
"......"
"海缨──"
"我不会把他的身份说出去,但是......汗国内,见过他的人不只我一个。"
"......我会保护他。"
盯著云出的眼睛望了片刻,海缨像是在寻找什麽答案,但最终却还是毫无所获地放弃凝视。
看著对方离开,云出转身,掀开帐子的毡帘。
聆秋已然躺下。但方才那些话,他必定是听到了。
望著那仿佛是已入睡的侧脸,云出无声的一叹。
"他们睡下了?"
看到云出自帐子里出来,晏尘拨撩著火焰,低声问道。
这晚是他值夜。
嗯了一声,云出撩衣,在晏尘对面坐下。
"听海缨说,因为朝中政变,汗国内也有人乘机作乱。"
"瑾宁当会处理,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呵,我原以为你会想要出头。"
"......从前会吧。"
自嘲一笑。
"你打算抵达策台後便要返京麽?"
"宜王可是只命我护送你们平安出关哪。"
"西京情势不明,你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事到如今,你可以置身事外,我却不可以啊。"
"他们不会把令尊怎样的,朝中大乱,对谁都没好处。"
"......我倒并不担心家父。"
云出一愣。他并不知道晏尘同肃王间的情仇。
一笑,晏尘却并未再继续说下去。
"倒是你,似乎已经决定了。"
"什麽?"
"毕竟,二十年的感情不是两年可以相比的。聆秋如今这样,你更不可能放得下他。"
"......"
云出不禁沈默下来,他倒从未想过这个。
"其实,存嘉虽是任性了些,不过他率直的个性倒更适合如今的你。"
"......"
"呵!是我失言,这些事情本不是外人可以置喙的。只是,你也的确该仔细想想清楚,究竟是为了怜惜和愧疚而选择了聆秋,还是你真的只爱他一个。"
"有分别麽......"
"你说呢?"
"......不管怎样,我都只有聆秋一个。"
"......这麽说也没错。"
晏尘望著火光後颤动的人影。
对方似乎还不明白,也许对他而言无论缘由是什麽结论都是一样,但对那个人来说,却不是如此。
第三十九章
存嘉的伤势终於渐渐好转起来,几人连日来悬著的心这也才落回原处。但雨涟却又因连日来照顾病人,自己也病倒了。行程更是耽搁下来。好在,也并不急於赶路,便在途经的城镇停留下。
退了烧,存嘉便躺不住了,一时去探看雨涟,一时又扯著聆秋说话,一时又同晏尘吵得鸡飞狗跳,竟没片刻的安生,倒似伤好後完全变了一个人。
见海缨煎好药,存嘉忙抢著端起,为雨涟送去。
聆秋似乎刚刚为雨涟施过针,正要收针,见他进来,便道:"你才退烧,不在帐中好生呆著,四处跑什麽。"
"一点外伤就把你们紧张的。倒是你,没有一年半载,身体哪里恢复得过来,却还要逞强──还是我来吧。"
聆秋无声一笑。
"你会麽?"
"收针罢了,有什麽难的,真是小瞧我。好歹,我也在医馆呆过那几年呢!"
"捻药麽,我知道的啊。"
聆秋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听对方调侃,存嘉不禁白他一眼。
说话间,聆秋已经将几枚银针一一拔出。
"晚间,还要在行一次针吧?"
将银针收起,聆秋询问雨涟道。
"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也该仔细些,前些日子奔波,再不及时调治,怕会落下病根的。"
"我知道的。不过是施针罢了,又不打紧。医不自医,还是我来吧。"
说著,聆秋扶雨涟坐起。
存嘉便忙将汤药递送过去。
"倒让我想起那阵子在医馆的时候。"
看著雨涟服药,存嘉忽道。
其实不用他讲,那两人心中也是浮过同样的情景。
若说安宁,那段日子倒的确是最安宁的。
看著聆秋唇角浮现的那抹淡笑,存嘉陡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帐外传来云出的声音,想必是要两人也服药了。
扶聆秋起身,便又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曾经那样日夜相对耳鬓厮磨过,这般的动作不知做过几多回呢......
不自禁地,便揽紧了对方。
聆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偏过头,入目,却是对方绚烂的笑容。
"怎麽,还要我抱你不成麽?我可是伤患哪!"
启齿一笑,便也坦然地将身体的重量赖於对方伸出的手臂上。
再看一眼已陷入熟睡的人,云出悄然起身,吹熄灯火。
自那晚後,对方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冷落他,但也不像从前那般温柔相对。每逢遇到他示好的时候,虽不拒绝,却也并不迎合。
想到晏尘的话,或是他心中的确在介意那缘由麽......
隔壁帐中,灯火似还亮著。
两日前,存嘉便改和雨涟同帐。只是面对聆秋,这该主动的人却又总是无法启齿要求同帐。
轻声一叹,云出转过身。
正要返回自己帐中,身後却响起毡帘扑簌的声音。
"我有话跟你讲。"
虽是他提出有话要讲,但一直安静坐著不开口的人也是他。
此刻想来,似乎从一开始便知迟早会结束,所以才会一直不安吧......迷失在自己身上的那份感情终究是要收回的,因为原本,云出所爱的便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是那一时同聆秋的相似而已。否则,十年前就该有所心动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