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昨天到现在都还未进食,可不知怎麽我并不饿,只觉得好累......我的人生,似乎总在休息,然而休息过後却又感到疲倦,不断循环。
我抬头望向天空,想著假如是朋友的话,会不会继续等下去?可是我从没有朋友,无法回答任何假设性的问题。此刻,忽然有种冲动,即将冲破胸口。我好想、好想问问日瑛......我们是不是朋友?
罢了,反正一开始我也曾犹豫该不该赴约。假如换做我是他,等著一个人,却不见踪影,一定会很失望、很失望吧......回去以後,我要换一个月历了。
5
......怎麽滴水了?
忽然,视线被挡住,仅留下一片阴影,还有滴到我身上的水珠。
「你不会又迷路了吧--」从上方传来的声音,带著无奈。
我撑著墙站起身,撞见了日瑛的脸。
带著讶异,在看到他的刹那,我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彷佛有个快速旋转的陀螺,不断、不断折磨著胸口,急欲冲出界线。胸口好闷......
「在那待著别动......」日瑛这次身上沾满了方从游泳池爬起的证明,一下子攀了出来,把矮墙给弄湿了。「唉!你真该带个指南针在身上,否则随时会迷路。带个牌子什麽的也好,不然我怕下次会在电视上发现你失踪的消息。」
「我......」我想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体的实际状况。於是我改口道:「你几点来的?」
「大概五点吧!我翘课。等了很久呐......以为你不会来了,真的变成『没有人』,等没人的滋味不好受。」被冷风吹拂,他颤抖一下身子。他愈冷,我的胸好像就愈闷。
心中的歉意不断累积......倘若我不来赴约呢?他会怎麽样?
「假如我六点都没来了,你就该走了。就当我不会来......」我抓著胸前衣物,蹙眉说道。
「你不是来了?」他耸耸肩,「我有冲回去拿泳裤啦!只是觉得等没人很不好受,但来赴约却没看到人在等他,同样难过。」他搔搔被水弄湿的短发。
此刻胸口的陀螺愈转愈快,迫不及待冲出......
日瑛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了?所以他才会约我、等我,就像从前在学校看到大家都一群一群,一对一对,分组的时候不需要思考什麽,心中早已想好要和谁同一组。我常常请假,尽管到了学校也不能运动,被一双双眼神注目,好像一条一条的线将人束缚。没有熟识的人,顶多同学们礼貌性的帮助。
日瑛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了?倘若我们成了朋友,不再是陌生人,那麽,哪天我死了,是不是会多个人为我哭泣?
「没有人!你还好吧?」他望著我苍白的脸说道。
不,假如哪天我死了,他不会为我悲伤。
没有人,这三个字,是他对我的认知。
我知道,尽管我死了,他不过是想著「没有人今天怎麽没来?」也许等了一会儿,等了几小时,便会离去。不会追究我究竟怎麽回事。
也许,他会在每个星期三伫立於矮墙前,等著没有人。
可是,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星期--他应该就会淡忘了吧。
等待,是多麽漫长的名词。尤其在你无法知晓期限以後。但,遗忘却有个期限。
原来......自始至终,我仍是孤单一人,没有朋友。
这个梦太真实,令我徘徊於醒与不醒间。
要继续作梦,带著伪造的身分,让两条直线略有交集,抑或拿棒子将自己打醒呢?
「没事......」我浅笑。「对了,今天你约我有什麽事吗?」
我想让自己学著坦然。
能够到,在遭遇任何事情时也不会难过的地步。能够不在意任何事情......
日瑛沉默地注视我的笑容,难道是我笑得太假?假到连他都不相信我真的在笑?
「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要不要来我家?」
「为什麽?」话甫出口,我才察觉自己的失礼。
「对不起......」一般面对邀约时,应该不会问吧......?
「因为--」他撇开脸,抿著唇似乎在考虑如何答覆。
因为什麽呢?因为他把我当朋友了吗?
所以,才会想邀我回家?
「我们--是不是朋友?」我不自觉脱口而出。
日瑛赫然瞪大双眼望著我,似乎正讶异著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应该学著坦然面对,可长久以来的寂寞,令我无法克制地颤抖。假如可以站在阳光下尽情玩乐,谁又想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任孤独包围?这个梦太甜,我实在无法放手......
也许,日瑛的回答可以左右我的决定吧。
决定,要默默等待哪天被神唤醒,或者换个月历。
因为我知道梦愈甜,便愈舍不得醒来。而我不希望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希望能潇洒一点。
纵然他不认识「魏学」,但只要在回归大地之前,能够拥有一个朋友,这样,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可以偶尔提起曾有那麽一个朋友。只是他从来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有点可笑,却是我微薄的期盼。
所以,日瑛,请你回答吧。我不想被高高抬起,又被重重落下。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他蹙著眉,没给我确切答案。
怎麽回答?回答,不是只有YES或NO吗?
「YES或NO,选一个。」
「......告诉我你最想听的一个。」他也开始颤抖身体,是著凉了吗?
我将身上的外套递给他。
「穿上吧,你会感冒。」
日瑛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表情带些严肃。「我的手比你还暖,对吧?」
一股暖流顺著指尖、手掌,似乎传到了身体的深处。
--为什麽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呢?和父亲、母亲给予,甚至温暖的被窝不同,是直达心头的温暖。
究竟是为什麽?
「你的身体太虚了,等我一下,我去穿衣服,用拖得也要把你拖到我家。」说完他又翻墙回去,那头似乎传来老板的斥责声,和日瑛的辩驳声。虽然日瑛已经放开,然而我的手心似乎仍残留著一丝暖意。
神啊,难道你在可怜我吗?还是在玩弄我呢?与其让我漠然清醒,倒不如选择让我在梦醒後痛哭流涕?
为什麽,为什麽要赐予我那份勇气,去接近这只「飞鱼」呢?
当我仍被自己的挣扎纠缠不休,日瑛已经牵出昨天那台蓝色脚踏车,身上仍穿著昨天看到的那身制服。
「我说啊,刚刚我等某位大爷时肚子都快饿死了。记得你是大二吧,请陪伴我这个高中生小弟弟回家吧?一个人骑车会让我想到鬼故事,在无人的街道上,阿明一个人骑著脚踏车......忽然觉得脚踏车愈来愈沉重......好像有人坐在後面......」他沉著一张脸,刻意压低声线。
我不禁失笑,这时的他倒像个孩子。
也许,问题的答案不是那麽重要......就让我,多享受一会这份「自以为的友情梦」吧。
「你--不是要我坐後座吧?」盯著他跨上脚踏车,视线又移至那看来不是很舒服的後座。
「你怕痛?」
怕痛?这跟坐後座有什麽关系?
「我......觉得那看起来不舒服。」虽然我没坐过。
我们沉默的对望几秒。
「你以前成绩单的评语是不是『老实安分,但在莫名的地方会很坚持』啊?」
「怎麽可能......通常是尊敬师长......」加上有些沉默寡言。
毕竟我不常去学校,当然不会多不尊敬老师,而且老师通常对我只有「那个老是没来上课的学生」的印象吧。
相反地,日瑛一定是活泼开朗,但稍嫌叛逆。光从游泳池老板的怒吼跟拿黏腻的手摸我头这点来看。
「说你老实你还真是老实。尊敬师长?哈哈哈哈--啾!」他愣了一下,「什麽?!我打喷嚏了!」
「大概是你穿泳裤站在寒风中跟我讲话吧。对不起。」我上前用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怎麽好像我的比较烫?
「喂、喂!没有人!你、你发烧了吧!」他又瞪大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感冒,可是我不想表现的过於脆弱。至少在日瑛面前不想。
「明明你的手很冰的。」他下车又摸摸我的额头。
「大概是刚刚风吹凉的吧。你的手很烫,察觉不出来的。要像我刚刚一样额头对额头......咳!」吹著凉风,我又咳了几声。「没事,你不是肚子饿了?」
「你生病了,难怪这麽晚来。」他不理会我的话。
「无所谓。」我澹然说道。毕竟我的身体自己知道,反正早就病了,再加上一些感冒发烧什麽的也不会如何。顶多,顶多......提早离开世界,提早减轻父母负担。
「我骑车,你坐後座吧!」虽然我不知道载不载得动他。
「你不要逼我骂脏话。」他正色道。「别骑车了,会吹风,我们用走的......到我家吧。」
「我说过没关系了。」反驳他的同时,我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著。也许,是害怕吧,害怕他知道我身体很差,害怕他知道其实我是个病人。
我想被同等看待,不想被当成一个病厌厌的人。同情我受够了,再也承载不住了。
假如可以我真的很想当所谓的「梅友仁」,至少「梅友仁」比「魏学」健康。......而且是真正能跟日瑛做朋友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这麽......这麽不肯接受我的关心?」
「那......你能不能就让我放纵一次?」关心?我受够了......,再多也於事无补,不是吗?也不可能药到病除。「如果你不要管我,我会好一点。真的。」我又强调一次。
日瑛完全失去原有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愤怒。他用力敲著墙壁,大吼:「--你不是真的想变成『没有人』吧?!」
我很希望哪......。可是我不敢开口,日瑛看起来很生气。
「我们是朋友吗?」
「什麽?」
「我们是朋友吗?」看著日瑛,同样的问题又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麽,明明这不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对日瑛。在他盛怒的状况下,我又冒出这句他铁定会生气的话,他会很讨厌我吧。
可是......倘若我们是朋友,那麽日瑛应该会尊重我的决定,对吧?不会硬逼我,对吧?
「我不知道为什麽你这麽执著这个问题,你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是不要不肯接受我的关心。」
陀螺又开始快速旋转,深深刺入我的胸口--好疼、好疼......究竟是什麽造成胸口这麽沉闷?
「假如我们是朋友,就尊重我的决定。假如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会蛮横无礼,硬塞给我不需要的同情!」我无法大声吼叫,只能比平常音调稍微大声一点的说话。
我真的不想接受日瑛的同情,我不想看到他变得跟其他人一样,离我远远的,只是义务性的帮忙,应付的对话,同情的对我微笑。
我第一次这麽想当一个正常人......
周围空气又倏地凝结,我们像是在演默剧,没有任何人再度开口。耳畔只有风与叶片共舞的声音,还有机车掠过的吵杂。
日瑛第一次沉默这麽久,只是盯著我看--用一种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良久,他终於再次开口。
「......你的意思是,我在同情你?」
「不是吗?」这不是同情,又是什麽?
日瑛忽然笑了,用我第一次认识他的笑容,笑得很灿烂。
「我真搞不懂你......哈哈!算我衰到认识你--到时候哪天病死了我也不会给你吊丧。」他骑上脚踏车,甩甩撞墙壁的手,「痛死了。」抱怨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不小心偏掉的平行线被擦掉了,又重新改正。
我只是,不想被日瑛觉得自己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啊......我不过是渴望一个朋友......这样错了吗?
原来所谓的朋友,终究跟我的认知不同。
我以为,朋友会尊重对方任何一个决定,会等待,会一起谈心。
但,是我自己不诚实在先,又遑论谈心呢......我们也没有心好谈。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有朋友吧。
说到吊丧,他又不知道我真正名字,不了解我,怎麽可能吊丧......哪天我死了他也不知道......
纵使住在附近,顶多只是知道附近有人又过世了。过不了多少回忆就会被扫过,换上新的回忆。
看来我不只在世界上是个过客,连对日瑛而言更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不要难过,幸好高度不高,摔得不重......。我试图安慰自己。
罢了,回去跟母亲道歉。朋友可能背弃你,至少家人不会吧......
梦要醒了吧。好快。倒不如不要作梦。
我这才知道,什麽叫做「与其拥有再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知道了拥有是什麽感觉,然後又失去,那种感觉会加倍失落。
啊,幸好我没有真的太难过,幸好不会真的醒後泪流满面......
我像是放心、看开似的绽开笑容,缓步回家。
6
「魏学,你终於回来了!」
还不到家门,母亲已经冲出来拥抱我。
「妈......对不起。」我望著母亲担忧的面容,微笑道:「你说的对,我没有朋友。只是白日梦罢了。你知道我很笨。」
我不停重复道歉。
「你不笨啊,其实妈今天......」我还来不及听母亲接下来的话,便靠在母亲身上失去意识。
在梦中,我遇到一只鱼,它对我说能够带我飞翔。
我笑著说怎麽可能,它只是一只鱼,什麽都不是。也许连游泳都不拿手了,遑论飞翔。
鱼不服气地说,它至少比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好上几百倍,不要不信任它。
我又笑了。想著连鱼都看出我很没用。
於是,我说,假如它能将我的灵魂带走,等哪天能够飞翔的时候,让我看看这个世界,我会很感谢它。这不过是个玩笑话,反正不可能的。
但那条鱼意外地认真,它说它会帮我看这个世界。只要等它成功。
我耸肩微笑,望著不停跳跃的鱼,心里抱有一丝期待。尽管知道这不可能,但却打从心底想赌这份机会。
结果,鱼终究没有飞成功。它死了。
因为水乾涸了。
它原本就只是条在小小世界里闯荡的鱼儿,从来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所以它才会想飞翔吧?我这麽想著。然後便捧起鱼儿,为它造一座坟。
坟上头题的名字是--飞鱼。
我醒来後,鱼儿消失了。
这回,梦真的醒了。
飞鱼,只是幻影吧?很快,很快我便会遗忘。
睁开眼,四周的摆设很熟悉,看来我已经回到房间。窗外透过的阳光照到身上,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
「妈......?」我哑著嗓子呼唤母亲。
「魏学?」她担忧的声音又从耳边掠过。
「月历......」
「月历怎麽了?来,喝口水!」母亲将我扶起,递过开水。「就跟你说不要出去嘛!都生病了!」
生病......是啊,我病了。我终究,是个病人。
「你可以帮我换一个新月历吗?」
「为什麽?不是好好的吗?上面还画了图呢!」
「我,那些图对我而言不重要了。」我微笑道。我想让自己笑起来好一点,不要一副死模样。
「这样啊......好吧!我明天帮你换一个。」母亲没有追问下去。「你现在好好睡觉,待会妈带你去看医生。」
「我自己可以去......」
「不行!你生病了。」
「你还得上班。」所以我不能麻烦她。
「......那我中午可以回来带你去。」
我摇摇头,「别担心我啦!其实我很强......咳咳!壮。」才说自己强壮就咳嗽,真丢脸。
「真是的--算了!我会先告诉袁医生,叫他好好帮你检查检查。」
「我知道啦,以後不会让你担心了。」我又缩回被窝里。
母亲似乎又叮咛了什麽,可是我一句也没收到,只觉得好疲倦。
後来我去看了医生,袁医生用很凝重的表情看著我,好像生气了。
「你这个家伙!」
「医生......哪有人这样对病患的?」
「你真是不要命了!」袁医生看起来气得要跺脚,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