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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哪天起床看不到我,表示我又带著你的梦想去旅行了......
我想拥有一双翅膀,翱翔在你的身边,默默守护著你,不让你发现。
我想变成一只鸟,自由自在飞翔於蓝天之中。
这是种奢望,一个不可能的梦想,我知道的。
打从飞机发明的那刻起,就注定人类永远无法如鸟般自在飞翔,不能体会到鸟的感受,不断受到约束。
生为什麽,就该尽自己本分,不要轻易跨越那道障碍。
它带给你的,不见得是快乐,也许是即使後悔也无法倒退的痛苦。
这是印象中那位总是和蔼可亲的医生,对於一心向往飞翔的我所提出最後一句忠告。
我得了一种病,病痛令我无法前往遥远的地方。医生告诉我不能随意乱跑,不能到高处,任何激烈的运动,甚至连搭飞机享受片刻飞行的错觉也不被允许,更遑论所谓能体验飞翔的滑翔翼或是高空弹跳。
我并不聪明,既不是天才科学家,也非资优生,仅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如同走在街上匆忙度日的行人般,生命对於世界只是个过客,而这家店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出入,多一个,少一个,其实没太大差别。
没替世界带来任何贡献的我,只是不断拖累大家。
我没有能力发明可以在天空飞翔的机器,或者能够治愈自己的方法,甚至连身体都无法顾好。除了眼睁睁看著替自己付出而毫无怨言的双亲,在我以渴望的眼神仰望天空时,那满面愁容,及小心翼翼深怕自己听见的叹息。
在我难得清晰的印象中,日瑛一直给我「飞鱼」的感觉。
那是某次依照惯例去医院作检查的归途中,透过略为低矮的围墙,注意到在炫目的阳光下,那一跃而下的身躯,彷佛有双透明的翅膀,瞬间掠夺了我所有目光。
人没有翅膀,无法任笨重的身体在空中飞翔。
而他,在每一次优美的泳姿中,总隐约可见一双漂亮且透明的翅膀。人不可能飞上天,所以他是「飞鱼」。
不知道哪个人说过,当你无法实现原先预期的希望时,会不经意将目标转移至最接近的东西。
我对他是不是就是如此呢?
--既然无法如愿飞上天,不可能有翅膀,那麽就将之转移至这个如飞鱼般的男人吧!
往後的每一天,我都会刻意经过那儿,不时注意「飞鱼」是否存在。
然後我发现到他在每个星期三,也是我必须做检查的日子时便会出现。
一开始我只是站在外头,远远瞧,深怕一接近,那飞鱼便会迅速逃离这陌生的视线。每天看,成天瞧,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像原先那般单纯,反倒希望能够接近他一些。
从前认为残酷的例行公事,似乎转为一次次的盼望。
只要到了星期三,我又能见到飞鱼了!
我在月历上的每个星期三旁标上了「鱼」的记号,天天看著月历,彷佛将自己与他合而为一,让他代替我飞行。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的身影,总令我开始微笑。
最後我买了一张票--一张我永远用不著的票。
拿著手中的入场券,嘴角不禁泛起笑意,无论周遭的人怎麽看我,都无法阻挡那强烈的盼望,彷佛胸口有团火球,为每一步而感到雀跃。
有些胆怯地推进旋转门,环顾四周一阵。没有任何人会阻止我,没有任何关切的眼神,只有满腹新鲜,及寥寥无几的客人。
由蹑手蹑脚转为昂首阔步,此刻我兴奋的只想大声呼喊,碍於异样的眼光,只能拼命压抑。
走在游泳池旁,有一两名孩童正认真做著伸展操,耳边不时传来他们的交谈声:「喂!你不好好做的话,小心溺水呀。」
「好嘛好嘛,真烦。」小男孩咋了咋舌,不过可以看出他急著想跳入水中尽情游玩的思绪。
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必要特别进这容易让人触景伤情之地,那只会激起十多年来的遗憾。
然而,「想更靠近他」这种无法抗拒的蛊惑正招引著我去实行。
站在池畔,发现比较浅的地方竟然还有水柱喷出,这是做什麽的呢?
「大哥哥,你想要玩这个喔?」不知不觉中,方才那不情愿做伸展操的男孩跑到了我身边,睁著圆大的眼,好奇问道。
「不,只是看看。」
「假如你想要的话就去尝试啊!」
望著我的那双眼,如此纯洁无暇,彷佛对世事充满好奇,正迫不及待探索每一事物。而孩子坦承而纯真的心灵此刻俨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对我而言,就如同无知的杀人犯,在犯案後还微笑问道:「你怎麽了?」
贯穿心头的话令我不由得焦虑起来,脑中浮现的是一幕幕儿时孤独的画面。
啊啊,那个下课仍坐在原位,不敢和同学嘻闹的小孩是谁?
那个在体育课总可以名正言顺坐在树阴下,惹来羡慕眼神的人又是谁?
这个孩子不会懂的。
他可以随意奔跑,我不能。
他可以尝试任何新鲜的事物,我不能。
无论做什麽事情,都得顾虑到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承担。不管身处何方,亦必须接受知情人士关切的眼神。
我向往自由,渴望飞翔。
我不该迁怒这个孩子,他只是提出心中的疑问。
而我也早该习惯。
於是我对他摇头,「大哥哥不能。」
「为什麽?」
「因为......」正当我犹豫是否该说出口之际,比较年长的孩子打断了我正要脱口而出的话。
「小辉!」她手插著腰,大声唤道。
「啊!我姊在叫我--」男孩苦著一张脸,对我投以求救的表情。
「呃,要我做点什麽吗?」
「帮我跟她说--女人不要管男人之间的事情!」一张稚嫩脸庞刻意正经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打赌你一定会挨揍。」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後头响起。
回过头--竟是我梦寐以求的「飞鱼」!
「大哥哥每次都喜欢欺负人!」男孩噘起嘴,侧过头去。
他笑了,十分好看的笑容。若要比拟,应该是......星星。
不似阳光刺眼,不似月光柔和,而是平淡、不显眼,却是天上为数最多的东西。不是最独特的日月,在茫茫人海中随处可见,但那种介於阳刚与阴柔的光芒,令人不禁为之吸引。
尽管天空可见最大的是日月,一个掌管白昼,另一则守护夜晚。
可人们总爱谈论星座,哪个星座坐落於什麽宫位,将会造成什麽运势。牛郎跟织女的故事也是由星星们开始,星星总添上几分神秘的色彩。他亦是如此,对我而言,仍是遥不可及。
「喂,你呆住了吗?」他身体微倾,仰著头对上我的视线。
他只比我高一些罢了,可见我并无特别瘦弱。
「我像是吗?」也许是习惯了吧!或者说......那双眼太漂亮了。面对他肆无忌惮的视线,我毫无排斥感。
他偏著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嗯......我觉得你不像是来游泳。」真是一针见血。
有些不服的我,硬是挤出一抹笑容,回道:「何以见得?」
「大哥哥别乱讲啦!会来游泳池的当然是要游泳啊!」男孩一派凛然,指责这名「侦探」。
「小辉--!」年长的孩子冲了过来,男孩还来不及逃开,就被一把抓住,哇哇大叫。
「呜哇啊--虎姑婆来抓人啦--」一扫方才男子气概般的宣言,此刻他死命抓著我仍穿著的上衣,脸上染上浓浓恐惧。
「喂,别以为躲在人家背後我就不敢抓你,过来!」女孩一头及肩的短发,微蹙的眉头加上瘪著嘴,有些糟蹋了她小巧漂亮的脸蛋。
「小卉,你就原谅他吧。」他摸摸女孩的头,向我这使了个眼色。
嗯?眨眼代表眼睛不舒服吗?我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小辉他每次都......」男孩愈发抓紧我,加上他的眼神,这是种讯息吗?
我不是很聪明,实在看不明白。
「喂!」看到我呆站在那儿,他终於对我开了口:「你也帮小辉说几句话吧!」
这时我才弄懂他的眼神,於是急忙回应:「呃......他看起来像反省过了,请见谅......」
连我这个陌生人都这样说了,女孩也只好叹口气,「算你好运!」看来母老虎不会发威了。
两名孩童手牵手(应该说女孩硬是拉著男孩),一同往游泳池去,不时传来女孩叮咛他戴泳帽的声音。而我发现身旁的人并未离开。
「你还真是表里如一,完全不会说谎耶!」
表里如一......?
「一副老实木讷的模样,你应该不常被老师骂吧?」他的声音不停在耳边回,我想,或许他是那种喜欢拐著弯骂人的人。
「嗯。」因为我根本鲜少上学。
他突然绽开笑颜,「你真是个认真的家伙。」这算是种嘲笑吗?
「因为我没有什麽理由可以浪费时间......」
「嗯......我该怎麽叫你咧?」他抱著胸,没有对我方才发言作回应,只是如此问道。
第一次到见这种人。跟我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我以为他是个沉静的人,总爱待在角落,对世事漠不关心,有些放荡,热爱自由。
我犹豫著该不该告诉他,这会令我有所期待。
期待著下次见面。
知道了名字似乎便形成了彼此的羁绊。
於是我撒了谎,我不希望他认识真正的我。只是种试探,一个意外。
「梅友仁。」
「没有人?」起先他讶异一阵,出乎意料的并未多问,「我叫夏日瑛。」
「夏天的老鹰?」
「你要这麽想也可以啦!」他开朗地笑著。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交谈。
2
日瑛是个奇怪的人,即使我时常说些如方出炉的面包般柔软易撕裂的谎言,可他从不多问。虽然有时会带著调侃,反正我并不聪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总在每个星期三,当我经过游泳池旁的矮墙时,大声喊著:「没有人!」然後我转过头,疑惑地望向他,此时日瑛又会补上一句口头禅:「你还活得好好的嘛!」
「你不来游泳吗?」他的脸上总是漾著灿烂的笑容,或者该说,是他过於酷爱游泳?水里的他不只姿势优美,看起来也格外快乐。
每见他一回,愈是发现他笑容的多变。起初我以为他是星星,後来认为他是太阳,然而最终我发现其实他是颗不断爆发的星星,为每一次发光而愈发绽放热情。纵然只是微微勾起的弧度,放在不同的脸上便有不同的感觉。我想,他无论怎麽组合都是无庸置疑的合适。
「不,我怕水。」一般人都会追问下去,可是日瑛不会。
他会对我说:「所以你是个旱鸭子罗!」接著叫我等一下,跃过围墙,那敏捷身手让他总能完美著地。
尽管我曾说他这样跑出来会浪费门票,他仍毫不在意地答道:「反正再爬回去就好了嘛!」
他是个乐观的人,反观自己呢?不过是个毫无希望正等待死亡的人吧......
我们就像光与影,光愈是强烈,愈是接近,影子就愈显弱小。
在日瑛面前,我对自己的生活并不多提,其实也没什麽可以提的。除了医院的设备如何、哪位医生脾气不错、哪家护士小姐比较漂亮......,除此之外,我对外界的接触实在少得可怜。
父母从以前就很保护我,不让我奔跑,不让我和其他孩子玩耍。他们认为我不适合,更不可以。我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尽管再怎麽漂亮,再受人保护,也无法在广大的空中飞翔。只能眼睁睁望著其他自由的鸟儿,乖巧地待在主人身边。
所以我喜欢听日瑛说话,不但声音清晰好听,又能够得知有关他周遭的事情。日瑛跟我原先对他的认知简直南辕北辙。
我以为他是个热爱游泳,酷爱阳光,对外界漠不关心,理性冷静,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日瑛很粗线条,动作粗鲁不说,有时连讲话也不经大脑。他很容易感动,情绪起伏强烈,对任何人都抱持友善态度,他不介意你这个人有著什麽秘密,他没有兴趣。只要合得来,尽管彼此家里是世仇也肯交朋友。
这样的个性,总是吸引著不少人想与他深交。
「你很喜欢游泳?」某次,我这麽问他。
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周围树木绿得刺眼,不时替夏日展现活耀的生命力,水也一样。
天空是一片纯蓝,没有任何颜色混杂一块儿,连白云也不知跑到哪儿游玩。那模样彷佛天水相连,天是那广大的游泳池,而水则蜕变成浩浩蓝天,令人产生在天上遨游的错觉。可我不能。
他拿了枝冰,靠在矮墙边(听说上次被老板警告别再乱爬),悠的跟我聊天。
每每望见俨若有双透明翅膀的他,我便不禁为之吸引,想当个透明人,谁也瞧不著,就这麽静静坐在一旁看他游泳。如此想法是不是很像大家常说的那个......变态啊?而且病得不浅。
「不是特别喜欢。」
他的回答令我讶异。
一旁的树叶被风吹得落下,我伸出脚踩过,碎叶的声音滋滋作响,如同我的心情。
彷佛从前拥有的信仰全被打碎,硬要接受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思想。虽然,原本这就仅只是自我遐想,与他无关。
「我曾经被嘲笑过......记得是国中篮球课的时候吧?」眼看冰沿著手滑下,日瑛即时舔回去。「那时候班上考三步上篮,我真的不会,无论怎麽学都不会。也许我是篮球白痴吧!」他莞尔一笑,看不出一丝自嘲或无奈,神情澹然,就像在聊今天吃什麽一样。
「我还记得很清楚,从起步开始就不太适应,连投了四、五次依然没进,好不容易进了,才赶快换下一个定点。每次都不顺利,甚至没有一次带球上篮就进的,我很慌,可也没辄。同学的加油声在耳边不过是促使我加快速度,无法加强我的球技。」
「最後,我总共花了两分十秒才完成所有的动作。」
没想到日瑛竟然有这麽一段......他看起来运动神经十分好。
「那个老师当然很不客气地说:『就你一个不及格!时间久就算了,连动作都做不好,你是不是男人啊?女生都比你强多了。』虽然心有不甘,可我也没辄,他说得是事实。」
听到这,胸口不禁一阵悸动......於是我开了口。
「这种人,根本不配当老师。」
「啊?」日瑛看来很讶异我会如此说,微笑一阵,拍拍我的头,「不过後来他有向我道歉啦!」
我不认同这种老师。丝毫不顾学生感受,用著自以为是的骄傲去教训别人。又不是每个人体育都很好,都是当体育老师的料!难道体育不好是种错误吗?难道生为男生就得承受比一般人更高的期待吗?
「你当时是被伤到了吧?尽管他道歉一千次、一万次,说出去的话,能有收回来的一天吗?受伤的心,又该用何种方式抚平?」我有些激动了。
也许是想到无用的自己吧。
从小就被嘱咐不能做激烈运动,运动不好,功课也不是顶尖,这样的我,是不是无用之人?纵使看清自己,仍只能对自己存在世上的事实感到无奈......
一种深痛的无力感开始蔓延,日瑛比起我好太多太多了......又为何得遭到这样的批评呢?
「这个嘛--也许算是个转捩点吧!那次之後,我想找出我最擅长的运动,於是听从我哥的建议,朝游泳发展。」
「在这个领域,我想比谁都认真,比谁都厉害,就这样下去啦......」
「我觉得你游起泳来,比起谁都漂亮。就像......」飞鱼一样。
可是我停了嘴。
「像是什麽?」他一副好奇的模样看我。
「你看起来很快乐,真的。」我抬起头,「宛如被放入水中的鱼儿,水就是你的家,而你正渴望接触水的那一刻。」既美又自在......
日瑛起先凝视我几秒,然後泛起意味深长的微笑,「看来你比我还了解我。」又用力蹂躏我今早特地梳理的整齐黑发。在这一刻,我们的距离似乎拉进了一些。也许是吐露出心头的话了吧?
犹如触碰到了钥匙,正踌躇著是否该开启那扇门。
「啊!」他忽然大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