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莫隐
莫隐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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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没什麽啦......」他离开墙边几公分,不知怎得有种随时想落跑之感,挥手笑著:「只是我用沾满冰棒液体的手帮你整理头发了。」又对我做了个鬼脸。
......医生,我的身体能负荷自己打人吗?
3
又到了定期检查的日子。
虽然是从小到大经常进出的地方,但那刺鼻的药水味依旧令我感到难过。
我讨厌医院,非常讨厌。
就算它是我维持生命的地方之一,我还是讨厌。
医生的白袍、南丁格尔的白衣、墙壁、床单、布帘--甚至连马桶都是!
白色,白色,一堆白色,连脑中都快变成白色。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抑或天生使然,我看到白色就会感到一阵晕眩,神经紧绷。每次的检查就像磨练般纠缠著我,无法逃脱这种束缚。好累、好累......想逃也逃不离,就这样被白色卷起,高声呼救也无人答覆。
袁医生替我检查过後,有若谈论天气般自然的说道:「你还是想飞吗?」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我默不作声。
「啊啊,照你的情况......还是好好把握现在吧!追逐梦想虽是件好事......」思绪断了,我自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听不到医生的声音,听不到鸟鸣,世界是静默无声的。
安静,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沉默,就不需回答任何问题。
只管静静的、默默的,等待著呼吸逐渐被掠夺......
後来我是被医生摇醒的,他说我竟然听到睡著,表情有些微愠。我只能装作不解。
一踏出医院,沉重的压力马上飞离,今天是「飞鱼日」,一星期中我最期待的日子。
同样的路径,同样的矮墙,不同的是这次日瑛穿著学生制服,坐在脚踏车上看向我。「你迷路了吗?」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怎麽可能......」毕竟这条路我走得也许比他还多次。
「不然为啥这麽晚?我还以为......」日瑛顿了一会儿,别过头,盯著自己的手,然後胡乱摩擦他的脸。这个举动的意思是?
「你不舒服?」
「不,没事。」他揉揉鼻子,用那双大眼瞪我。
那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而且眼珠很大一颗,看起来十分有神。他的双眼皮很深,配上厚薄适中的唇,整体轮廓组合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瞪人同时也加倍可怕。
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我,将视线转移至那身制服。
黑色长裤搭配著洁白上衣,制服上的校徽是我高中时的学校。
「你......是高中生啊。」
「你不是?」他第一次对我产生好奇。
忽然周围空气变得稀薄,心跳加速起来--这是什麽感觉?
无从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我决定忽视它。摇摇头,「我已经大二了。」虽然不久前才休学。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读多久书,不如就别浪费父母金钱,光是医疗费,就足够压得他们动弹不得了。好几次将身体贴紧玻璃,俯瞰地面,幻想著某天能将世界尽收眼底,同时也思考著自己存在的意义。
当翻到英文辞典中的「nothing」,我会仔细来回观看其中的意思。无关紧要的、微不足道的、不存在的东西、无价值、无意义......,看到这些,我总认为很适合当作我的代称。我活著,对世界没贡献,对家人没贡献,岂不是个累赘?
「我还以为你跟我同年级--算了,反正年龄并不重要......」一瞬间我发现了他眼里的波动,这有那麽重要吗?日瑛总是不会多问什麽,更不可能对我的事多做反应。
假如我将自己还是他学长的事实讲出,不知他是否会更加惊讶?
不,我不能说。说了等於暴露自己的身分。
--这是否是种自我膨胀?自以为他会在意我到拼命翻出陈旧的毕业纪念册。
夕阳将影子拉得高挑,一瞬间我们都停格了,如同电影,一幕一幕慢速播放。
这份沉默尽管我不在意,可日瑛呢?我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同等套用在对方身上,未免过於自私。
於是我毅然决然地打破沉默--「你今天不游泳?」
「......没心情。」他低著头,俨然一只垂头丧气的狗儿。
「发生什麽事情了?」能让如此开朗的他,这样沉郁。
「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吗?」日瑛抬起头,澄澈的眼神凝视著我,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
日瑛有一头茶色头发,在夕阳照映下犹如一只孤傲不群的鹰,锐利的眼盯著前方,彷佛看中猎物般专注。平日英俊的脸,此刻却恢复稚气,像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为什麽?」
在提出问题同时,我猜想著日瑛会做何反应呢?害羞?生气?默不坑声?骑车离去?
所有的可能我都设想了--等待著他出下一步。
然而,蹲下看著日瑛低头的表情--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什麽!」
「不--噗哈哈哈!」
一向英挺帅气的脸,刚刚却鼓著双颊,嘟起嘴巴,嘴里还喃喃念著:「不摸就不摸嘛......可恶。」像小孩般赌气的模样--「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什麽?!」他皱起眉,瞪大双眼表示不平。
见著那副模样,我不禁将手摸上那头茶发,不,是摸上那只孤傲不群其实很可爱的鹰。
原本还想说什麽的日瑛,才一触碰到他,便安静下来,静静地坐回脚踏车上,没有多说什麽。
「发生了什麽事情吗?」我试图用温柔的语气与他对话。
日瑛摇摇头,沉默一阵,又猛然点起头,像要把头甩断似的用力。
「唉!到底是有或没有呢?你知道我很笨。」笨到无法察觉对方在想些什麽。
「唔......有、吧。」
这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日瑛是个别扭又可爱的人。
後来他没多说什麽,唯有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输了。」
对於一个自尊心强的人,还有一个迟钝的人,两个凑在一块,大概也激不起什麽感人浪潮。我不怎麽健谈,连自己都消极了,肯定也说不出能够激励人心的话。更遑论朝著夕阳奔跑流泪等连续剧戏码,我身体受不住。所以我只是继续抚摸他的头,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摸著他的头。
最後,他说:「明天......明天,你能跟我出来吗?」
「这个......应该可以。」我有些迟疑,自己是否真的该与他走如此近?
尽管再感兴趣,但,当逢分开之际只会更显痛苦吧......
「我只听到『可以』,就这样,下午五点半在这里见面!」日瑛不等我回话,便骑著那台蓝色脚踏车,如风一般消失。消失......那我们的缘分何时会消失呢?就如同我的生命,没有预告,只有突然。
只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却没有个明确期限,这让我感到害怕。害怕著何时会离开人间,每天早上起床总想著爸妈何时才能够解脱?什麽时候世界会离我而去?
我凝视自己的双手,苍白而瘦弱,看似没什麽力量。就算老天怜悯我,愿意伸出手,赋予我往上爬的机会,可我是否仍旧如此无力,连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回到家时,母亲一看到我,便担忧地问道:「你的脸色怎麽那麽苍白?要不要紧?」
苍白?大概是晚上天凉了些,血液循环不好吧......?
我摇头表示否认,「我想睡一觉......」忽然觉得眼皮好沉。
今天的情绪转变太大,令我有些难以负荷。毕竟由先前去医院的不适、看到日瑛的高兴,到因见著他可爱的模样而大笑,最後又转为郁闷,这中间的落差实在太大了。
母亲听闻以後,只是搀扶著我,把我当成孩子般,又像个行动不便处处要人照顾的病人,如此小心呵护,彷佛稍加不注意就会坏掉。就连我躺上床仍不时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我并没有那麽虚弱。我很想这麽对她讲,可烙印在肌肤中、神经中的病魔,不时彰显著自己的存在。
我阖上双眼,回想起日瑛的脸。
其实我很羡慕日瑛,假如我也能随意将肌肤曝晒在灼热阳光下,毫无顾忌的到处活动,也许就能像日瑛那样浑身散发健康气息,如此令人目不转睛,百看不腻,也能拥有那种令人喜欢的个性。而不是现在的虚弱无助。那种不是因才华出众而受人瞩目的视线,总令我透不过气。
耳畔残留著明天的约定,以及母亲担忧呼唤著我名字的声音......。
名字?对了,日瑛始终以为我叫「梅友仁」,傻瓜才相信的那个名字。
常听人说名字只是个代号,你可以改,可以变,反正你这个人是存在的,名字不代表绝对。朋友间可能有腻称,也许与本名毫不相干;父母不一定叫你的名字,也许是儿时用的小名。除非伟人,否则除去了身边的人,那几个字不见得会被世界所有人知道,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名字最终会被抹灭。
当周围之人已逝,新生命不断更替,沙子将随著风飘远,渐渐地消失眼前......
可惜我没有朋友,没有腻称。家人唤得并非小名,而是我的名字。
我背负著「魏学」这两个字已二十年,唯有这两个字能代表我存在过的痕迹。
除去这个,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我曾经活著。
然而日瑛不同,他可以发光、发热,可以深刻印入人心,大声呐喊他的存在。可我不行,仅能依靠著微弱的光线,毫不起眼,苟延残喘地活著。
我不想告诉他我的真名,因为本来我们就不该交集,只是两条平行线,在十分微小意外的机率而被凑在一块儿。我希望他知道的是叫「梅友仁」的那个我,而非现在这个躺在床上,病厌厌的我。
反正,这只是个「意外」,就让我利用这个「意外」,做一场「意外」的梦吧。
4
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母亲忧心的脸庞。
这几年,她又苍老了不少。每天担忧这、担忧那,唯恐我身体又哪里不适,引起并发症。
我想用手抚摸她的脸,叫她不要再皱著眉头,可是身体好重......难道老天连我的手都夺去了不成?
「你又发烧了。」母亲用额头贴近我的额头,冰凉的感觉使我身体微微一颤。好冰。不过很舒服。
又发烧了--真糟糕,明明以为昨天是「飞鱼日」,运气会好一点。大概是昨天呆站在风中,有点著凉吧。「妈......现在几点了?」我倏然想起跟日瑛的约定,虽然我并不是很肯定要去赴约。
「我看看......」过於沉重的眼皮使我唯有竖耳倾听母亲的动向,在一阵的声音,加上拖鞋的移动声,耳边才传来她的回覆。「你睡了好久,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两点--还有时间考虑。
「我肚子不饿,只想睡觉......四点半的时候可以叫我一下吗?」假如我要去游泳池那,又得不急不徐,需要走上一个小时。
「你要做什麽?需要妈帮你吗?」
「你只要负责叫我起床即可。」头好痛,不想再讲话了。
乾脆今天不要去了?因为我发烧。
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约我。仔细想想,我还真的没有朋友。
但,要是让他看我这副病厌厌的模样,不知道又会说些什麽--至少,我希望在他面前,我是健康的,不是个什麽都不能,毫无用处的病人。
一开始只是兴趣,一种欲望--想更接近他一些的欲望。
应该是想要飞的欲望,让我误以为他有双透明翅膀,进而向往著那只飞鱼吧!
然而当我发现他与理想不同,那出乎意料的个性,却又不由想与之亲近。他有如一颗太阳,不停散发热能,大家都需要他的照明,且为他深深吸引。
......而我呢?
我开始却步。梦想应该是距离现实最远的地方,而我的梦想就在眼前,此刻我却感到迟疑--究竟该不该碰触?我害怕著当碰触以後,它将会消失殆尽。如同幻影般。
我该怎麽办?该怎麽办?要碰?还是不碰?
以往都由父母、医生为我做决定,这是我第一次的抉择。就像是第一次踏入游泳池,那种期待又怕受伤害的鼓动。忽然,心中有个声音说话了--
反正也活不久了,不如让自己解脱束缚一次,做这麽一场梦吧。好似我不是我,是个普通人、正常人,能够交个朋友,一个也好。如此一来,就算,就算哪天上天呼唤我起床之际,也能抽身离去,没有遗憾。
我只是个过客,世界上也没有任何足以眷恋的事物。......应该没有。
想著想著,我又将自己塞入安静的空间,只有自我,宁静的世界。
「魏学!快起来罗--已经六点半了!」母亲的呼唤瞬间让我惊醒。
--六、点、半?!
顾不得身体彷佛被铅块绑住,我坐起身,「不是说了四点叫我?」房间的灯早已熄灭,连窗帘都被仔细拉上,看不到时钟。
「因为你睡得很熟。究竟有什麽事情?难得看你这麽慌张。要不要吃饭啊?」
「我跟人家约了......」母亲已将灯打开,我滚下床,准备换上乾净的衣服去赴约。纵使之前考虑千万遍,但日瑛是个守时的人,轻易爽约不好。
「跟谁?」母亲将衣物递给我,表情看来有些讶异。
「......」该说谁呢?朋友吗?他是不是把我当朋友?我不知道。
我扣扣子的手开始发颤,连扣子都扣错地方。「反正,是认识的。」我只能这麽说。
母亲上前帮我重新扣过,「医生?同学?我不记得你有什麽朋友......啊!」她彷佛说错话似的,慌忙捂住自己的口。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番话,令我无话可说。
心好像抽痛了一下。原来从别人口中说出的事实,竟是如此伤人。
我的确没有朋友,日瑛究竟是什麽?他不是我魏学的朋友,他不认识魏学。
「我要出去了!」不理会母亲,我下意识往游泳池的方向走去。尽管母亲跟在後头,喊著我的名字,我也丝毫不理会。
头好痛、心好闷,为什麽会这样。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跟谁特别熟。要谈得上熟,除了父母,大概也仅剩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学校的人连我长怎样都记不得吧。
原本略快的脚步,顿时渐趋缓慢。
我,是不是不要去比较好?
反正我本来就是孤单一人,我早就知道,理应知道。
犹豫在心头反反覆覆,我只能缓步前进。
看一下也好,享受一下跟人约定的滋味,以後再也不会有了。以我这样的脚程,配上这副沉重的身体,最快也是一个小时的事情了。日瑛还会在那儿吗?
不,不会的。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人、重要的约定。
仅是个每星期只见一次,很无趣的家伙,有没有我根本不重要。我们原本就像擦肩而过的路人,过去了,也不会回头瞧一眼。不,也许一开始就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吧......
算了,去过以後,就让自己醒来吧。恢复到从前没有朋友、说话对象,几乎以医院为家的日子。
顶多是把月历上的飞鱼涂掉罢了。
这场梦仅此一次,不会有续集。
当我走到游泳池时,天色已被悄悄染上墨汁,这条路上也几乎不见人迹。
--日瑛果然不在了。
身体好累,头好痛......
我蹲下身,靠在平日与日瑛聊天的那片墙边。也许休息会好点......最近日温差大,早上热,可天色一暗,气温便骤然下降。
幸好日瑛没有等我,否则他感冒了不好,我会觉得过意不去。反正我本来就生病了,纵使再加上什麽感冒、发烧的,都无所谓。
「咳咳......」一咳嗽,母亲那担忧的容颜又浮出。我对她的态度,会不会太差?
其实母亲并没有错,我不该因为被戳到痛处而对她不敬。她已经够辛苦,对我够好了。为了我的医疗费用,她不得不放弃主妇的悠生活,到外面工作。论家事不说,她还得随时注意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每天光鲜亮丽的梳妆打扮,抛弃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尽管朋友邀约,也得看我的身体状况。
回家後,跟她说声抱歉吧......
一阵冷风吹过,我又不自觉颤抖。反正都发烧了,就让风吹吹,好让热量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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