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如歌————小杰
小杰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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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Rob收集了几大屋子的古董却对音乐不感兴趣,而小波积攒了几纸箱子的唱片却对古董一窍不通;
虽然Rob并不喜欢旅游,即便偶尔旅游,也必住在大都市五星级的饭店里;而小波则酷爱旅游,他可以连续开十个小时的车,然后住在最简陋的汽车旅馆里,徒步爬几天的山。
但是,在香港岛山顶的餐厅里,在被城市灯火映红的夜空之下,Rob曾对小波说:This is our wedding。We will always be together。

2
小波站在窗前,沐浴着上午的阳光。直到电话响起来。
"Baby,起床了吗?"
小波抱着电话,坐在地毯上。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将赤裸的男性身体变作一块暖玉。
他对Rob说:"亲爱的,咱们还是去广州吧。"
Rob没吭声。
小波又说:"还是按你的意思,去广州吧。
Rob说:"可我已经把票定好了。去云南的票。"
小波说:"干吗定这么快呢?我不是说了去广州吗?"
"但你想去广州吗?你想什么我心里不知道么?" Rob的语气却渐渐生硬,如晴朗的秋日,北风渐起。
"我真的没不想去。真的,"小波用最缓和的语气说,"我不是没说过我不想去么?"
然而缓和的语气却无济于事。接下来是令人难堪的沉默,直到小波再开口:"可。。。那工作我都接受了!"
"什么工作?"
"就。。。就我下下周的那个翻译,提前了一周,而且。。。最后两天改到广州。"
"工作工作!真不知道你把自己弄那么忙干什么!我几时让你缺钱花了?"
小波无言。
Rob也沉默。
良久,小波开口:"机票能改么?"
Rob暴吼:"又改?改票不要花钱么?为什么每次我都得多花冤枉钱?我操!"
电话里又是一片沉寂。
小波压低声音:"那。。。我就把这个活儿推掉算了。"
"别!倒让我又欠了你似的!妈的!又是我的错!永远都你赢!"
小波咬住嘴唇。扭头看空旷的大床。他想说:是你赢,我输了!
弄不好输掉了一辈子。
可小波咽一口唾沫,尽量把声音放平缓:"亲爱的,对不起,别生我的气。。。"

电话里传来砰地一声,信号断了。
那声音仿佛来自小波的身体里。一颗心跌落谷底。

3
夜幕降临。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小波能看见晚霞,在天边如火地燃烧。
晚霞之下是绵延的灰色群山。对于北京来说,这是个异常晴朗的黄昏。
若在平时,小波脑海里或许会出现某种旋律,令他忍不住要放下手里的事儿,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轻轻地哼上一曲。
然而今天,小波的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宽阔的大床上,摊着两套西服,几件衬衫,还有几件内衣。小波在准备去广州的行装。
还有好几天才启程,可工作从明天开始。一旦开始工作,他就不再属于自己。会议从早到晚,回家的时间睡觉都不够。小波是需要八小时睡眠的。有时还会整夜失眠。
小波经过落地玻璃窗前,停了几秒,侧过脸,感受落日的余晖带来的温暖。
小波渴望温暖,他脊背上正感到阵阵凉意。
窗外有一株柿子树。树上接了两个柿子,青色的,尚未成熟。
小波扭头去看宽阔的卧室。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漆黑使卧室变得更加宽阔。房顶的水晶吊灯把落日的余晖折射出更诡异的颜色。
这是一套豪华的复式公寓,楼上楼下一共四百平米。然而就在这四百平米的高级木地板和大理石地面上,只有一个人,静静站在二楼卧室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天边的落日,手里攥着一条银色的领带。
这是一条价值两百美元的意大利领带。壁柜抽屉里还有许多条类似的领带,全是相似的价码,他不记得哪条多少钱,是哪次从哪家店购来的。他从中挑选了一条最普通的,把它攥在手中。
然而此刻,小波确实感到领带的光滑和柔软。它吸满了落日的余温。
小波将手指在领带表面轻轻摩挲了两下。然后一转身,把它丢进手提箱里。
领带再好,却不是自己挣钱买来的。
小波本来也有领带。那是出国前专门在王府井买的,每条也要上百块人民币,但全被Rob丢掉了。
小波深深吸了口气。落日很美。委屈却依然如洪水般势不可挡。
的确,汽车和洋房,昂贵的衣服,这一切都令人羡慕。但江小波并非离不开这些。
小波忍气吞声,小波说道歉的话,也并不是因为小波离不开这些。
的确,小波心口不一。他心里觉得委屈,嘴上却仍要道歉。但这只是因为,在Rob面前,自尊并不重要。亲人之间,并无你输我赢,只有一起受伤。
亲人之间,重要的只有一样,就是让对方开心。
所以小波是真诚的。Rob又为何要愤怒呢?
抛去一切不提。这样的态度,把小波当作什么?
如Rob所说:我的宝贝。我最珍贵的东西。
当然,是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绝世之宝。对此小波并不怀疑。然而这样就足够了么?
人是会思考的。人类曾以此而自豪,小波却突然为此而感到悲伤了。
小波快步走下楼,从桌上拿起汽车钥匙。今晚夜色不错,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许多夜和许多天,都那么不经意地流过了,不论是快乐,还是痛苦。好像一首情歌中的音符,不论高亢还是低沉,只一瞬间就划过了。
情歌终将结束,就好像生命终将消失,留下永恒的寂静。
然而,在生命消失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填充。爱情并非全部,相反的,有时因为爱情,反而会制造出更多的空洞,如宇宙的黑洞,深不可测,无以填充。
"朋友"这个词在瞬间从小波脑海里滑过。
只一瞬间。小波摇头。独自出门,做一个在夜幕里飘荡的灵魂。有时也是不错的。
小波钻进客厅旁专供客人使用的洗手间,拧亮了灯,照照镜子。
一个孤独而漂亮的人,一切无可挑剔。

4
小波在北京朋友并不多,所以不难进行分类归纳。
小波认为,朋友是分布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的。姑且称之为"集合"吧,好像理学中把不同属性的元素放在不同的集合里。
集合A,江小波的朋友,多出自他中学和大学的班级里,也有个别来自网络。
大家偶尔通通电话或者一起吃顿饭,逢年过节发个短信互相问候。在这些朋友眼中,小波是归国的留学生,有令人羡慕的职业,住在和朋友合买的豪宅里,或许单身,或许有个关系稳定却并不急于谈婚论嫁的神秘女友,且常年住在国外。
集合B,Michael的朋友,大多来自网络。
Michael是小波在MSN上用的名字,也是他在某个论坛里注册的ID。他几乎每天和这些朋友聊天,当然是躲在电脑这道屏障之后。在这些朋友眼中,Michael是网络歌手,自己写歌唱歌,用一把吉他伴奏。这里面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Michael是个Gay,平时和他聊些Gay的话题,比如哪个艺人是Gay,或者他们的朋友,或者BF,或者BF的朋友怎样怎样了。
集合C,Rob男友的朋友,全部来自Rob。
他们通过Rob而认识小波。在他们眼中,小波是比Rob小七八岁的男友,虽然漂亮却已然不再年轻,拥有什么职业和爱好并不重要,也许听Rob说过,但早就忘记了。
C集合中最重要的人,要数Sam和Jacky。
Sam是某大医院的主治医,算上红包,年薪二十万。Sam和Rob也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在认识小波之前,Rob见过不少网友,能一直保持联系,并成为好朋友的却只有Sam一个。
Jacky是Sam现任的男友,比Sam年轻五岁,在北京某学校学习美术,学了N年,也不见毕业。Jacky是四川人,性格活泼外向,交友也更广泛。所以Sam与Jacky家每当周末必人来人往。
此二人与Rob和小波的来往最为密切。每当Rob来北京时,四人总要一起吃顿饭。饭后一同在北京的大马路上散步,走到即兴处--比如某个雪后的黄昏,在故宫的角楼前--索性一起合一张影。
按理说,Jacky与小波该有些共同语言,或许能跳出C集合,而成为小波自己的朋友。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Sam还好,偶尔称赞小波有本事。Jacky若听见了,则会撇撇嘴,说:那未必。再说这种事和有没有本事没关系。
所以Rob一离开北京,小波也随即消失。

集合D,小波和Rob共同的朋友。这个集合几乎是个空集。
在这个集合里,最多只有半个人。那就是Lydia。并非因为她对小波有多关心,只因为她是Rob最好的听众。所以,她了解他们的一切。但Lydia躲得远远的。小波是她表哥的情人。她是小波情人的表妹。仅此而已。凭这种关系,偶尔见面时礼貌地点头与问候就够了。
然而这个集合与小波的关系却异常密切。
小波 + Rob + Lydia/2 = 广州。
两个人的世界里,并不太孤单。两个半人的世界里,却格外孤单。
另外还有一个集合。让我们姑且称之为集合X,因为这集合中的人,其实都算不上小波的朋友。至少小波自己不把他们当朋友,甚至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或者从来都未曾知道过。
这些人只在某些夜晚短暂地出现,昙花一现。小波从不愿提起他们,也根本不打算想起他们。
好在这集合里的人数不多。可以说很少。不提也罢。
但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个叫Kevin的有点早熟的孩子。
Kevin如焰火中混入的星光。焰火散去,星光依然。
想到Kevin,小波心中不免有一丝荡漾。Kevin是烈酒,酒香扑鼻,入口却并不可口,喝完了或许还要头疼和呕吐。当然,那是对没酒量的人来说。
但不论对谁,酒喝得再多,总有清醒的一刻。
小波天生有些酒量。所以Kevin并没让他醉。或者只微微的醉了一点儿。一阵冷风,一头热汗,他便清醒。
而且,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小波和Kevin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
一切如小波所愿,Kevin变作流星。他本该是一颗流星。如同焰火的光芒,转瞬即逝。
回到今夜。A,B,C,D,X,共五个集合。在如水的夜色里,小波选择独自出门。

5
七点不到。小波决定先去公园转转,然后再去酒吧。
这公园很有名,公园里有个公厕,许多年前就有作家把它写进故事里。
许多年前,小波还在上大学。那会儿他也来过这公园。跟着同伴往假山上爬。那时候小波还不知道这公园的典故。他和同伴到这里来,只为了爬到山顶,去下一盘棋。
那同伴叫松,以前是小波最好的朋友,现在是小波前女友的老公。
松的腿很长,屁股很结实,把蓝色的运动裤撑得很饱满。松的短发上常涂着太阳的余晖。
松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红绳穿起的护身符,是小波从潭柘寺请来的。
松的蓝色运动衫不很新却很合身,运动衫上散发着新鲜汗水的微香。
那微香留在多年前的公园假山上,和小波不以时间为标尺的意义中。
也许就是这些记忆的缘故,让小波在多年以后,在某些恬静而略带忧郁的夜晚,独自来到这公园里。
却没办法再跟着谁的屁股后面,爬上山去下一盘围棋。
夜幕低垂。公园里没有灯,一片漆黑。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影,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游动。
小波也身在其中。
小波并不怀念松。此刻,松和爱妻正快乐地生活在加拿大。小波回到北京,他们去了加拿大。地球多小,太平洋多大,你来我往,川流不息。质量守恒。
小波爬上假山,一鼓作气。站在亭子里,城市夜空璀璨,空气中弥漫着秋夜特有的气息。
任何一个孤独的人,独自站在高处,沉浸在秋夜的气息中,恐怕都要在心里砌起一道堤坝,割断回忆的潮水。
早已走远的日子,没有结果的日子,如树上的两只尚未成熟的青柿子,被调皮的孩子摘落,永不会成熟。
而留在枝头的那些青涩的日子,却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有个家伙尾随着小波爬上山来,小波压根儿没正眼看他。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小波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小波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
小波却意兴阑珊。今夜,X集合不需要增添新的未知数。
四周是城市的灯火。同仁医院,东单运动场。崇文门新世界。城市如同青春期的孩子,身高和体重在迅速膨胀,躯体中蕴藏着蠢蠢欲动的心跳,朴实和纯洁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流失。
黑暗之中,另一个影子,悄然向小波靠近。
小波掉转头,疾步走下山。
小波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走进这公园。尤其是在今夜,在一万公里以外,那间唐人街的办公室里,有只电话正躺在地板上。
正如五年前,在芝加哥的地下室里,小波平躺在发霉的地毯上。一觉醒来,他眼前出现漆黑而辽阔的旷野。
小波突然领悟到自由的可贵。自由,让他得以勇敢地选择。
所以,当他摊开赤裸的双手站在雪地里,看着富态的中年商人手捧鲜花冲他微笑的时候,小波曾对自己说:不不不,这不是我要找的人。在终于得到自由之后,我所选择的人,应该拥有松一样的身体,拥有和松一样的微笑。
然而五年后,当小波举着电话,信号突然被挂断。他却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小波轻声把话说完:对不起,我是真心的。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五年而已,却足以创造奇迹。
五年里的每一秒钟,都不曾让小波觉得有什么意外;但所有这些顺理成章的分秒,堆积起来,却缔造了一个奇迹,它就发生在小波的身上。
从未有过热烈的激情,也从未有过令人颤抖的心动。然而生活的点点滴滴,竟能水滴石穿,将两颗心融化在一起。
然而奇迹,是不可能全无漏洞的。比如小波在睡觉时,仍时常蜷缩在大床的边缘,好像一只胆小的兔子;比如偶尔小波会到公园里来,偶尔会有流星从小波心里经过,偶尔小波会想起松,偶尔会在那X的集合里增添一个未知数。
还比如,由星巴克开始的那越洋的争吵。
或许两颗心的交融,可以与两个躯体的交融无关;但两颗心的交融,却不能和两台电话之间的电波无关。
小波离开公园,又转道去了酒吧。
在酒吧里,有个年轻的高个子男孩儿要小波的手机号码。小波没有拒绝。
十分钟之后,那男孩在舞池里,用他长长的胳膊,把小波拥在自己怀里。他的胸膛温暖而富有弹性。
又过了十分钟,小波独自开车行驶在二环路上。二环路空空荡荡。路边的高楼灯火阑珊,无声无息。
酒吧的大男孩,成为了今晚的小插曲。如小说书页上印的花边儿,本身不具备什么意义,对情节的发展也毫无作用。花边只停留一瞬间。这一页的情节读完了,翻到下一页。上一页的花边,就永远留在上一页。其实这也是一种永恒。
手机冷不丁呻吟了一声,把小波从思绪中惊醒。
是短信,号码并不熟悉:"今晚我们一起过好吗?"
该是酒吧里那个大男孩儿。他衣服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儿。
小波微微一笑,这笑容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小波将手机扔回副驾驶的座椅上。
书页的花边而已。花边与情节无关。一旦花边也参与到情节里来,那故事本身就要有问题了。
这样的问题并非没发生过,而聪明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跟头。
车窗外路灯划过小波的嘴角,瞬间暴露了小波嘴角的微笑。
手机又响,又是短信。小波没看。大男孩儿一定有点儿着急。可小波并不急。再说一遍,今夜X集合里不需要增添未知数。更何况,对于小波来说,今夜已经过去了。
然而当小波站在电梯里摆弄手机的时候,他发现,那封短信并不是酒吧里那个大男孩儿发来的。发信人是另一个大男孩儿,那刻划过夜空的流星--Kev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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