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如歌————小杰
小杰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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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照终于到手,在北京的大街上开车却更不容易。加塞儿的汽车和横冲直闯的行人小波凑合躲开了,可没躲开藏在立交桥底下的交通警察,更没躲开二环路上的摄像头。交警长的帅还好,可惜交警不会因为自己太胖或者年纪太大而在罚款的时候打折。罚款不打折也还好,可十二分积满了就麻烦了--再去上学习班儿,又是一档子事儿。
除此之外,就是没日没夜拼命地接活儿。剩下的时间上网跟见过的没见过的人聊天儿。小波并不经常去看爹妈,不是跟爹妈感情不深,也不是担心爹妈催他结婚。在爹妈那里,Rob并不是秘密。Rob也无法忍耐自己变成谁的秘密。小波的爹妈至少能做到表面上不反对。可小波还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他不想听爹妈说:你的博士读了那么多年,干什么用呢?
小波有点担心,回头哪天从爹妈嘴里也听见那帮美国朋友常说的话。
好在小波很忙。白天夜里的忙。神经衰弱也有好处,增加可利用时间。每分每秒都有事可做,Rob不在其实没什么。他在的时候还要埋怨小波太忙,更烦。
可生日那天不同。
其实小波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日。一辈子得有多少个生日?小波只过了二十九个,加上这回才三十个,还不到一半儿。应该不到。小波家祖传的长寿基因,小波的祖母还健在,今年九十九,虚岁整整一百。
所以小波不那么在乎生日。可Rob不能也不在乎。一年就这么一天,小波能顺理成章地向Rob要求点儿什么。当然另外的三百六十四天,小波也不知Rob到底少给了他什么,然而即便是为了这一天,小波也还是没把要求说出口。
小波只说:去广州吧,我无所谓。

4
香港人年纪没比小波大多少,也就三十出头儿,唇红齿白,五官端正,只是稍微有点儿胖。
小波毕恭毕敬地起身,确保自己正面带微笑,把争吵的后遗症深深藏在心里。
香港人微笑着打量小波,然后递上一张名片,自我介绍叫Ramen。
小波引导Ramen换了一张桌子落座。Ramen看了一眼小波身后的肥猪头,却并没说什么。
Ramen用香港腔儿的英语和小波聊天儿,再用香港腔儿的国语夸赞小波的英语地道,有意无意地再瞥一眼旁边儿沙发座里的胖子,然后拿出一张时间表来。
这次的活儿是朋友介绍的。小波以前没给这家公司干过,更没见过Ramen,所以需要面试。小波特意穿了西服打了领带,在头发上抹了发蜡,然后冒着被摄像的危险在二环路上超速,所以提前了五分钟到达。可Ramen迟到了十分钟。十分钟不算长。但足以吵个跨越八个时区的"国际架"。其实都算不上是吵架--小波并没说什么,Rob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但这足以让小波难受好几天。具体几天,要看Rob多久再打电话来。然后由小波先说Sorry,Rob憋着不理他,或者再发一顿脾气,或者再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就要再等一天半天的,或者走运的话几个小时,Rob再打电话来,对小波说一些关心的话,用少有的温柔语气。脱胎换骨,让小波抱着手机鼻子发酸。
香港人用粗短的手指指着时间表说:"江先生对不起,上次给您的时间表恐怕会有变动,活动要提前一周,地点也有变化:前两天在北京,后两天在广州。当然您的飞机票和饭店完全由我们负责。您看有没有问题?"
小波笑了,笑而不语。香港人一脸诧异地又问了一遍,小波才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地点头回答:"没问题!"
没问题。老天安排好的。第三十个生日,不在广州过在哪儿过呢?
Ramen也笑。一边儿笑一边儿看着小波,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闪闪放着光。小波连忙把目光挪开。
Ramen突然问:"是你的朋友吗?"
小波一时没听明白。Ramen向着沙发里的胖子瞥一眼,小波立刻恍然大悟。忙说:"不是,我不认识他。"
Ramen连连点头,眼神让小波有点儿别扭。所以小波再次越过Ramen的肩头,把目光毫无目的地洒出去,好像一把撒向人群的传单。
这咖啡屋的楼上有一家北京顶顶有名的健身房。所以有不少帅哥或自认为是帅哥的人,挺胸阔步地从咖啡屋里走过。
确实有几个让小波多看了几眼。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帅哥走入电梯,小波的心情便如弹簧复位。
小波仍在琢磨:Rob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打电话来呢?要告诉他,还是得去广州。要用温柔的口气承认,的确是自己不好,不该堵气说那句话。
在广州过生日又有什么不好呢?

5
每件事情总有个开始。而在每件事情开始的时候,由于某些东西随机地出现,我们的记忆便会将这些东西赋予特殊的意义。在别人看来,或许与此事完全不相干。可在当事人看来,却有着微妙而密切的联系,甚至成为象征。
在小波心里,Rob是和雪联系在一起的。
芝加哥的雪,从天而降,轻飘飘的,落入手掌心儿,立刻化为虚无,就只留下一丝凉意。
还有什么会从天而降?神仙,陨石,还是馅饼?
可Rob不是这些。在小波看来,Rob和陨石,神仙,或者馅饼完全没有关系。当然,小波在美国的许多朋友却并不这么想。如同Rob的许多朋友一样,他们觉得Rob和那些传说中会从天而降的东西很有可比之处,因为不论是陨石,神仙,还是馅饼,弄不好都能改变命运。
唯独只有雪花,落入掌心,立刻化为虚无。
但小波很固执,他就偏偏只想到雪。
而且小波知道,他的这种感觉,决不仅仅是因为和Rob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造成的。
小波第一次见到Rob的那个夜晚,天空中的确飘着鹅毛大雪。而且马路上的积雪,让整个芝加哥几乎陷入瘫痪了。
小波刚买来不久的二手车的车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这让他在出门时就比平时费了更多功夫。城里又处处堵车,所以当他走进饭馆的时候,比约好的时间晚了整整半个小时。
他本来有点儿不想去赴约的。他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如何。他只是在某个夜晚不小心在网上读了一篇描写爱情的小说,随即冲动地和刚刚认识的网友相约见面。
但冲动如洪水,洪水过后,岸边的岩石原形毕露。生活仍要继续,小波仍是谁的儿子谁的同学和谁的男朋友。
更何况,今晚要见的网友只是一个来芝加哥出差的生意人,比小波大八岁。一个匆匆的中年过客而已。
可说到底小波还是去了。穿着他最珍贵的一件衣服--出国前在燕莎花1000块买的皮衣。那1000块是小波出国前去济南时,他奶奶含着泪塞进他手里的。 九十多的老太太,最心疼小波这个孙子。当小波很小的时候,小波的父母一直在西北插队,是奶奶从小把小波带大,所以很是担心他这一去美国,就再也见不着了。
饭馆里比外面温暖多了。可小波并没脱掉皮衣,只把前襟敞开了,露出里面乳白色的毛背心而来。毛背心儿没过多久便吸满了中央空调吹出来的热风。小波额头微汗,脸色也格外红润起来。
中年商人身边还坐着好几个人。这让小波有点儿吃惊,不过原本的一点点难堪也淡了--是由主角隐退为配角的轻松。除了小波以外,其他人都说笑得很放肆,看来都是商人的老朋友。唯独商人自己,言语动作有点儿拘谨。小波沉默着听大家聊天,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商人向小波介绍自己,说自己三十四岁。大家都说看着像三十,小波心里却觉得,即便说三十八,也是有人信的。大概是发胖的原因。肥胖容易让人显老,尤其是中年男人。
那一年小波二十六岁。
但即便是三十六岁,小波也不善于和陌生人闲聊。所以很快的,众人的谈话把小波排除在外。
中年男人扯着脖子舌战群雄,虽始终带着笑,却似乎有实力而没精力,又或者有点心不在焉。 他忙得没机会招呼小波,只非常偶尔地和小波的目光相遇。从他的眼神里,小波却吃惊地发现了些什么,小波不知如何形容。若非要他形容,大概有点儿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那眼神是小波唯一记得的东西。
可第二天,商人退掉了飞回纽约的机票,在机场租了辆汽车,花了三个小时穿过冰雪覆盖的芝加哥城区,又在小波家门外苦苦等了一夜。
小波却始终没回来。他和同学去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冰雪中的瀑布,是凝固的绚丽,和无声的壮观。站在瀑布前,小波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仿佛也是凝固的,由生命的某一瞬间,而突然定格成无生命的永恒。好像一只被大头针钉在白色墙壁上的蝴蝶标本。
生命和永恒,原来是如此矛盾。
当小波回到家的时候,新落的雪早把商人的汽车留下的车辙印儿掩盖得无影无踪。其实商人刚走没多久。他在纽约有两家商店要打理,他已经离开太久了。
雪又下了整整一夜。不过这对小波并没什么意义。因为小波租住的是地下室,只在墙壁的最顶端有个巴掌大的小窗户。早在冬季刚刚来临之时,那整扇窗户就已完全被屋外的积雪所掩埋。窗外整日漆黑,窗内纠结着蛛网。它只能让小波联想到监狱。
那天晚上,小波听到一个简短的电话留言。留言说:我等了你很久,很不巧你一直没回来,我必须走了,以后再联络。
可小波并没把留言当作一回事。那天晚上的大事,是他和女友的越洋电话。女友告诉他,她不要出国了,因为她要和松结婚了。
松曾是小波最要好的朋友。小波上飞机时,松曾对小波说:你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替你照顾她!
小波握住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却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这样也挺好,真的。我想你们会很幸福。"
她开始抽泣。然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一句没一句的,一开始是"小波我对不起你",到后来索性抽泣起来,边哭边说:"其实都怨你,你现在是不是满意了?"
小波没回答。这些年他知道自己说过不少谎话。昨晚他还背着她偷偷和网友见面。可直到昨晚,他还没把那些网友见面当过真。直到昨晚,在他心里,中国的女友还是永恒,而美国的网友,却只是寂寞长夜里的一场短暂的梦。尽管梦是没有着落的,梦却是富有生命力的。生命和永恒,究竟是如此矛盾的两件事。
今晚他却终于不必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他。而他心里也的确感觉到,这样的一天也许迟早要到来。
可小波并不觉得满意。打心里觉得没什么可满意的。背上的包袱再重,突然失去了,还是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更何况,那个帮他彻底自由的人,竟然是松。
爱情当然可贵,但自由未必价更高。
小波自由了。却感到无限的孤独,仿佛突然置身于窗外彻骨的寒夜里。
后来的几天,小波喝了不少啤酒。借着微微的醉意,他躺在发霉的地毯上,翻看从国内带来的相册。他很想做出些歇斯底里的事情来,比如把照片都抽出来撕碎。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关了灯,平躺在地毯上,睁大眼睛。
地下室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小波感到无比的压抑,就好像自己正躺在棺材里,而棺材已经下葬。
可等小波一觉醒过来,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他仍平躺在发霉的地毯上,四周仍然一片漆黑。可他不再感到压抑。也不再觉得自己正躺在棺材里。相反,他感觉自己正躺在无垠的旷野里,而他所面对的,是高深莫测的没有星月的夜空。
就在那一刻,小波仿佛触摸到了自由。自由的确是可贵的。
小波突然很渴望光明。他一跃而起,摸索着打开台灯,然后又飞奔着上楼。屋外正是阳光明媚的冬日,路边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光。小波跑到墙边,跪在雪地上,用双手使劲儿地挖雪,直到那扇巴掌大的小窗户重见天日。
小波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摊开红肿的双手,转过身。
他看见几天前跟他面对面坐在餐馆里的中年商人,正手捧鲜花站在白雪覆盖的人行道上,一脸紧张兮兮的笑容。

第二章
1
Rob给旅行社打了个电话。
Rob是那家旅行社的大客户,每年订购好几万美元的飞机票。因此小姐的态度非常和蔼,并且许诺他一定拿到商务舱里最安静舒适的位置。
最后,小姐操着台湾口音补充道:"能去云南旅游哦!好令人羡慕耶!祝您和江先生旅途愉快啦!"
那位小姐从未见过小波,却曾经为小波订过许多次机票,所以对这名字并不陌生。
然而,Rob心里并不十分愉快。他看看表,上午九点。他想:也许该打个电话到北京去。
但今天很忙。九点而已,家具店里已经来了两三拨客人。值班的伙计总归是让他放心不过的,但他不能一直留在前台。他要整理账目,要进货,还要安排送货。珠宝店也不能不去转一转,最近生意不是很好,治安也不大好。附近另一家珠宝店刚刚被抢了,打死了一个墨西哥保安。问题总在不经意时发生,而且一定发生在最不经意的地方。
晚上还有个饭局,在中国城最贵的海鲜馆子里。今天是表舅的寿辰。其实Rob 从来都当这位表舅不存在,这还算对他客气。对他不客气的话,Rob恨不得穿上牛皮鞋--不是踢人,是踢狗。
Rob刚到美国时,表舅家有只很凶的狗。那时Rob只有一双从中国穿来的早就发了黑的回力球鞋。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穿上最大号的牛皮靴,为的不是好看,而是能一脚把那只势力狗踢飞。
可即便狗能踢,比狗还势力的狗主人却未必能踢。Rob一家刚到美国时,表舅一家简直就把他们当乞丐,而且仿佛贫困和低贱也会传染,所以忙不迭地躲着。
不光表舅如此,Rob家在美国还有几个亲戚,差不多都这样。
所以除了广州的姨妈一家,Rob心里从没装过任何亲戚。但姨夫姨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不在了。姨夫患的是淋巴癌,确诊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姨妈也在不久后与世长辞。只剩下一个女儿,Rob的表妹,叫Lydia。所以在Rob心里,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戚,不光是亲戚,而且还是青梅竹马的知己。
其他的那些什么姑姑舅舅,特别是在美国的这几位,Rob只当他们不存在。
但Rob的父母不能也当他们不存在。除了这些海外的老亲戚,在太平洋的这一侧,他们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社会关系了。表舅表舅妈,还有因表舅而认识的李四张三,这是他们的社会。他们不但不能当表舅不存在,他们还要表舅当他们也存在,而且存在得很好很体面。
所以表舅表嫂,张三的太太或者李四的妈,不管谁家做寿添丁,Rob的父母都要请客。他们请客,Rob出钱。
Rob抬头向空中吐出一口气,随手把账本儿丢在桌子上。他突然觉得烦,烦得无以复加。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登上飞机,广州,北京,云南,哪儿都不错。
"祝您和江先生旅途愉快!" 旅行社小姐那句温存而暧昧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Rob还真觉出点儿愉快来。更确切地说,是憧憬。不过憧憬和愉快差不多是一回事。憧憬消失了,愉快也就快到尽头了。
Rob又拿起电话,却条件反射地先看看表。 十二点半。太平洋的彼岸已经万籁俱寂。时间好像是魔术师小碗里的豆子,你觉得它该消失的时候它在,你觉得它该在的时候却消失了。
Rob这才觉出有点饿。可他没准备吃东西。他本是最贪吃的人,压力大的人都喜欢吃东西。可那是四年以前的事儿了。四年前Rob靠运动和节食减肥,从那时起,每天决不多吃一口,决不少跑一步。Rob相信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爱情也一样。
从十五岁那年,Rob踏进纽约最脏的快餐店,和一群比他高一头重一倍满口脏话的老黑一起打工开始,命运就在他自己手里。不光他自己的命运,还有他父母的命运,他公司的命运,现在还有小波的,都在他手里。
Rob给父亲拨了个电话,对着听筒说:"今晚我不去吃饭了,你们自己去,吃完了用我的信用卡买单。就跟他们说我忙,有应酬,出国了,随便你们说什么。就这样决定了,不要跟我商量,没必要商量。我根本不当他们是亲戚,你们愿意怎样随你们,但不要强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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