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的冬天时,我还住在前一个主人李斯特的家里,被安排在一个铺满地毯,有空调有仿真壁炉的房间里。但是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却失去了当时所拥有的一切。
我从没有因此而有任何抱怨过,因为那个时候的生活是我极其厌弃的。不过现在却必须去买一些防寒用具了。
认真说来,M城的冬天的寒冷我还是第一次领略到。
出门时,茉把他的黑色皮手套和带帽子的皮夹克借给了我,他自己则是朝坦伊借了有铁制纽扣的护手。马路上积了很厚的雪。那还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积雪僵硬了人造绿化带脆弱的无机物茎部,纷纷被折断而掉落到地面上,虽然在天气预报之前就做了防护,但仍是损失惨重。
我们在街上走的时候,身边就不断有清理车驶过。
"幸亏这几天的风还不是很大,否则还有的忙了!"
茉置身事外地看著,笑著说话的样子很是幸灾乐祸。我也不理他,径直往两边的商店看著。
16
透明的橱窗里,陈列著琳琅满目的古怪饰品,有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吓人的木乃伊头罩,还有被雕刻成人脸样子的南瓜,里面有橘红色的灯火隐隐约约地摆动。
[这些东西是什麽啊?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硬是扯著茉去看。
"唉!?对了,万圣节就要到了!凯特,你想要什麽礼物吗?"
"?"我眼睛一亮,忙张望起来。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好像咧著嘴巴傻傻地笑著的南瓜灯挂件上。
"这个吗?"茉虽然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很快就买下来送给了我。作为交换的礼物,我也买了一个黑猫的面具送给他。
茉似乎很喜欢,一直到大街上了还玩个不停。常常表现出一副非常独立样子的茉,其实也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而已。
然後,我们去了学校。
"这是什麽地方?"
茉蹙起眉头东张西望。
"呃......"我一时语塞,怎麽可能说的出这是殒所就读的学校呢?就连殒也不知道,在家里无聊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沿著车轨,慢慢地走到殒就读的学校附近,然後趴在围墙的栏杆上朝里面望。但是,我几乎从来都没有碰到过殒。办在公立大学里的殒的培训学校很少有户外课程。只有一次,殒因为被老师罚跑操场的时候,我才远远地看过他一眼。
"唉,这个学校有演话剧啊!"指著校门口的布告栏,茉大声地说,"好像很有趣!对外公开演出唉!歌舞剧‘造梦的孩子',三千人礼堂公演,欢迎校外同好届时光临......"
我凑近去看,然後突然想起什麽,盯住了茉看。
"呃!别这麽看著我嘛!我认识字有这麽奇怪吗?"他似乎误会了我,别扭地嚷。
我笑了起来。使劲地摇头。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如同飞起来一样的兴奋。莫名所以的茉看著我,也只是好奇地不说话。
经过市中心广场时,那里似乎在举行什麽集会。也许是万圣节的活动吧,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穿过拥挤的人群,集会的参与者们将手里的传单塞到了我们手里,我也没有仔细看,塞进了口袋里。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躲在被窝里看网络新闻的肯和坦伊头也不回地跟我们两个出门的打了招呼。
抖落一身的积雪的茉觉得有些无聊地取下企图吓人的面具,然後对著手在被子下面揣在一起的两个人大吹口哨。
"茉,以後还是少出门的好,这些天好多人被杀了!"
突然,原本专注在显示屏上的坦伊回头说了一句。
"怎麽?连环杀手在逃吗?"茉咧起嘴巴,漫不经心地反问。
"最近,因为反附庸的集会太多,所以不断有暴力事件发生呢!"
"似乎万圣节来临,所以鬼魅肆虐呢!"一边的肯附和地挑著眉毛,嘲讽地说,"拜他们所赐,最近对我们这些人造人人身自由的管制可是比以往严了不少。"
"人家只是好心办坏事而已,你嘴巴就不能不要这麽毒吗?"坦伊说。
"啊总之我才不要管那种事!大概有好一段日子不能出门了!"肯厌烦道,被坦伊笑著抱住。
"我可做不到一直窝在家里!"茉踢掉跑鞋进来,打趣地叹气,"尤其是对著你们两只!"
"你说是吗?"茉转头朝我寻求附和。
"......"我只是轻笑,手里捏紧了那个南瓜的挂件。
夜深了之後,平时只要没有"工作",肯他们的睡眠时间都非常固定,即使是茉,最迟在1点锺之前也会完全入睡。而我则是属於夜里完全没有睡意的一类人。
就著窗外积雪的莹色光芒,我仔仔细细地看著手里的南瓜挂件。
为什麽第一眼看到它就会有熟悉的感觉──原来那个傻傻笑著的脸跟那个人好像──几个月不去注意他的消息的殒,他现在还好吗?
失眠了一个晚上,我次日一早就跑到了殒的学校。
起著霜雾的清晨,我冻得耳朵都结了霜块。礼堂外面,最初便有一大堆情绪亢奋的人等在那里。我也同样心情兴奋,从出门至今一直就不愿消停下来。
大厅里不到9点便已经挤满了人。音响里放著与鬼节相关的古怪音乐,非常吵耳但是又颇有节奏。舞台一侧,陈列著巨型的架子鼓和钢琴。礼堂沈重的窗帘被拉严实了,整个室内由於超过十个以上的人造太阳而明亮如同白昼。我注意到大家的打扮都非常古怪,除了一些普通的做大学生打扮的女孩子,或很少一部分穿著制服的中学生,其他的人都打扮成参加化装舞会的情形。穿得跟近日商店里的模特类似的鬼气森森。我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所以只是穿著普通的毛料夹克,看起来反而普通得有些扎眼。於是我拉高了领口,把脸藏在了长长的围脖下面。
话剧很快就开始了。主持人一开始报幕,我便知道自己误会了。殒根本没有在里面扮演任何角色。
单纲演出的是高中部跟大学部的学生。主演黑羽人的是一个还是高二的女生,据说同时是国民票选的人气少女偶像。所以当天的场面才会这麽火爆。
本来想要离开的我,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身处在人群之中,已经找不到出口的方向。然後在一片寂静中,温暖的音乐缓缓响起。无奈之下我只有呆在原地。
最先出场的是一个棕色风衣的青年,他的头上戴在高高的爵士帽。单手拉扯著一个瘦弱的男孩。
......
他要死了──
精灵们围著两人,声音惊慌地唱著。风从不知道哪一个方向吹来,青色跟紫鸢色的衣袂猎猎飞扬。
你要死了──
青年一把将孩子推倒在地,手中的绅士杖指在他的身上。帽子底下阴影处的脸上,是冷酷的蔑笑。
如果是不能自己一个人生存的孩子,生处於这个世道,本来就是罪孽......
我要死了──
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呻吟,低哑得犹如被斩去双足的兔子,发出无声的惨叫。
男孩趴伏在地上,冷色调的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
黑漆漆的血色在身下渐渐扩散开来......
绅士的背影远去。
而精灵却犹自在风中悲叹,诉旋绕不去。如丝竹般轻柔的低吟,在耳边坚定地守护著这个陌生的孩子。
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洁白的雪花,落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紧紧地闭著双眼,犹如坠入梦境中一般无声无息地睡著。
紧接著是长笛和双簧管的交替演奏,伴随著光影的加强,引导场景逐渐进入了一片无垠的绿色旷野。精灵们舒展开薄翼,眼前是一片花开。
孩子从梦中醒来,赤著双脚朝原野尽头的红房子跑去。母亲在房前朝他招手。炊烟升起,如同梦幻中一般的祥和感让整个大厅的嘈杂安静了一小会儿,我隐藏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著似梦似幻的舞台。
全部都是人工的假象而已......我冷蔑地笑著。内心却渐渐被一片酸涩感取代。
钢琴独奏的沈寂声在黑暗处响起,爱尔兰式的鼓声坚定地装饰著声响,在三拍子的旋律中激荡了在场者的心胸。地狱河的使者在琉璃般黑色的河水中群起飞跃著,穿插著竖琴粼粼如水文般渐层晕开的清脆,舞台的另一头,裹在黑斗篷中的恶魔在一群黑衣人的簇拥下甫一出场便引来人群一阵尖叫。削的薄短的黑色头发,紧紧地贴在两颊上。恶魔不经意地回头,睥睨众生的眉目间,是清俊的傲慢。浮生万物皆跪伏到在地上,包括之前在原野上翩翩起舞的精灵们。
恶魔的眼神朝远方眺望去,落在红房子的窗上。
孤寂的少年,手指轻轻地扣著窗棂,风铃声在午後的阳光间浮动著,轻盈如精灵飞舞的细雨落在窗上,激荡出清脆地鸣响。
......
沈重的锺声,与哀伤的铜管乐。
背景是夕阳的红。红房子在熊熊烈火中劈里啪啦地燃烧著,火红的原野成为死亡的坟墓,漫山遍野是白色的玫瑰。
少年追随著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轻灵的笛声,跌撞地走著,他的脸上流下的泪,浸润了手中紧紧地抓著的苍白蓓蕾。灯光下的脸,交错地划著夺目的红。
夜归的行人诧异莫名地看著少年失神而闪亮的脸。
恶魔站在远处,雌雄莫辨的脸上,扬起微笑。
什麽才是真正的幸福?无人知晓。
精灵们惶惑地在他身後喊著,纷乱地阻止著少年前行的脚步。
但是坚定的殉道者毫无退却之意。
我只是......想得到幸福而已。
我的眼前并没有梦境或是真实......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而已......
即使为此必须得永远流浪,我也不得不走下去......
梦很浮华......但是却比束缚住我的现实好上太多倍。
我并不是谁或谁的造世,我可以有我的自由。
──斗篷中展露出的黑色羽翼,因为来到面前的救赎者脸上鲜红的泪而褪去了伪装的颜色。
白色的天使露出微笑──
抬手努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不停著吸著鼻子抱怨自己的软弱。
不过是一幕造作的商业剧而已嘛!自己却竟然那麽小器地哭成这样,真是丢脸!
大群的偶像追随者手里拿著签名纸,还固执地等在各处,但是人群已经不如之前那般拥挤。我从人海缝隙中出来的时候,发现大厅外面下起了细雨。
没有带雨具,於是我只得拢起夹克的帽子,这件有些复古的外套是跟茉一起选的,有他喜欢的细长毛翻领,这回被雨打湿,便纠结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
而这副狼狈的样子却偏偏被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人看个正著。
听到叫唤而转头的我,刚好看到殒从身後朝我跑来。
我一时间以为是做梦,就怔怔地站在原地。我自从离开殒的家之後,便不曾与他再见过面。
"凯特!凯特!......"
他反复地在仿佛停不下来似的喘气声中叫著我的名字。
看到他熟悉的眉熟悉的眼,我才确信自己并不是做梦。可是......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到处都是人,为什麽他会一眼就看到我呢?
"凯特!"仿佛对我的心不在焉有些生气,他的手紧紧地扯著我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之後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不知所措,双手只是茫然地垂在身侧,任凭殒出奇大的劲道抱著我。直到听到他的呼吸在我耳後,我听到他说:"凯特,我好想你!"
"我原本以为......以为你只是赌气离开,我以为你过几天就会回来所以就请了假在家里等,我想不管我做错了什麽让你生气了我先道歉的话就可以了......但是我一直等,等了快要一个礼拜你都没有回来......凯特你真是残忍!......你这麽残忍......可是我还是好想你!"
跟几个月前不同,殒的声音变得低沈而好听。他似乎在哭,我的脖子感觉到一阵凉意时,我的心也仿佛了缩紧了一下,稍迟疑後我伸手反抱住了他的背。
他的肩膀也似乎变得比仅仅两个月之前更为宽阔。我跟他一样把脖子靠在他耳後,於是鼻间闻到他熟悉的奶油气味。
爷爷还好吗?殒有常常去帮忙吗?
离开之後因为下意识地逃避,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是现在殒就站在我面前,所以心里突然有好多话要问。如果是以前那个还以为殒能完全听得懂我的话的吵闹的凯特的话,也许早就喵喵叫地问出口了。但是现在的我却硬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听到殒的声音的我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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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殒楞了一下,然後低下了头去。
"什麽理由都没有吗?"
他缩回了手,单手抓起自己的肩膀,"凯特,你从来没有把那里当作家吗?"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问过你从哪里来,为什麽一个人,为什麽会跟爷爷回家......所以你就从来没有把那里当作家对吗?"
我看著他头顶的发旋,紧紧咬起嘴唇。
"其实爷爷早就知道了,我们都知道凯特是那个钢琴家家里的养子......不过因为凯特不说,所以我们才不问的!我们希望你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
我微微松了一下嘴唇。初次听到殒的坦白,的确有些惊讶。不过转而想想他们爷孙俩本来就温柔的人,於是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我於是迷起眼睛笑了一下。
真是让我不知道要责备好还是觉得安慰好的两个人啊......
似乎在伤心的殒不再说话,只出了神地低头看地。而我则是看著他的头顶。
周围的人群因为雨而开始嘈杂,不断有人因为奔跑而与我们两人擦身而过。
我们面对面地站著,谁也不愿意先妥协。而雨却越下越大。
我的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吞进喉管里的唾液咸咸的,带著隐约的腥味。我的胸口发痒,身体渐渐有些软弱。
终於,我忍不住,伸出了戴著手套的手。我把手放在殒的头顶上。
[下雨了!]
听到我的声音,殒抬起了头。
"啊下雨了,凯特!"他摸了摸落在脸上的雨水,突然後知後觉地叫起来。
"怎麽办?"说话间他竟然脱下外套遮到了两人的头上。寒冷到有冻伤可能的天气里,他此时只穿著一件单薄的毛衣而已。
[你是笨蛋啊?]
我生气地扯住他的臂膀。殒有时候的行为真是体贴到让人难堪。
就那样急匆匆地拉著他,我找了一间最近的旅店。
直到开好房间,殒已经完全湿透。我打开空调,把自己的夹克递给他。毛衣已经完全湿掉的殒身上只盖著我的一件外套。
"凯特,你先洗吧!"他抱起胸,寒冷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有些颤抖。
我朝他冷笑,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把他推进了浴室。
直到听到淋浴间响起水声,我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穿著防水夹克,所以里面的衣服完全没有湿,我解下围脖,用它来擦拭头发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不久前茉给我剪过一次的半长头发被雨水浸润过而贴在耳後,因为毛料的揉搓而很快变得温暖。
殒没有多久便擦干了身体出来。看到他,我只是抿了抿嘴巴。
"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在我旁边的床上坐下。
我点了点头,朝後仰躺下去闭起眼睛。
"凯特,你这些日子好吗?"
他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然後是呼吸,"你跟谁在一起?"
我静静地听著他的声音,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声音很低,柔和得我几乎要睡著了的音调。
"茉......tanyi......ken......"
[我跟他们在一起!]
我张嘴,坦率地回答。
"茉......?"殒却并不清楚我所说的话,他只是重复著我的声音而已。
我的嘴唇上感觉到了指触,有些温暖,但是很快就离开了。
然後殒温暖的手指穿过了我的发梢,并且慢慢地纠紧。因为感觉到疼痛而睁开眼睛时,正对上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