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公寓楼的楼梯是古早的铁扶手,因为没有被保养好而被酸蚀过,仲夏夜带著热气的风从铝铂窗口斑驳的缺口间灌进来,感应灯忽明忽暗地闪烁。抱起肩膀,我不禁有些害怕,但是马上便转头责怪自己。
只不过是享受了几个月的温暖而已,就变成如此软弱,所以才会被人嘲笑吧!
"凯特!"爷爷的声音在我後面叫。
我回头,看到爷爷颤巍巍的身影。
对这个善良的老人,我非常感激。即使只是虚假的幸福,但是这三个月来的温暖却无法骗人。
所以我一直喊他爷爷。
"ㄋㄧㄠ......"我朝他呜咽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轻轻摇头。
事实上,我已经想了很久。当初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爷爷因为可怜我而带我回家。当时的我心情极其沮丧,所以轻易地就跟了上来。而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属於这个家。而中间发生的任何龃龉也只是契机而已。我想,这一点,殒和爷爷也应该早就发现了。所以我并不是因为赌气或是嫉妒之类单纯的原因而想要离开。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凯特!"随後追出来的是手里还拿著同学送的生日礼物的殒,他在楼梯口大声地叫著,他的同学也跟著跑了出来,用好奇地表情看著似乎做出了无理取闹举动的我。
"快回家!凯特,你不要给我孩子气了!"他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好看的眉毛都挤在了一块。我还是第一次那麽认真地看他的脸,虽然在生气,但是殒却仍是个好看的孩子。他脖子上的喉结因为吼叫而上下滚动著。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低沈沙哑。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有一些男子气概了。然後我又注意到他身边的一个女孩悄悄抓住了他的胳膊。
啊!我也要去找女人!
如果不是因为当前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我也许会开著玩笑这麽对他说吧!
不过这个时候却只能反驳说:"我才没有在孩子气呢!"
"笨蛋!把我的生日弄得这麽僵!你还敢说你没有在幼稚吗?"
仿佛听得懂我的话一般,殒摆出一张凶恶的脸朝我叫。
"你才是笨蛋!"我捏起拳头,"我最讨厌的就是生日了!同样的人,你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生,有朋友送你礼物。但是我的生日却从来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庆祝。没有人会送我礼物。从来都没有!从一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我便一无所有,没有人对我期待,没有人用心爱我。只是我不知道,所以我可以什麽都不去想。但是为什麽要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幸福!如果我不曾看见就不会有埋怨了!可是现在,却嫉妒得心都变黑了!而你这个幸福的小孩却竟然来说我幼稚!真是可恶!"
也许是我的歇斯底里把他们都吓住了。殒他们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我。
挑衅完後的一刹那,我顿时有些後悔,於是立刻转身,掩饰地打算逃走。
下了楼梯。转眼便到了马路上。升降机的终端,磁悬浮车从眼前急速飘过。我三两下便闪避地跑到了马路的对面。
身後又传来了殒的声音。
"凯特──"
他大声叫著我的名字。
"你不是一个人!有人喜欢你!有人爱你的!凯特!跟我回家吧!"
"......"
我看著他焦急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殒果然是担心我的!
但是不行啊!
我怕再次被抛弃,很害怕。
所以我宁愿永远活在自欺欺人的梦境中。
13
臭氧层空洞的夜晚烦闷而干燥。城市的上空天桥如蛛网般交错纵横。星罗棋布的路灯灯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夜幕中,巨大的飞鱼形状的烟尘净化机器缓缓地飘过,夹杂著尖锐的警报声,眼睛上的探照灯变幻莫测地转换著刺目的色彩,然後消失在马路尽头。还有打著巨型娱乐广告的摩天大厦上,所费不赀的霓虹炫色夺目。
我身处在万家灯火之中。耳边是不断呼啸而过的引擎声。第一次对生活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有了一份犹豫。
一年前的我,对罂有时候无意中透露的这个世界还完全没有概念。第一次从李斯特家里出走的三天里,我初次看到这个世界,除了震惊和害怕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第二次是我被迫离开。在那将近一个月里流浪中,我渐渐地睁开了眼睛。我被新鲜的事物所不断地吸引著。虽然也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如想象中的美好,但是却在孤独中感觉到了自由的气息。当时只想著要拼命地生存下去,并在这种努力中获得喜悦的心情。
而这一次,与以往的两次都不同。在心里有了一个温暖的角落之後,感触力却比任何时候都多得多。
我究竟是谁?对这个世界来说,我究竟意味著怎麽样的存在?
不由得认真去思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对现在的我来说都非常陌生。
在步行街的一侧,是沿著马路一直到遥远的尽头的复古橱窗商店。橱窗的里面,无论是珠宝或是家具,摆设得都异常漂亮。透明金属的橱窗如镜子般平整闪亮,灯光亮晶晶地反射在上面,如同仙女的魔棒洒下的星光一般,装点著这座梦幻之城。
我看到自己的身影被映照在上面。
橱窗里的那个少年,清秀的脸庞,纤细的骨架,神情孱弱而忧悒。
罂曾当面多次地提起我的不经世事。也许他是对的。对於我来说,罂毫无疑问是至今以来最了解我的人。
那个仿佛已经很久之前的夜晚,当我还可以跟他侃侃而谈的夜晚。当时的每一幕都犹记在心。
罂跟我说他内心的桎梏;他说自己不停地背叛信仰,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傲地活下去;他固执地站在初春的冷风中,对我说肚子里热得要命时苦笑著的神情;还有他像个老年人一样不停自言自语,说如果能一直活在愉快的梦境中就好了。
被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的世界赋予残缺的生命,直至活到现在的我,究竟为了什麽才站在这里的呢!
而殒口中所说的幸福和爱又是什麽?
那一天殒在我身後声嘶力竭的喊出来的话,是不是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呢?
而我是不是就因为如此而跟我的命运擦肩而过了呢?
谁也不能告诉我答案!
橱窗外,长长的黑影一直拖到了人行道之外。
寂静的夜中,远远地传来散乱的脚步声。从一边的巷子里,走出三个奇装异服的少年来。
他们的年纪都很轻。打扮却是并不符合年龄的花哨。
那些人的脸上都挂著愤世嫉俗的冷漠神情。看到我,讪笑地跑过来,很快就围住了我。
"怎麽?你小子倒是看起来很悠闲嘛!"
其中一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搭上了我的肩,对我挑了挑眉。
[你也不差啊!]我挥开他的手臂,转身离开。
"那是因为小肯拆除警报器的功夫厉害啦!"他伸手抓回了我的肩,"凯特你还是那麽冷淡,人家的心都碎掉了!"
我再次甩开他的手,对他耍宝的样子觉得烦。
"喂!你不想知道今天的收获怎麽样吗?"他朝我哇哇叫。
[没有兴趣!]我转身走开。
"凯特,我们今天大丰收哦!"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追过来,搂住我的肩。
"恩!早上我刚刚在黑市的报价盘上看过,我们今天晚上偷的钻石有好几颗可以卖大价钱。"原先走在他旁边的安静少年手插在无袖T恤的腹袋上,跟在後面说。
"别看坦伊平时这麽无聊,有时候也是有点用的!"之前的那个聒噪家夥也跑过来,"不过,坦伊,你说的那个偷字还真是难听!"
"那要怎麽说?"被叫做坦伊的男孩冷静地反问,神情满是不屑。
"应该说盗比较好!"怪异地皱眉作思考状後半晌,聒噪家夥"丁冬"了一声。
我和坦伊还有小肯立刻加快了脚步。
"喂喂喂!你们对老大这样,会遭报应的!"
聒噪少年哇哇大叫。
"别告诉别人我们认识!"
其余三人有默契地异口同声。
只有机械声音的静夜里,是同伴们嬉笑追逐的打闹声。
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那三个人名字分别是茉,Tanyi和Ken。当然,那个聒噪小子的名字就是茉,他厚脸皮地称自己是四人中的老大,大家也没有反对。不过不反对也只是因为麻烦去纠正而已。
茉是个打架高手,Ken擅长电子机械,而Tanyi则是性格最稳重的大哥哥。在无法找到工作的状况下。同为人造人的三人开始合夥行窃。有时也会做一些诸如恐吓打劫以及欺骗的行当,而他们似乎从不以为耻。
这个世界欠我们的!我们只是用我们的方式去赚钱而已!茉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记得我们刚刚遇见的那一天,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的茉就是这麽说的。
当时我还发著烧,淋了雨并且意识不清。而乍然出现的茉却抢走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钱。
不过听到我呻吟的声音之後的茉却停了下来。他折返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
他说如果有钱大家平分,没钱的话大家就一起挨饿。
我烧得一塌糊涂,再次在雨中跟著人走。
後来,茉知道我一个人去制造厂捡废铁去卖,就说,不如去捡别的东西比较赚钱。而第二天,他和肯还有坦伊就带著我去偷宝石。而有时有好收获,则大家便可以轻松上好几个星期。因为我的声音,所以每次去偷窃,我都是负责望风。
我们的配合日渐默契,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拿到东西,但是却都可以顺利逃走。
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我忘记了去想殒他们的事情。对这种生活,虽然不能说完全喜欢上,但是却渐渐习惯。
而其中有一次偶然,我知道了罂的近况。
14
再次见到的罂已经不再是罂了。坐在庭院里晒著太阳,怀里抱著一只小博美的罂脸上挂著微笑。见到我的时候只是睁大了眼睛。
"你看起来很面熟呢!我们以前一定见过面!"
趴在隔壁院子的围墙上朝我招手的罂吓了我一跳。
[罂?......]我迷惑地喊他的名字。
离开殒的家之後,我也跑去了罂所住过的医院,但是住在病房里的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了。去打听过後,才知道罂已经离开。
完全失去了罂的消息的我有一段时间很沮丧,似乎连最後的一点希冀都消失了。不过我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人的生命就跟野草一样。只要你还可以呼吸,就永远不会有走投无路的一天。
不多话的Ken总是这样鼓励我,坦伊也在他旁边微笑。
"你果然是认识我的!"
罂咧起嘴笑。黑色的眸子跟长发闪闪发亮。
[你不记得我了吗?]
"啊,做了一次大手术,连记忆都损毁了不少。"
[唉......]
"不过也没关系,总觉得这样也很好。"
"......"
我静静地看著他安详的表情,美貌的脸,比起以往留在我记忆中的淡然要让人觉得亲近的多。
吵闹的警报声就这样蓦地响起,茉他们由远而近跑来。
"快跑!凯特!"
我被强行拉走。
[......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我朝身後的罂大声喊。
"你这只蠢小猫倒是悠闲,竟然还给我跟大叔聊天!"
茉狠狠地勒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开。
而罂却只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们,他手里的狗则是朝著我们大叫,他连忙低下头不停安抚。
这样的罂已经是我所陌生的。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却也许正是他所要的生活。
而我要的是什麽呢?
大多时候,我们就窝在我们的家里。
说是家,事实上只是一个废弃的兵器库。那里地处城市边缘,背面是陆地与海的交接处。经年累月受到海风的侵袭,墙壁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岩石泪迹。
虽然房间里在一下起雨的天气里便会变的有些潮湿,但是却非常宽敞而舒适。
Ken改造了一部五十年前的国产电视,据说一直用了五年(国产的东西其实也满好的嘛!)
不出门的日子里,大家就窝在一起看看电视。
Ken很喜欢看一些言情老片,看著看著就会哭得一塌糊涂。每当这个时候,坦伊就会默契地抚摩著他的颈後安慰著他。然後,两个人就会开始作爱。
别看Ken有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被坦伊咬住耳垂的时候总是很害羞,所以每次都吵著要茉带我离开。
两个人都已经老夫老妻了还这麽麻烦。
茉被赶的时候也总是一脸臭大便。不过即使如此,谁也没提过搬家的事情。虽然有几次我们其实已经有钱可以住到更好一点的地方去,但是茉他们从来都不会主动说出来。
如果有一天,大家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凯特你会不会难过?
茉抱著膝盖,跟我一起坐在仓库外的海岩上,歪著头这麽问我。
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
"不会吗?你这麽无情啊?"
茉却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於是垂下头,再次摇头。
"你这只狡猾的小猫啊!"茉用力地揉碎我的头发。然後撩开我的长发。
我不得不看向他的脸,茉常常做鬼脸,而事实上他有一张精致的脸。狭长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常常有人说人造人的基因优良,但茉似乎尤其出色。
"据说,给我卵子的妈妈是三十年前社交界非常有名的女人,如同茉莉花一般清新可人。所以当我生出来後,那些人就给我取名叫茉。可惜我的性格不好,辜负了这个名字。"
茉从不避讳自己的出生,"我只想著要怎麽破坏这个我讨厌的世界而已,什麽清新可人,趁早见鬼去的好!"
那麽漂亮的一张脸却说出这麽匪夷所思的话,如果是他的制造者,肯定会因此昏阙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嘲讽地抿起嘴巴。
"嘿凯特,你这麽笑的样子还真正典,让我亲一下吗?"
他的手还停留在我耳後,在我措不及防的刹那间攫住了我的嘴唇。
15
我吓了一跳,急忙推拒,却反而被更亲密地咬住了舌尖。
"有什麽好犹豫的!"茉用力地抵住了我的嘴巴,在我嘴唇上不断喃喃,"这种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他的吐息落在我的下巴上,仿佛被蚂蚁啃啮过一般,留下麻痒的迟钝感。
"茉......"我轻声叫著他的名字的声音,被他吃进嘴里。
"唉,不错嘛!你会叫我的名字......"他将舌头整个地抵了进来,在我的齿根上用力刺探,仿佛要被吃掉的软弱感让我整个身体如遭到重击一般顿时麻痹开来。
"啊啊啊......"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抱住茉光裸的手臂,在上面留下了深浅的抓痕。
仿佛并没有感觉到痛感,茉只是搂抱著我,"笨猫,你认真了哦!"
我只是皱起眉头,用力地挣扎了开来。
茉看著我发怒的眼睛,低沈地笑起来,"凯特,你生气的样子也很漂亮......我会为你堕落下去哦!"
海风吹在他脸上,扬起他的染成紫色的长发,刺目的日光让我即使用力睁大著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因为接吻而变得红润的唇色让我久久地楞在原地。
然後他起身离开。
他的背影有一些寂寞。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我会不会为这个人难过。
答案是肯定的!虽然相处只有短短的几个月而已,我已经认定他们是我的同伴。虽然因为经历过流浪的生活而变得更加倨傲後,大多的时候,我都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依赖某些人才能生存下去。
但是,我想要活在人群中的卑微向往,却是自我出生起便存在了。
所以会很快乐。跟茉他们在一起。
所以,就算会有拒绝或者是冷淡,我也绝不能改变当前的状况。
这个时代的环境污染显然已经成为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9月份即将结束时,这个亚热带地区的城市天气却已经寒冷到了出门时不得不带上防冻伤用具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