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抬起手,放在玉泱依在我手边伏榻而泣的头上,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庸懒,"玉泱,还未入夏,哪来的蚊子吵死了,帮为师去把它解决掉。"
果真,玉泱经过一段时间适应,知道自己白哭了一场后,马上高兴地应了句:"好,蚊子,打--打蚊子?"
听着这后半句有些变调的话,勾勒着他哭笑不得的脸,我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为什么我要把‘星'让给玉泠?‘星'是我的,是师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不会让给他的!"尖锐的声音引起了住在"漱玉斋"侧屋里的我的注意,放下手中的书,我从软榻上起身,走到正厅,不见玉泱正与寒祉风对峙着。
很少看见这样气势汹汹的玉泱,与高他半个头的父亲相峙,身上锐气不差分毫,只是寒祉风有着为父的威严,而玉泱则是少年气盛。寒祉风见我走了进来,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对我点点头。
"玉泱,别孩子气了,不过是一匹马,让给弟弟又如何,他年纪还小......"寒祉风似乎还想继续他的劝说工作,也许是觉得这样总比面对次子的无礼哭闹好些吧。
我站在一旁不语,把发言权让给玉泱,十六岁的孩子,他已经有了他的主张。
"不行,唯独‘星'不行,它是我自娘死后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说什么我也不会让给他人,而且还是玉泠,他又不知爱惜,我不想‘星'因此而有事。"玉泱似乎因为我的出现冷静了许多,放缓了语气向寒祉风说出他的原因。
"--"寒祉风显然是被儿子这样一番话触动了内心的某一角,突然不说话了,之前的威严也一去不返,"是吗?那算了!"
就这样,我与玉泱目送了寒祉风的离开,远远的我似乎觉得他的身姿有些苍老。
自从寒祉风那样去后,所有的事似乎都因此而平静了下来,也没有再看见玉泠闹什么事了。我心中固然奇怪玉泠这孩子会如此善罢干休,也希望他若能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寒祉水这几日因商行的事很忙,所以总是不见踪影,好不容易见到他一面,也是见面拉着我就向外走。
"怎么了?"还来不及收起我的琴,祉水就已经拉着我穿过长廊,直向后门靠近。祉水显得十分紧张兮兮,脚步飞快的同时还不忘向四周张望,看是否有人看到。祉水在家这样谨慎小心的时候就只有一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嘴角不禁带上笑。他今日是躲不掉的!
果真,就在快接近大门的时候,管家忠叔适时地出现在我俩面前,挡住了祉水唯一的去路。
"二少爷,老夫人在大厅等您多时了!"忠叔在寒府待了足在四十年,资历之老,连祉水在他面前也要留几分情面。
我细细观看,只见祉水的脸刹时胀成了猪肝色,一脸气愤又无处可述的样子,握住我手也不得不松开,而后无奈地说:"嗯,知道了,我这就去!"
要相亲了吗?我站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还时时不舍回头看我的祉水,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人之子总是以无后为大,婚姻本是人生一大事,但看祉水对这人生四大幸事之一却索然无味,每每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心中不免疑问地想这是为何?相交十几年,知他是个重情重义,在私生活中十分检点的人,就算忙于商行应酬偶尔会出入风月场所,但却从来没有招妓。如此这般的清心寡欲,道真让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了。
不想去了解大厅中将发生的事情,我踱步回了"漱玉斋",依旧坐回凉亭,看着身前的"瑶",本想继续刚才的雅韵,可手才抚了几个音就已全无了感觉,心中只觉无名地烦躁。哎,下凡尘八年,接触太多人世间的爱恨情仇,贪婪欲望,自己一颗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似乎也已不再那么风起无波了。真是少了修行呀!
无奈起身走出凉亭,来到亭前的荷花池塘边,放眼望去,池塘里满是碧绿的荷叶,荷花还未开,少有的几个已经开始打苞了,不时蜻蜓飞过,停于荷叶上,那般轻盈身姿,让我久未活动的身体有了隐隐的欲望。抬眼望向四周,在确定没有人后,我慢慢走向水面,打算使出凌波仙子之姿,涉水而过,片水不沾,在湖面上走上一趟。
不想就在我要走上水面的时候,一双手大力地从后紧紧搂住了我的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急急响起:"岑,有什么想不开尽管对我说,为何非要去寻短见?"
我一时还未会过这短短瞬间发生的一切,只是身体依着本能想反抗地从这个人怀中出来,不想却被人抓得更紧。
"不,我不放手,我不会让你去死的,不会让你就此永远离开我的!"低低的话语,字字表明着心中的坚决。
我也终于明白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了。"你不是在大厅吗?老夫人在为你说谋不是吗?跑来我这儿干什么?"我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站着,让祉水从身后搂着我。透过身体,我可以明显感觉到祉水的颤抖。
"答应我,别再这样,这样会让我害怕的!"
"嗯!"
"以后如果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想成为一个可以值得你依靠的人!"
"--嗯!"我虽然不爱祉水的这种表达方式,但是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却还是让我心中泛甜,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但今天的祉水太过反常,就算是被我刚才的动作吓到,他的举动也在他平日的理智范围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连我自己都几乎没有发觉,自己居然能够如此自然地依在一个人的怀中,让他就这么抱着自己,而身体没有起一点点的排斥反应。
这是为什么呢?就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祉水已经拉着我远离了池塘,坐在了凉亭里。
"怎么,相亲不顺利吗?"看他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小心地问他。看得出祉水现在的脸色不太好,一定是因为刚才的事太过激动造成的。但我又不好解释什么,不想牵扯出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第一次说话不是太有底气,也少了平日的宜然自得。
"只是些庸枝欲粉,看来看去都一样,而且我也早就告诉娘了,我现在还不想娶妻!"祉水的声音有着微微的恼,看着我的眼眸也显得特别黑亮。
"不想娶?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口里说着不想娶,我看你是心中已有所属,所以才--"看到祉水因我的话全身一震,眼睛立即盯上我,我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不过,是谁能够让祉水如此爱慕,宁愿拒绝所以提亲,也不向那人提出呢?心中有着疑问,也有着对那人的一点点嫉妒,必尽这么多年来习惯于祉水的相陪,日子才不会太无趣。
"不如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也可为你出出主意。"
几乎在我说出这番话的同时,祉水的一双黑眸马上收缩了起来,眉头也微皱了起来。看不清那平日如星子般晶亮的眸为何会变得深邃无底,也不明白他的脸为何会在一瞬间苍白无比,我想探出手看他是否病了,却被他避开。
"不必!"祉水的声音很冷,很淡。完全一返过往的如沐春风,这是我不曾识得的祉水。我的眸刹时沉了下来,心中难得的玩笑也被收起。我俩就如此对峙了好一会儿,就见祉水头一侧:"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先回去了!"
就这样祉水离开了,留下那飘荡在我俩之间的那种奇妙处境就如此走了。这是相交十多年来,我们首次无言冷对。我在觉得奇怪的同时,心中也有着隐隐的不安。是为什么呢?
一切还没有等我有足够的时间理清,另一件事情却发生了。傍晚十分,玉泱与我正凉亭中对奕一局,不想一位佣人神色惊慌地跑来,"小少爷,不好了,‘星'出事了!"
"星"一直是玉泱的宝贝,听说"星"出事了,玉泱几乎是白着脸一路跑到马厩的。我心中也隐隐有着不安,随后赶至,只听到一声低吼从马厩中传出,那压抑的痛苦让我心头一疼,不再注意什么为人师表的形象,我大力分开人群,可想冲进马厩的身形最后还是因眼前的一切而顿住了。
一向健康活泼的"星"此时正侧躺在马厩的地上,口里吐着白沫,雪白的毛因地上的土而沾上点点的脏,那曾骄傲无比高昂着的头也无力地靠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张微有意识的眼还在念念不舍地看着跪坐在它身边的小主人。
"‘星',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玉泱完全不顾自已身上的华衫,跪上"星"的身旁,想用尽自己的力量抱住"星"的脖子,守护它的生命。"别走,求你,别走!"玉泱一直在低声哀求,眼中有着说不尽的悲伤。
我看不下去,因为太知道接下来无奈结局,转过头,眼角无意看到人群中的玉泠。难道--
就在我寻思的时候,"星"抬起头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长呜,然后随着一声砰然倒地,永远地离开了。玉泱有些迟疑地看着"星",轻轻拍拍它的头,眼中突然漾起层层光晕,然后他再也忍不住扑在了"星"的身上。
没有悲痛的哭泣声,可肩膀的微微抖动更让人心怜。四下一片安静,下人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寒府堂堂的少爷会为一匹马痛哭,只是无措地看着这一幕。我也没有料到这一幕,侧头正对上"呤风"的眼,这匹老马看着幼子在身边死去,眼中也满是悲哀,口中发着轻轻的悲呜,不安地左右走动着。我走上前沉沉拍了拍"呤风"的头,然后慢慢走到玉泱身边。
节哀这种话我说不出来,因为我太明白玉泱对于"星"的感情,从小看着"星"长大,喜爱得如同至宝,每每有心事也是宁愿找"星"说,也不想我这师父担心。可以说因为"星"的存在,玉泱才不至于在寒府太寂寞--
"玉儿--"我轻声地唤。
"出去!出去!我谁都不要见!"玉泱不抬头,只是这样用尽最大的力气吼出一段话。
我本想抚上玉泱肩头的手迟疑了,是吗?太过伤心所以伤口无人可舔!我神色黯然,却还是毅然转身走出马厩,下人们见我也出来了,马上做鸟散了。只有玉泠还站在原地,脸上带着冷笑地看着眼前所以有的一切。
看见这一幕,我只觉全身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凉气直从脚底,手尖窜上。
"这下你满意了!"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可以如此的阴冷,而且充满痛恨。
玉泠还在笑,那种有些不属于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冷酷笑容,"我说过要玉泱把‘星'给我!是他不愿意!"
"你以为你是谁?生死就是如此儿戏,任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我分明地知道现在流淌在自己皮肤下的血液中的狂怒,心中有着如潮欲望,只想杀了眼前这个轻贱性命的家伙,这个让我徒儿如此伤心难过的无知幼童。
谁知有人实现了我的冲动,一个黑影从我身后直冲而出,扑向玉泠的同时,手已掐住他的脖子,那如凄厉如哭述的声音狠绝地说着:"是你杀了‘星',我要为‘星'报仇!"
惊叫,惨叫此起彼伏,我呆在了当场,看着身前扑在玉泠身上的身影就是不知该做些什么。心底有强烈的不安预感,如此恨意的玉泱的就算没有直接杀了玉泠,也是可以用身上熊熊燃烧的愤煞之气要了玉泠的命的。
"玉儿,不要--"我急叫,想上前拉开因"星"的死而伤心欲绝的玉泱,但还是有人快了我一步。
寒祉风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玉泱的后领把他粗鲁地从玉泠的身上拎了起来,然后不问原由地对着玉泱的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玉泱随着这一巴掌人向后飞出,落在几步外的地上,摔在地上的身子发出沉重的焖响。
"你--,你--,你这个逆子,居然想弑杀自己的亲弟弟,你--"寒祉风气得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瞪着一双愤怒的眼死盯着打倒在地的玉泱。
"哼,哼哼,哼哼哼"用手半支起身子的玉泱始终低着头不见表情,只听着由喉头发出声声冷笑,最后那笑声不是冷,闯入我的耳中只是比哭更无奈的嘲弄罢了。心在收缩,心在颤栗,我本能地冲到玉泱身边,蹲下身想看看这可怜的孩子伤得到底有多重。
玉泱就在此时抬起了头,一双冷眸直透着万年寒冰射向打倒自己的人,嘴角一道殷红的血丝直挂而下,"我是逆子如何,这是他欠我的,这也是你欠我的!"
"你--,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我还欠你!"寒祉风几乎狂怒。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同是你的儿子,玉泠可以享尽你的父爱,为所欲为,而我却只能呆在无人的角落,一个月也难以见你一面?难道有娘的孩子就注定可以得到父爱,而没有娘的孩子就连父爱也要失去?" 如哭如诉,眼中却没有分毫的泪,这是我所不识的玉儿,心冷如灰的玉儿。"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如果恨我为什么不在娘去世的时候也让我死算了!呵--,这样的寒家,这样的父亲--"
玉泱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被他的话问倒的满场家人,然后缓缓用手拭去嘴角的血迹,不再有一丝留恋地离开。
这才是压抑在玉泱内心深处久久不散的心结吧,没有关爱的亲情,没有承欢膝下的嬉乐,没有父亲母亲的疼爱娇宠,一个孩子渡过暗不见天日的日子,心中该是如何的绝望呀!
我冷眼环视打量在场的每一个寒家人,然后转头看向马厩中已断气多时的"星",心中的悲凉漫天袭来,这就是人间之情吗?为了那些可笑原由吗?玉儿求了多年不过是父亲的点点重视,可换来的始终是漠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何错,为何要承担这许多大人间的爱恨纠缠?不想再在如此污秽的地方呆下去,我举步离开。
伤心欲绝的玉儿会去了哪里呢?我先冲回"漱玉斋",见没人,马上寒府上上下下地找,可也不见人影。难道说--,不,玉儿不会如此!承认在自己有不好意识的同时,我的脚在发软,我的心的刺痛,可意志还是让我静下来,席地在一池塘边坐下,手中全阳真气聚集,打开天眼,观尽上天入地三界间,只为找到我可怜徒儿的身影。
"......二叔知道‘星'对玉泱的重要,可现在已经如此,玉泱你总不是真的想杀了玉泠来泻愤呀!"
"......"
"你对你父亲的埋怨之心二叔明白,二叔也明白你父亲的心结,你娘的死也许真的让你失去了许多亲情父爱,但玉泱,你仔细想想那些一直伴在你身边的人吧,特别是你师父,他什么时候不是以你的想法为先,最考虑你的感受,给你最无尽关怀,你这样负气而走可知多伤师父的心?"
......
好不容易借天眼找到失踪躲在西湖边的玉泱,却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找到他,我隐住身形,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并肩坐在湖畔草地上,对着万里碧波,皎皎明月,低声谈着话,心里的焦急慢慢平抚了[自由自在]。
在我来寒府之前,玉泱可以说一直是受祉水照顾的,他们叔侄全俩是比我更深切了解身为寒家这大家族中人的可笑的。静静站在远处听着他们的谈话慢慢扯到我的身上,我好奇地侧着颜,等待着下文。
"师父......他还好吗?"
"他正在府里发了疯地找你呢!"
"二叔,你说师父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刚才我那么冲动,几乎要杀了玉泠!"
"怎么会,你师父呀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对你失望呢,他呀只会心疼你的遭遇!想用尽办法来补偿你!"
"真的?"
"你就这么不相信二叔对你师父的了解?"
"不!"
心中最后的一点担心也已经消失,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对玉泱已经放下心中杀机而感到心慰,又为祉水可以如此轻松化解玉泱不快而高兴,却还为祉水如此地明了我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