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
"你不信?"
"真的是这样?"
"喂,花孜,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岑,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才着急嘛!"
我对他无奈地笑,"好,算你还有些良心!......"
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只感到眼前人物一阵模糊。难不成时间已到,我连与花孜再见也只能匆匆一别吗?
"花孜,时间好象到了,我先走了!"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不等花孜有所反应,我已再次失去了意识。
额间的丝丝抽痛把我从一片混沌中抽离,睁开眼,只感觉眼皮都无力。我细细打量身边,看来刚才回转天宫真是一场大梦,现实是我身在人世[自由自在]。
房门被人从外打开,玉泱端着碗药走了进来,看我睁开了眼,高兴地冲着门外就喊,"二叔,师父醒了!"
玉泱端着药才刚扶我坐起,药还没进口,祉水已经冲进了房,他的脸上忧愁与喜悦交杂,进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喝完药,静静看着玉泱收拾完药碗离开,再静静坐在较远的椅上与躺在床上的我相对无言。
"......我睡了几天?"
我想祉水一定是在为此自责。
"六天!"
"有六天呀,这次似乎长了点!"
我想用轻松的口气说话,但室内低沉的气氛让轻松显得那么虚无。
"--我找大夫来为你看病,大夫却告诉我,治与不治已没什么区别,反正......,反正......"
"--"反正已离死不远,是吗?我不想躲开祉水的注视,但祉水却转过了头,无限失落地看向被窗阻隔的屋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原来一切不都好好的吗?当年你父王骂我,骂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强要了你,骂我会因此害死你,我不相信,我原以为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仙凡不两立,若真心相爱,也可感天动地。我是不是错得太离谱,我是不是想得太天真。老天也不许我们在一起,他想用你来惩罚我的自私,我的无知!"
"祉水--"我无力的手伸向他,想握住他,给他以安慰,也给自己以信心。可祉水第一次迟疑,第一次面对我伸出手,偏过了头,不理不睬。
我急了,倔强的性子一起,便什么也不顾,一手揎开被子,着着单衣便要下床,但身上偏偏无力得要命,勉力支起,下得床来,才立稳脚步,足下已无力支撑,硬生生向地面摔下去。
还好祉水终究舍不得我,在最后关头扶住了我,把我带入了他的怀中。
"你这是何必,自己糟蹋自己,这不是看了让我心疼吗?"
"我若不如此,你怎么会过来!"
"--岑!"
"祉水,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我们相爱有什么错吗?老天若不允我们相爱,我想我们便不会在庙会初遇时便一见如故,中情彼此。天也知我俩情缘呀!"
"--"
"我常会想, 我们也许是情缘天定,此生相遇,是前世的余情未了。"
"也许前世我也是这么失去你的!"
"不,我想前世我俩是不离不弃,至死都是在一起的。"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祉水终于沉沉叹出这句话。
我若知道该如何做,相信我俩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若知道该如何做,相信我也不会让自己这般痴傻,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还无怨无悔。
我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抛弃了一切,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从初次相见,就对我一往情深,并痴痴等待,默默守护我十多年的人。他爱我至深,他疼我至深,他宠我至深,他为我不惜有家不归,他为我不惜终身不娶,他为--
记忆似又回到往昔,我还是寒府西席,两人于午后,在临水小榭上品香茗,琴箫相合,好不自在快活。
性空缘起,缘起性空。这是当日我在灵隐寺游玩,与主持法师参禅时,大师送我的一句话。那时我心地空明,无牵无束,灵台见空性,还为此话心中暗笑,自己怎会明知水浑,偏趟浑水。现在想来,才稍稍悟了些其中真义。
可悟是悟了,终究是俗世缠身的人,比不得佛前坐下的弟子,断不了贪、嗔、爱、恨等的俗念,不能师父一声棒喝"开!",我便真的"开了!"
我站在晨曦中,迎着山中的凉风,想寻求心底的一点平静,可反反复复想着过去,心反而更乱了。
身边不知何时站在一个人,我不理会,他却不在乎,只站着,好似我不存在。我侧头去看他,他便也侧眼瞧我。
"--流火,你真心爱过一个人吗?"
"当然!"
我莞尔地笑,也对,流火如果没有爱过人,他的脸上不会有那种岁月洗礼的沧桑,流火如果没有深爱过一个人,他大概也奏不出那首《君心忆》了。我记得天宫的乐史所记,弹奏此曲不但要求技艺超群,同样要有充沛的感情。君心忆,君心忆,君忆当年欢乐事,君叹万事俱成休。
"你怎么失去她的?"
我突然的好奇,换来流火一时的诧异,但随即他笑了。这种干净平和的笑,让我几乎立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此生除了父王,最为敬爱的人。
"师父!"
当我脱口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隐隐看到流火的眼神暗了下来。
"谈不到得,便也谈不到失了。我只是他的师弟,与他一起修行,飞升,成仙。两人相处得太长,就好似真的从开天劈地开始就只有彼此一样......,其实我错了,他从始至终都忘不了一个人,他说他欠了那人一颗真心。这是他的情劫,他化不了,也躲不开的情劫......"
"那么她--"
"呵,还能如何,他不惜被扁凡间也要与那人在一起,甚至连自己的一条命都几乎搭了进去,--我能如何?我阻止不了!"
是吗?这就是你的故事,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上你的人!所以你知情爱是苦海难渡,所以你想普渡我辈。
我从心里感到一种无奈,"流火--,你说我该如何才好?选择了相爱,可好象相爱也抵抗不了命运,我知道我快死了,祉水也许也知道了,我不怕死,可这天地间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他,他若眼睁睁看着我死,他也会死的!"
流火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我,似想看到我心灵深处,我回视,在其中找到一种叫哀痛的东西。
"你怎么了?"
他摇头,苦苦地笑。
"明知是死,明知不可为,为何还是放不下。岑呀岑,你便真要灰飞烟灭,永不超生了,才肯放下那股执念吗?"
我无语以对。
"唉,你可知你俩情缘便是天也不许呀!"
我被这句话愣在原处,天也不许,所以天才罚我这个逆天的人。我浑浑噩噩地想,想师父,想父王,想天上,鹤泉的一切。天也不许,天为何不许,我只是一个渴望被爱,渴望爱人的人呀!
一整天我食不下,睡不着,一人人坐在孤松边,从晨曦到黄昏,再到月明星稀,祉水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始终没有出现。玉泱被派下人买一些生活必备品,怕是要到明天才回得来。我孤坐着,感到好不清冷。这感觉其实我应该熟悉到喜爱才对--以前我是一个爱清冷的人,但现在这感觉让我有些害怕。
直到夜露湿衣,阴寒袭来,我才感到了他的到来。他太安静,默默地上前为我披上皮氅,然后就在一旁愣愣地站着。我抬头看他的脸,好不悲伤的表情。我牵起他垂落身侧的手,他的手冰冷如铁。我把头轻轻埋入他怀中,他终于颤抖了,一下子把我紧紧镶入怀中[自由自在]。
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我在祉水怀中抬头,一颗滚烫的泪滴落在我颊上。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从未见过祉水如此茫然无助,也从未见过祉水如此声嘶力竭,我的心微微的刺痛,却找不到东西来抚平。
我想那一刻,我俩看到的只有绝望。
第二天,流火走了,带着他的秘密,也带着他的沧桑走了。临行前,流火拉走了祉水,他单独告诉了祉水一个秘密,也许这个秘密在他心里压得太久,他说出来相反快乐了许多。一脸平和地对我说:"保重!"
看着他渐渐远行,我有一种亲人远去的伤感,他其实应该是关心我的人之一吧。
祉水却因为流火的一番话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他花了整整三天,就坐在那天我坐的孤松下,不吃不喝,只盯着自然万物,好似化境般。
三天后,他终于有了决定。
"岑,我决定离开!"
"?"我想我是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算已经猜出几分,但猜测变成现实,我还是心痛得无法承受。
"对不起,曾经许过那么多天长地久的誓言,可我受不了,我不想你在我怀中消失,不想你从此灰飞烟灭,天上人间永无相见之日。"
我身体轻颤,脸色苍白。
"你反悔了?"我问。
"对不起!"
我颤抖着身体,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对不起!就凭这短短三个字你叫我断了十年的情分,难道你就真如此狠心,要放我孤独一人,面对前路的苍茫,不再理我的死活?
罢!罢!罢!你早说我是性子淡的人,从不强求些什么,现如今你执意要走,连我的死活也不顾了,我如何拦得住。你若真悔了,若真想放下我俩一切,我如何阻得了。我只能让自己坚强地背过身,用自己瘦弱的肩,面对一切风霜雪雨,天寒地冻。
"你若一去,从此以后,相逢可是陌路?"
"--相逢从此是路人!"
"好!相逢从此是路人!寒祉水,你走吧!"
我身如枯叶,心似寒潭,听闻着脚步渐行渐远,只觉心中悲苦万分,天旋地转间,眼前一阵红雾迷漫,是红英飘落吗?我努力睁着双眼,原来红英似血,血是红英呀。
我做梦了,一个悠远而凄美的梦。
梦中,我是那玉化成的精灵,深深依着身为亡国王子的他。两人风雨同行,同甘共苦。梦中的我快乐而单纯,无忧无虑得不知情为何物。
少年不识愁滋味,知愁已非少年身。
"公子,你在伤心难过什么?"
那时我还小,刚刚幻化人形不久,看着公子忧郁的侧脸,我会轻轻走过去,依在他怀里,用担心的语气问他。那时公子便会回抱住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我的家国已破,从此便是个无国无家,无依无靠的人了!"
"可公子不是还有溢吗?溢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的!"
"--是呀,还好有溢陪在我的身边!"
......
"公子,你弹的这只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
后来,公子的家国破了,他被迫离开长久生活的地方,带着我四方流浪。每每月明星稀时,他就爱抱着琴弹一只如凄如述的曲子。那时,我还不识乐理,对琴也一窍不通,但每当听到这只曲子,我就会觉得好像在讲述一个好久,好久前的故事,每次看到弹这只曲子的公子时,都会觉得他似乎要哭了。
但那时我还太小,不知道人世间的情呀,爱的。玉化的精灵,还不知七情六欲是什么。
公子停下了手,用手抚着我脑袋,一下下摸我乌黑的头发。
"它叫《逍遥》!"
"逍遥?可溢儿怎么觉得公子的表情一点也不逍遥,你都要哭了,是在想念什么吗?"
公子一把抱住我,"傻溢儿,你还太小,你还太小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我却不服气,"我才不小呢,我都挣到钱了,以后公子再也不会病了没钱看丈夫了!"
其实我挣的那钱是隔壁大婶看我可爱,要我帮她看看孩子,给我的工钱。
公子好象很激动,抱住了我,久久不语。
我在他怀中探头,"公子,你不要伤心嘛,你要是想要什么溢儿现在不是有钱了吗?"
公子把我抱得更紧,"有溢儿就好,有溢儿在我身边,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迷茫地点头,有我在就好吗?
那时,我还太小,还看出那孤单的身影中的愿望。
......
"公子,何为情爱,为何世人总是趋之若鹜,却又避与蛇蝎?"
我已经长得到公子的胸部了,我很高兴,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小不点,只能跟在公子后面转了。
公子却拍拍我的脑袋,摇着头笑我,"溢儿,你还太小,怎知情爱?情爱之甜,甜在相知相守,情爱之苦,苦在不舍与坚持!"
"相知相守很甜,这我知道,可为什么痛苦还要坚持呢?"
"当然,若不坚持,便真的连希望都没有了呀!"
"那不是绝望!"我伸着舌头,"看来情爱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以后还是不要碰得好!"
那时公子虽然在笑,但我觉得那笑有种酸酸的感觉,公子似乎有千言万语在胸,但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不告诉我。
其实那时我还太小,不识愁,不知爱,还看不出那酸涩背后的一颗真心。
......
"这位小哥都落魄成这样了,还宝贝一块玉干嘛,不如买于我,我给个公道的价如何?"
一天,一位达客贵人看中了我的本体,向公子讨买,我当时吓呆了,我怕公子会将我买了,因为公子真的已经过了好久的苦日子了,而且他病了,却没有钱医病。
我躲在公子的身后,伸出小小脑袋看着那个坏人,公子却一反我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姿态高贵地站在那里。
"此玉似我身,何曾见过饿的人卖了自己的身体,去换吃食?"
"哼,一个落魄的穷书生还装什么清高,既然本大爷给你脸,你不要,那好,来人呀,给本大爷抢玉!"
仓狂的逃亡,公子带着我,分不清前路地跑,跑得衣衫已经零乱,跑得手脚已经出血,跑得无路再跑。我俩停在了处绝崖上,身后是万丈的悬崖,身前是凶神恶刹追兵。我不住地颤抖。
"怕了吗?"
公子突然抱住了我。那温柔的怀抱一下子强壮得让我觉得可以赶走一切恐惧,我摇摇头。
"溢,此事于你可是生死,你自己定度。随他们去了,从此红尘俗事,只怕秽气相污,你性子全变,得道已难;若跟了我,我们便共赴这绝崖,无论生死,从此再无分离!"
我震惊地回视那一眸春水,透过其中的决然,始明白许久前公子告诉我的那份情爱的不舍与坚持。
"溢愿随公子天上人间!"
那一刻,我才真正看到公子的笑,爽朗明媚,初晴化雪。那向下轻跃的身姿,超凡脱俗,好似羽化登仙,出尘之极。
......
一千年,千年的时光我只是那小小的古玉,静躺在绝崖下的寒潭里。我曾幻化过人形,陪在一个仙儿般的人身边,如今我又被打回了原形,只是仙儿般的人没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空荡荡地,若玉会流泪,那么这潭寒水就是我的泪,是我相思的泪。
终于千年后,我重新化为人形,可斯人已去,这寒潭里根本连他的影子也找不到,一切都无踪无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心中那确实的痛与思念,反复告诉着自己,原来天地间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我在潭边轻轻地哭泣着,悼念着这个曾对我用情至深,我却无知无觉的人,悼念着这个我终于明白情爱心境,却已化为尘土的人。而就在这里,我遇见了今后陪伴我渡过漫长修行道路的师弟--圣德--另一个玉精。
万年后,我与圣德得大法,荣登天界,成了众仙之上的上仙。可每当我站在金鸾宝殿上,看着巍峨的宫殿,我的心就会微微泛着空。那个人,那个总爱用宠溺的语气叫着我溢儿的人呀,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何寻遍三界就是不见他的踪影。我还欠他一世的深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