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九街(上)————嫣子危
嫣子危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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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样子的潇洒最好要一直潇洒下去,千万别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否则前功尽弃,发现自己选择错误,多么窝囊,想回头又怕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干脆错到底,彻底毁灭。愚蠢至极。
不过有些孩子天生缺乏父母关怀,得不到指引,只好自己摸索,误入歧途。那是运气不够好。
我不知道麦小龙是哪一种。
看他本性不坏,与他相识不算很久,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信任一个人时会倾尽全部信任,怀疑你时也是毫不容情怀疑到底。
至情至圣的率直,其实最容易吃亏,优点和缺点都那般明显,利用起来就会方便,他应该会有经验,打混这么多年不知学到什么,总不只是坑蒙拐骗,然后不断逃亡吧?
吃完饭,剩了半桌子的菜,他也不觉歉疚。伸手招来侍者结帐,侍者恭敬地,顺从地自一旁站着,客人至上,每个都是贵宾,界限分明。
麦小龙享受完全套贵宾礼仪,心满意足,抬头挺胸地在侍者谦逊的迎送声中走出酒店大门,末了还由门童把他那辆不知哪里弄来的车子开到他面前。
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门童有点惊诧的目光中,打开车门,载着我这个不相关的人,浪迹天涯般的气度,绝尘而去。

4


回到那个乱七八糟的临时据点,连"家"也称不上的地方,麦小龙蹬蹬蹬地踏在楼梯上,昂首阔步,也不同情一下那随时会掉下去的可怜木板,只管摆出意气风发的架子,不知给谁看。
不过他倒很守信用地把车子还了回去,一整晚也相安无事,明天黎明曙光重现,车主大概也不会发觉自己的车子曾一度失踪数小时。
倒在床上,他才又突然想起,连忙唤我:
"阿翰,快快把那东西拿过来。"
我把整个袋子抛过去,他身手敏捷,抻手一抄就接住了,然后翻倒袋子,哗啦哗啦地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铺了一床,还兴奋地拿起一团就向空中撒去。
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承受不住,看见一地黄金也没有那么紧张过,现钞的光芒显然比那像道具般的金条更加刺激,更加闪亮,更加直接地击中脆弱的心脏。
"这都是你的?"我问。
"不是。"他倒答得干脆。
我呆住,他说:"这是上星期借的来做本的,明天就到期了,所以要还回去。"
"什么?"我大叫,"你把借来钱的这样子乱丢!"连忙跳到地上,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有些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麦小龙哈哈哈地笑倒在床上,我有点泄气,干嘛穷紧张,这又不是我的钱。一切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我实在看不过这样张狂的生活方式。
"喂,"见我捡了满手的钱,却呆呆地在坐在地上,靠在他的床边发愣,他自床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如果这钱都给你,你要拿去干什么?"
我低了低头,仿似没听见。
这到底是一个愿望?还是一个笑话?
以前常常听到同学之间,这样的戏语:如果明天让你捡到一百万,你要拿来干什么?
雄心壮志的少年郎,总有办法编出一百个挥霍的理由,或创造天下,或济世救人,越是荒谬的念头越是说得动人心弦,大家都那么有创意,只差没有捡到一百万的机会而已。
我的答案是什么?我说,我要全部存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用稀奇古怪的目光看过来,那么平凡的选择,看在他们眼里如此格格不入。
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吗?这么不堪,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我不觉呆在地上。
麦小龙却会错了意:
"呃,别摆出这么失望的表情啦。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拿着这么多的钱,不是别人的,全是我们自己的。到时我要环游世界一周,再一周,全部用光才回来,然后再捞一票!"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小小的,简单而直接,其实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目标,摆在神圣的高度,安慰自己疲惫易感的灵魂。使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日子就会过得比较愉快。
"你想要什么?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之后,全部买给你!"他故作大方,一时说得来了兴致:
"现在计划一下也差不多时候了,要去马尔代夫还是夏威夷?长住下来,一辈子都感觉在度假,多么爽。"
瞧他雀跃得像明天就要起行似地,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沈翰云,我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国,想想也兴奋得要死,喂,你外语一定很好吧,记得教我说:老子俺是中国移民,‘踩死你'功夫,东区十九街车神就是我麦小龙!"
他还真敢说,我忍不住笑意,扯了扯嘴角,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环上了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后,惊奇地看着我的眼睛:
"咦?原来你还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一辈子的怨恨直到躺进棺材呢。"
"少说两句当帮忙吧,麦小龙,怎么有人受得了你的聒噪?"
我推开他,他又靠上来:
"给你良心当狗肺,我看你很闷,才舍得消遣自己来娱乐你,竟还不领情。"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数落,把头搁在我的肩上,看我把手上的钱逐一叠好,抚平,小心翼翼地,毫不惊动地,全数放回袋子中。像一项工艺,每个动作都带着莫名的虔诚,像保护一个生怕泄露出去的秘密,这么多的钱,泄露出去着实也不妥当。
终于把所有的钱全部收好,呼出一口气,刚刚完成那么激动人心的杰作,侧过头,立即对上麦小龙搁在我肩上那近距离的脸,那双闪亮眼睛,仿如一幅超大特写,还盯着我,还用那种探究不解的眼神,还眨都不眨一下,不知哪来的一声重击,呯咚一声,自我的心中炸响,我吓好一大跳,下意识地一掌把他打翻,他抱着受痛的脸,哇哇地叫:
"沈翰云,你干什么打人?"
我退至墙角,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干嘛打他?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那晚被人追杀,就跟这光景差不多了。
麦小龙气乎乎地瞪着我,我径直上前,推开他,抽走床上一张毯子,丢到地下,拿来几本书,用毛巾包一下,当作枕头,他看我睡在地上,有点莫明其妙:
"干嘛不睡床?这里还有空位啊。"
见我一直不作声,他以为我又在闹什么脾气了,絮絮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我也听不见。
他只好随我去,也理不了那么多,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今天的活过完了就该好好祈祷,幸好平安。
大家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麦小龙睡相极差,抱着枕头,又蹬开被子,看起来像个还没长大的顽劣小孩。
走出他的板子房,到外面去一个十多户公用的洗手间,草草地洗把脸,才见精神一些。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后面出现一个女子的脸,唬我好一跳。
她穿着性感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肢体,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也不避忌,旁若无人,看见我也没有表情,理所当然地,在我站过一旁的水龙头里盛满一杯水,又回自己房间去。
实在有点无法适应,大家都没有私隐,她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的资格。这里春光明媚,一日不知展现多少次,不收你钱,也算是赚到了。
只是却没有一点尝到甜头的滋味,你知道,如果没有意识上的勾引和诱惑,即使是裸女,魅力也不过如此。
当然,还有另一种原因,我发觉自己不被女人的身体吸引,或许因为我是君子,又或许因为我见不惯场面,非礼勿视,大概这是多年正规教育制度下的优良结果?
最好别再想下去,潜意识在告戒自己,只怕追究下去,会牵扯出一个更不得了的答案来。
回到麦小龙的房间,他才刚刚起来,睡眠惺忪,迷迷朦朦,一眼看见我刚从街上买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早餐,便两眼生光,立即生龙活虎。
"阿翰,跟你在一起真好,感觉自己突然像个正常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可惜我原本正常的生活却因为这个人而变得不正常。
我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收拾,他还在那里大口大口地消灭着热腾腾的皮旦瘦肉粥和上海小笼包,一边观察我,他有点奇怪:
"你又在生什么气?"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生气?我继续不作声,坐下来,摊开报纸。
现在失业率高企不下,政府无能,经济运营滞窒,财政永远赤字,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又一家接着一家的开,只是换了门面,全部是小本生意。
大家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不过一定不关麦小龙的事,他生活在这里,完全可以不问世事,社会经济与他何干,又不受影响,只要还有黑帮老大支持他去赛车,一回赚够了便可混好几个月。
"今天中午去看车。"他说。
我看他一眼,不屑地:"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偷别人的车?"
他被我奚落,有点忿忿道:"这次不是偷!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就干这勾当?"
"呵呵,"我干笑几声:"你倒说说,除了这勾当你还干过什么‘大事'?"
"沈翰云,你少摆这种面色给我看,"他不满,又有点委屈:"你干嘛?我又没有得罪你。"
想想也觉得如是。中午我陪他去看车。
那是一家建在近马路交界处的车行,跟那晚看见的不一样,看起来光明正大,做的是正当生意。
麦小龙刚一走进去,便有人认得:"嗨,小龙,是你呀,"接着便是那人拔高着的声音在叫唤:
"老板哪--你干儿子来了--"
说是老板,自己也不过是员工的一分子,他手里拿着一柄工具,从里间迎出来,是个头发灰白,清矍有神的老头,长得健壮如钟,声音就显得特别响亮:
"小龙,好久不来看看我,你这小子又混到哪里去了?"掩不住喜悦怜爱之色,他看看自己油污的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擦一擦,便勾上小龙的肩,"快过来这里。"
老头只顾一壁打量小龙,一抬头,才又发现我,"这位......"
"哎,他呀。"小龙一点也不认生,就把我直接扯过去介绍:"沈翰云,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厉害着呢,人家读过很多书,不像你那不中用的干儿子。"
老头听得小龙这样说,好像自己也马上低了一个档次似地,带点害臊的拘谨,一双手嫌太脏也不敢握过来。
"这是萧老爷子,大家都叫他萧伯啦,"小龙笑嘻嘻,亲热地拍着老头儿的肩膀,"说起我干爹可威风了,他以前是西麻街......"
"小龙!"老头厉声把他未及出口的话头打断,我吓了一跳,老头对上我的视线,一阵煞风景的沉默,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语气便不自觉地放得温柔:
"那些事,还提来作甚,在外人面前,多不好意思。"
"呃,阿翰可不是外人。"小龙挑了挑眉。
萧伯不语。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麦小龙一样,在街上随便认识一个人也可以把对方称作出生入死的兄弟,萧伯看起来虽不是个古化的老头,在道上打混多年,多少还是对人存着介心。谁说不是,见多了出卖背叛,生死离别,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暗存三分疑心。
"先别说这个,"萧伯转移话题:"小龙,你最近没惹什么麻烦事吧?"
"我惹的麻烦还少吗,自己都记不清,怎么突然这样问?"
"不,只是听华老板那边的人提起过你......"
"是上海佬说的吧,嘿,那不是麻烦,是买卖,华老板跟人赌地盘,叫他找人下场拆对台,只许赢不许输,那厮慌得要死,还来求我呢!我要是放他一回飞机,他就死定了,哈哈哈......"
"小龙,你听我说......"
"得了得了,次次都是这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会背了,我自己会小心,别想太多。对了,我这次来就是要找辆车子,明天用来下场。"
老头子叹了口气,明知说了也没用,只好领他入内:"你走运了,昨天刚收到一个客人的车子,那引擎可是好货,把它拆下来改装一下应该不是问题,你可别撞坏了。"
"什么时候可以拿?"
"晚上吧。"
"算了,我明天直接过来开过去就是。"
"你记得要小心......"
"我不会撞坏的啦。"
"我不是说车子,我是说你。"老头子一脸语重心长,小龙摇头晃脑,根本没装到心里去。
小龙跟老头子又说了些什么,老头子恐防他人耳目,故意压低着声音,密不透风,把全部心底盘算灌输到小龙的脑子里,一项一项地交待,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小龙出车量也不是第一回,却似参加学校春假旅游,家长不停告诫,注意山高路滑,提防天气冷暖,听老师指挥,切勿贪玩掉了队。
终于打点好一切,小龙好不容易脱得了身,便向一直坐在旁边矮柜上看人修车的我扬了扬头,与我一同离去。
走进附近的一家茶餐厅,麦小龙随便点了个鱼旦面就吃起来,我用筷子挑着面条,没有一点食欲。
麦小龙心无旁鹜,专心一致,把一碗面吃得汤汁不剩,就算下一刻即要面临生死,他大概也不会在乎,何况明天的比赛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桌子上的食物,小菜一碟。
他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样的一回事,我问:
"麦小龙,你总共赛过几回车?"
小龙嘴里还含着一口面条,想了想:
"不记得了,十三岁开始,到现在,少说也有百几场。"
我觉得不可能。定是他报大数。
"全部你赢?"
"呵呵,不是。"他腼腆地笑笑,一副害羞相:"有六场平手。"
不知他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这个数字也太吓人了。
"怎么可能。"我喃喃地,瞪着他。
"是呀!"他像遇到知音:"其实我也不服气,那六次明明也可以赢的!我跟你说,那一次......"
他细数战绩,绘声绘色,还不放过任一细节,生怕我不相信。
"这样还有人肯跟你赛吗?"我问。
"怎么没有,"他对我的问题感到可笑:"压我输的话,可是一赔百。"
真是失觉了,虽然坐过几回他的车,却没想到他随便耍出来的古怪花式原来可以赚这样的钱。
"麦小龙,你好可怕。"我说。
"哪里?"他摸摸自己,全身上下,左看右看。
我说:"你没想过退休?你知道,太过危险的游戏,一次足以致命。"
他笑笑。危险,谁不知道。
为着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停不下来,或许也不想停下来。
还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容易得到那轻飘飘,无法体验出一点生命重量的钞票?这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骄傲",唯一可以与人攀比的,无人能够超过的优越技术,里面有他的自尊。
除此之外,他看不见自己的价值。
像掩饰什么般,他皱起眉头:
"怎么你说话像萧老爷子似的,你们才是亲生的吧。"
我不再劝他,自觉也没有那个份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随你如何糟蹋。
只是,他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一半掺入了我的生活里,看似分明,实际千丝万缕,他觉得欠了我情义,必要保护到底,他有不可想象的责任心。
但杀手先生已经数日不见动静,不知下次会给我们什么惊喜。

5

硝烟弥漫的半山上,是特别开发出来的一个非法赛车场。
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没有任何专业设备,这里荒无人烟,浓湿的潮气,飘飞在地面,沉重却又散不开,周围点着火把,细屑在铁桶内燃烧着,偶尔飞溅出不甘寂寞的星火,发出嗤嗤的微音,一声接着一声,低低的,似不为人知的浅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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