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九街(上)————嫣子危
嫣子危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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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的病不会要了我的命。
后面的车子越追越近,我又看见了他们举起的枪,我忿忿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搞错?他们个个都有枪!现在的枪卖得很便宜吗?为什么你没......"
接下来要说的都还没说完,回头一看,更加被吓得魂不附体,我情急地喊道:
"你开到那边干什么!那边是--"
"啊啊啊啊啊啊!!......"
一连串的尖叫,淹没在空中,我身边的狂人,把从别人手里偷来的车子撞得七零八落,现在还从摆在大型货柜上的夹板上飞出去,车子凝在半空,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只记得他在风中冲着我发出隐约不清的提醒:
"快吸气......"
我们连人带车掉进了海里,终于摆脱了敌人,用了一个窝囊的办法。让我想起电视里的警匪片,里面必有这样英勇的特技镜头,但我不是特技演员,在水里挣扎一阵,只觉四面八方有重重障碍,严重阻隔,耳边是咕咚咕咚的水声,清清楚楚地都灌到我肚子里去了。
做坏人的同党需要优秀的身手,灵敏的反应,我一样也没有,最后还很没义气地晕了过去。大概就这样死在海里也没有人知道。
我凄惨地回想自己的一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事迹,大不了是中学时当过一回班长,还要是代理的,正选回来后立刻退回原位,摆在一旁,继续被冷落。
毫无留恋价值的人生,但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连这样简单的愿望,最终也化成一串不断上升的水屑泡沫,消失在我黑暗的意识里。

2

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我想我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不过即使被送回去,也没有人会为我安葬。
我甚少朋友,也没有亲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二十五年,过得很惨淡。
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上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不堪的梦,缠绕着疼痛欲裂的头,像被生生剥开两半,被人窥探,我没有什么秘密,别人也不会把秘密告诉我。
这是一部戏,一部我做主角的戏,只要我不死,它就不会完。
所以它继续了。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
我没有死,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满天霞光潮红如火,刺痛着我如同失去知觉的眼睛。
"喂,你也睡够了吧。"熟悉的声音弥漫着不经的笑意,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喂喂喂,别再睡了,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抓起我乱摇一把,我再度睁开眼,目露凶光,他吓了一跳。
"干什么?吃错药?"他一脸无辜,"我有照顾你,你瞧,我还特意把你的衣服烘干了。"
我跳起来,不容分说就向他扑过去,扭打起来,他不料我一起来就发疯,有点招架不住,一边怪叫:
"有事慢慢说,呀!我们现在已经坐在同一条船上......唉呀......你先听我说......啊......好痛!!"
我积了满腔怨气,只想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对象是谁也不重要,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这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做好学生,工作时做好好先生,生活得中规中矩,良好市民,路不拾遗,遵守交通规则,吃喝嫖赌抽,我样样都想学,但样样都学不精,还要我怎样!
我简直失控一般,把他按在地上攫起拳头就直打下去,一轮接着一轮,他在下面奋力抵抗,一边大叫:
"够了,你再打我可是要还手的!"
我双目通红,什么也听不见,发了狂,就没了理智,大概可以想象为,被久困的野兽,饿着肚子却看见了美味的晚餐......的那种状况。
用这么奇怪的比喻真是不好意思,没有理智的时候,逻辑就得这种水平。
打得几乎岔了气,他没有还手,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怒气冲冲地瞪过来,却又呆住。
"喂,你哭什么。"他有点厌恶地拍打我的脸:"又不是女人,喝几口水会死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平的火气又被加了一勺油,我跳起来,再度扑上前去,又跟他扭打起来,他也很生气,这次没有礼让,动真格了。
我不会打架。只会劝架。那次学校里有男生打架,我站在一旁,努力劝说:两位请停手,大家冷静点,有事好商量,商量不了找老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后面打算说得更加动人,谁知已经被城门之火烧到,殃及了池鱼。中途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拳,直打到我的脸上,结果黑了一只眼睛,整整三天不退。
很倒霉吧,这种事情谁喜欢做,又不是爱心爆棚,只是不得不管,而已。那时我正好是代理班长,代理,我想是代理受罪的意思。
那个时期的少年人,凶恶得不得了,手上握着大把的青春,生怕没机会,用强烈的方法和手段,证明给每一个人看,自己已然成熟的身体,多么的强大,可以压到一切。
只有我,心甘情愿地,一个惨绿少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的青春不够野蛮,也没有机会张扬。
真是越想越恨,不觉迁怒了。
他被我狂放的姿态唬住,闪了一下神,又中一拳,挂了彩,哇哇大叫:"沈瀚云,别以我不会打你!"
翻倒过来,他用身体把我撞开,一阵格缠,底气不足的我被压在地下,我瞬间张开口便狠狠地咬在他结实的臂上,他尖锐的惨叫响彻云霄:
"只有婊子才咬人!姓沈的你是个什么屁东西?啊啊啊......还不住口!"
我扭曲着脸,拧着牙齿,报仇雪恨,视死如归,他为求自保,也顾不得,凌空一掌空劈过来,打得我金星乱冒。
他得救了,不用等到打雷,我就松了口。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面渗出血丝的牙印,瞪着我说:
"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目光涣散,眼前一片白热,蒸气氤氲,只觉视线模糊不清,像在发病。
"喂,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目光呆滞,刚刚明明还那么拼命凶暴,以为我被打傻了。
"你是谁?"我躺在地上,无意识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救了你。是救、了、你。你忘了?你掉进水里,我捞你上来。"
前面的他倒省略了,他只道是我的恩客,想一笔勾销,我的目光再度凶狠起来,他举起双手:
"别这样,我不想再被你咬一次。"
我团起身子,无奈而绝望,本来应该习惯,这样卑微,这就是我,为什么突然要改变?我经不起变故,遇上疯子的时候我也变成疯子,容易受人影响,常常被外界唆摆迷惑,和千万的普通人一样,我混身都是缺点,但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叫麦小龙,会不会写?是麦--小--龙--"他在我耳边提高声音。
"吵死了,闭上你的嘴!"我朝他大吼。
他呆一下,晒笑:"啧啧啧,长得这么斯文,倒挺凶。"
哪里有时间和他开玩笑,没心情,更加没力气。
"喂,"他见我没有反应,伸长腿碰碰我。"喂喂喂。"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脸上痒痒的,是地上的草屑,划过了湿润的脸,怎么办?不能回家,那里早被炸掉了,等着我的就算不是黑帮也会是警察。
走投无路,昨天还好好的事情,今天变得乱七八糟,叫谁负责?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他说他叫麦小龙。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年走的是什么狗屎运,一辈子的霉一天之内都倒光了吧。麦小龙,我瞪着他,他瞪着我,大眼对小眼,互不作声。
"天要黑了,你是打算一直躺在这里还是要跟我走?"
"去哪?"我生气地问,其实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但跟着他怕会更危险,只会死得更快。"我不去!"
他有点惊讶,也赌气:"不去拉倒!谁稀罕呀。"
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我与他背对着背,越走越远,两人就此毫无瓜葛的话,今天发生过的也不能当是一场梦般抹掉。一切从失业开始,又遇上意外高空掷物,莫其妙地进了医院,又莫明其妙地得罪黑帮,现在唯一的住所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说出去谁信?
走着走着,天越发黑了,摸摸身上的钱,湿答答地一团烂纸,印在上面的人像显得面目可憎,像极害我的那个恶人,钱包涨了水,只差没从里面跳出一条鱼。
我堵气地扔掉钱包。
当然里面的钱不能扔,找个地方熨一熨,说不定还有救,再不行等明天太阳出来时掠在天桥晒。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分一毫也是血汗,都这种时候了,还能逞什么威风,反正以前也没威风过。
黑麻麻的一条街,以前走过无数次,我却脚步轻浮,躲在街角疑神疑鬼,回自己家像做贼,这是什么身世--家里的门掉了一半,围着警用的横栏,四面的墙壁乌黑破裂,阳台直通正厅,穿了一个窟窿,走近还可以看见下面对街的云吞面档。凉凉的风直闯进来,还发出呜呜的悲鸣,分外清晰吓人,承受力稍差一点,在这里跳下去便马上可以一了百了。
但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如果一定要有个人从这里跳下去,那也绝对不是我。
他死一百遍,也化不了我的恨。
家里被彻底翻查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有用的,没用的,被黑帮被警察被邻居,我来得太迟,他们什么也不留给我。
泄了最后一口气,留在这里做什么,做人这么失败,做鬼也不灵。
随便捡几件自觉有用的东西,胡乱塞进从柜底挖出来的袋子里,破破的皮革满布斑驳的痕迹,劫后余生,不知几时可以重见天日,载着全副家当,即使有踏上征途的决心也不知目标在哪个方向。
离开那个破落地,都说物似主人形,真是,人也一般破落。
街上的路灯坏掉,月黑风高,暗影一直绵延至看不见的大马路外,我拿着行李呆站街头,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
先找个地方过了今晚再算,这一天下来实在刺激过头,有点神经错乱,必须重头细想好好整理一番,然后再逐样追究。
我跨出人行道,一束不明来历的光线蓦地打亮,直刺过来,我下意识抬高手臂,泛白的影子晃动着,那是一辆车子。
视线还没对得上焦,耳边已经响起狂飙的引擎发动声,来势汹汹,车身未发,那轮胎已经在地上高速划转,溅起无数尘屑,下一秒更像离弦之箭,直朝我的方向冲撞过来。
我吓了一跳,这是谁?
这车子不见得三更半夜沿途兜风,路经此地。那暴怒的咆哮,发动的架势,目标的方向,都明显是冲我而来,没有时间再仔细猜测对方的意图,本能抽动全身筋脉,额上直冒冷汗,我转身拨腿就跑。
但双脚怎么够车子快,可是不能犹豫!我飞身穿上人行道,企图摆脱它,车子视若无睹,紧贴我直闯上人行道,而且越逼越近,连续撞翻道上的护栏,花架,垃圾桶......目标是撞到我,否则不会停。
危急关头,行李也显得累赘,我不容分说便把手中的袋子往后丢过去,这样的武器丝毫起不了作用,闷响一声,袋子被撞飞老远,如果那是我的身体......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象这种事情,可是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腿依然发挥百分之二百的潜能没命地跑。
前面就是大马路,我已经无法后退,但冲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那里只会为敌人提供更大的空间来压平我,毫无阻拦地,被后面的车子彻底辗成肉酱......
实在太难看了,如果一定要死,为什么不一枪打过来?我最讨厌的就是车祸。
正是这一下闪神,前面转角处突然发出另一辆机车,同时向我冲来,没想到他还有同党!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立刻停止,瞪大了眼睛,看不见形势,看不见前路,我想这次真的死定了,可是却又蓦地听见机车上的人自头盔里对我发出窒闷决断的叫喊:
"姓沈的,快上车!"
至一个紧逼的角度,迎面而来的机车突然煞变方向,扫起一阵黑烟,划出漂亮的弧度急停在我身旁不足一寸的地方,现在不是惊叹对方车技了得的时候,我抓住眼前唯一的救星,连忙跳上他的车子,机车不曾停顿半秒,引擎怒吼一声,几乎与后面追捕而至的敌人平行杀出马路。
速度拉至最高限制,强劲的风速挟带着深宵的寒意扑打在皮肤上,仿佛把脸也吹塌了,我紧抱着那人的腰,他一身紧身机恤,横条相间红白黑,英姿飒飒,似职业飞车党。
后面的车子毫不放松,渐逼渐近,我甚至看见紧贴后身的车头,与机车尾部磨出激烈四散的火花。机车受到震动,更是拼命呼油前冲。
追逐持续,分不出胜负,一条马路无限长,根本看不到底,空寂的夜里只听见嚣张的引擎呼啸,一闪而过,又去数里。
这场争斗对我们极之不利,不宜久缠,最好速战速决。但怎样摆平?后面的人血红着一双眼睛,锁死目标一副誓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是急速的弯位,一切事故发生机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地方,我头皮发麻,脑部缺氧,在这个紧张时刻,我又听见那来自前面熟悉的警告声:
"沈翰云!你坐稳了--"
我立即浑身警戒,似被点中穴道,双手变成利爪,深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眼前仿佛与早上可怕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每一次听到他的预告,就没有好事发生!
果然,机车一个急弯,一条陡峭狭窄的人行楼梯立现眼前,我还没叫得出声来,他已经百般英勇地纵身而出,车子在长长的梯道上飞跃直下,速度过快,每次顿地弹跳又再突出数级以外,我闭上眼睛,只管拉尽了喉咙大声地叫:
"麦、麦、麦--小、小......龙--"
严重颠簸的跌荡震散了我的理智,几乎把我甩下车去。
后面的车子被卡在道外,距离越拉越远,车头依然刺目的灯光已变成一只无能为力的手,极尽所长也抓不住目标。
冷冷的敌人停在梯道上方,居高临下满目怨恨,目送猎物遁逃而去,瞬间没入无边夜里。
短暂的安全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做梦也想不到,运气差一点的话今天自己已经死了两次,还有以后呢?
无数人为的意外,躲也躲不完。
真没用,因刚才的余震未消还是为着别的原因,身体激动得直打颤,像破了的筛子,格格地抖个不停。
车子没有停,平稳地在小路上飞驰,坐在前面的这个人,害了我又救了我,不知该恨还是该怨,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缠住他的腰,全凭意识,无所依附,这个人信不信得过也只好放手一博了。
一颗心只管突突地跳,平静不下来,血压持续上升,有点头晕,我叫:
"停车--停车--喂......"
"什么?"他侧一侧头,听不见。
"我叫你停车......姓麦的,你听不听得到?"我尽量靠近他的耳边,实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双手突然使不上力,只觉得连嘴唇也干燥得快要爆裂,面色一定比鬼还白,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关口,情绪张驰之下,我居然破天荒地晕车了。
真是好笑,一定是心理问题,因为太过紧张。以前坐过那么多次公车,汽车,火车,过山车也没有事,不见得这次就特别的承受不住,还想吐,其实已经吐了出来。
车子终于被逼停下,麦小龙一脸惊讶:"搞什么?"
我跪在路边,尽情地吐,吐得胃里一干二净,还不肯罢休,似要把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吐掉。痛苦地折腾了一阵,目光有点模糊。
旁边的人并不体谅,还犹自数落:
"沈翰云,你是不是白痴,明知道那里不安全,还巴巴地跑回家去,这不是故意去送死么,如果不是我不放心跟着你,你早就......"
说来说去,还是标榜他于我恩重如山,这舍身相救的情义分摊十期也还不清,我也懒得分辩,由他一人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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