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九街(上)————嫣子危
嫣子危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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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他还惊心动魄地加一句:"沈翰云,无论你是不是,他们都当了你是我同党,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自己小心一点啦。"
"什么?"我瞪着他:"你把我逼至这步田地,打算叫我自生自灭?"
"你想要怎样?反正你这么有骨气,又不肯跟我走,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别傻了,我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照......"
我连瞪他的心情也没有,跌坐在地,月色柔和,凉风阵阵,再美的夜晚也变得恐怖莫名,说不出的诡秘,奇怪的感觉哽在咽喉,不上不下,拿不定主意,前路一片茫茫然,他看见我失神,停住笑意,蹲在我面前,好意地说:
"唉,跟你开个玩笑嘛,又不是不理你,你瞧我也不像是个不负责的家伙是不?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我劝你跟我在一起还安全点,好歹我还晓得他们翻来炒去的几招。"
"你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吧,大话不要说得那么响!"
"他们才不敢杀我,除非那金子他们全不要了。"他挑一挑眉:"凭那小猫三两只就想对付我,也未免太瞧不起人。沈翰云,我告诉你,我可是......"
突然停住,他又问:"说来说去,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这里可不是可以休闲讨论的好地方。"
他已经站起来,发动车子,转头向我示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拍拍裤子上的灰。
"你说自己有那么多的金子,赔我屋子也是应该的吧?"
"沈翰云你这个小气鬼,赔你一幢别墅要不要?目光短浅的家伙。"
"别墅就别墅,说了就要算数,你别死得那么快。"
"我掐死你这乌鸦嘴!"
"姓麦的,你金子那么多,一个人也用不完吧?"
"你想怎样?"
车子越去越远,驶入未知的前路,融入天地,最后消失在清晨悄然升起的一片迷雾中。

3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一张烂板床,污黑破旧的被单团成一球,委屈地塞在角落,上面还有啤酒渍,旁边是十天没洗的衫裤鞋袜,为什么是十天?一看就知,瞧上面都快长出蘑菇的样子,还有异味,阵阵恶臭,高楼大厦般地堆在那里,恐怕还不止十天。
木造的阁楼,分摊给十几户人住,走在黑漆的楼梯上,已经听见上面传来邻居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隔壁孩子哇哇地哭,不知为着什么,可能是打碎了杯碗碟子,可能是测验考坏挨了骂,男人们没空理会,只顾与隔壁房间里的人聚在一桌麻将台上,把牌子甩得啪啪作响。
浓烟厚雾,把这个小小的阁楼薰得似桑拿浴室,空气浑浊凝窒,光线孱弱不济,白天也似夜里,屋顶上悬下一只旧灯泡,发出黄黄的光,荡来荡去,一条细细的电线危险地在半空中颤动着,落泊无主,随波逐流。
孩子的哭声仍酣,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和抱怨,楼上又有夫妻在吵架,赌博的男人叫嚣着粗俗的言语,用激烈火爆的动作表示不满。
我站在那个细小的空间里,四面是挡不住风光外泄的夹板,里面自成一阁,可称得上是"房间",一切起居饮食,都在此处了,麦小龙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仍掩不住外面断断续续的喧哗。
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影响,随手按下电视开关,黑白的图像一跳一跳地出现在那个狭小的机子里,正播着今天的新闻,不苟言笑的播报员,平淡无味地述说着天气预报,蔬菜价格。床底横七竖八地堆满啤酒罐子,他随手拣起一罐未开的,抛过来:
"给你,接着。"
我刚刚就一直忍耐着屏住呼吸,终于支撑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呛得咳个不停。握着他抛过来的啤酒,打量着他一眼已经看完的房间:
"姓麦的,这就是你家?"
"不是,上个星期才租的,多个地方总不坏。"
"你不敢回家吧,"我摆出理解的表情,带点讽意:"可不可以想像,拉开家门,轰的一声,自己被炸飞了。"
"嗤,谁被炸飞啊,"他一副得色:"那帮人老是学不乖,在我家被炸了一次,在你家又被炸一次,保管还会再上当。"
原来他家也被炸了,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我还以为只有我那么地不幸。看来他根本以此为乐。
"不是说有金子吗?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
"租哪里也会被找到,这里最多住不过三星期,对了,今天晚上我去拿钱,待会儿要先弄辆车子。"
"又偷?"
"是借啦,没撞坏不就还回去了么,什么偷,真难听。"
这年头警察也不好做,遇着这种贼子,一个头变两个大,他们又那么机灵浮滑,抓也抓不住,更加抓不完。
有时间还不如多破几宗谋杀案,想起谋杀,便又想起自己,几时才能摆脱这些麻烦?总不能就这样逃一辈子的亡,就算我愿意隐姓埋名,对方也不肯放过,还有这小子,不知哪来的乐天精神,活泼好动得像个白痴。
"你瞪着我干嘛?"他敏感地看过来:"我说过,事情过了之后我会好好安置你,担心什么。"
安置我,好像我是他的情妇,故意上门与他夹缠不清似地,安置我!
我牵牵嘴角,似笑非笑:
"我还等你送我那层别墅呢,要不你把我名字加在遗嘱里也可以。"
"你别老咒我行不行?这么想我死吗?别忘了,我死了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我不打算跟他吵架,吵下去也没有意思。
不是没有怨气,只是谁没有怨气呢。都隐忍着不发,有些人就此一生,不也一样过去了。只望来世是个人间仙镜,共产主义,大家无欲无求相处融洽。
真是做梦也不择时机,睁开眼睛看见这地狱般的房间,什么幻想都被压扁了。
挨挨延延地过了不知多久,惨淡的黄昏逐渐隐退,天色慢慢地暗降下来,他便精神焕发,开始舒展筋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的夜行性只在这个时候发挥无尽逼力,肆意伸张,两眼精光闪闪,似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即使无风亦会起浪,无事也想生非,社会就是这样开始混乱起来的,多几个这样的人,想要天下太平都难。
麦小龙把头伸出窗外,往街下张望一阵,回头向我打个手势,我跟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途中经过别人的房间,还可看见里面一式脏乱的布置,每个间隔都围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别人的人生,困囿在那个方寸之地各自上演,未必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只是谁去关心?再精彩的戏也没有观众,大家都忙着在自己的舞台上播弄,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旁人情绪。
生活练就的不是平凡,普通百姓也是超人,什么都会,简直万能--哪里有最廉价的超市食品,哪里有季末清仓跳楼货,哪里有免费派发的赠品礼券,屋子坏了水管晓得自己修好,电视冰箱空调失灵也会有办法叫它动起来,如果遇上强盗,他们更是奋勇当前,不畏暴力,誓死还击捍卫财产,比强盗更强盗。
每个人都是山田太郎,那个搞笑漫画中的男主角,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却没有那点幽默天份,连一个笑容也显得牵强。
漆黑长街,望不到底,太阳离我们很远,一辈子也照不穿这阴暗的角度,这里是另一个极乐天地,滋生着各式的野心和欲望,大家纷纷出洞,在神秘的地点汇合,过一个狂欢的夜。
麦小龙手段娴熟,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车子开到我面前,还啧啧称赞:
"这宝贝真不错,看这款式,引擎也爽,保证是刚下地不久的新车!"
车子顺风而驰,窗外天高月明,没有云,便看见很多星,我把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面包塞一半在他手中,自己先大吃大喝起来。
他很兴奋:"很久没拿到这么棒的车子,喂,你看过没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还这么稳!"
"少见多怪。"
他瞥我一眼:"对牛弹琴。"
车子停在不知名的路旁,边道上全是下了闸的店子,他跳下车去,在一家标着"强记车行"的店前把门外的大闸拍得震天价响,闸上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十分谨慎,看清来人后才敢肯打开大门。
宽大的闸门被卷了上去,里面是个车房,透出青白的灯光,把人的脸都照得模糊,开门的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麦小龙,后者一脸满不在乎:
"新搭档,别老盯着他瞧,他会不好意思。"
看门人也不说什么,领他进去。
我坐在车内,百无聊赖,麦小龙进去已有一段时间,也不知和人家在商讨什么,坐得远,又看不见,不觉有点浮燥不安。
又磨了一阵子,麦小龙出来了,手里拿着黄色牛皮纸袋,鼓鼓的一大包,估计里面装的不会是报纸,我的心跳有些紊乱。
走到车库门外,又被某人拦住说话,麦小龙停在那里,听了几句,嘿嘿地笑:
"不行,我这几天有事不大方便,你找别人吧。"
距离近了,那人的说话声也隐隐传过来,不太纯正的广东话,带着上海口音:
"小龙,这次可是华老板压的庄,不会亏待你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考虑了?"
"钱总挣不完,下一次吧。"
"小龙,你听我说,华老板就是看得起你,才指名要你下场,你说,整个东区谁的车比得上你一半的狠劲,你不看我面子,也看看华老板的面子呀。"
"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有事。"
"我的龙少爷,你当帮帮忙,就这次,好不?我已经答应了华老板......"
"对不起啦。"
麦小龙刚迈出一步,又被那人拉扯回去,神色有些紧张:
"小龙,就这一次,你知道,华老板这次跟当家对头争的地场,输掉的话大家都受牵连,华老板那么要面子,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罗,"小龙依然笑嘻嘻的一副吊儿郎当相:
"这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呀,我又没事先答应着,那个华什么的他认识我我可不认得他,况且我又不是你们青华帮的人,找我做外援,还怕被人耻笑你们没有个内行人扛得起场面呢。"
"小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华老板一番好意,要是被他听到,你还指望走得出东区么?"
"切,我还怕谁不成。"小龙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瞧我得罪这么多人身上缺了哪条胳膊?好笑。"
"小龙,别闹脾气,这样,你肯出车我打双倍价钱,不论输赢也先过一半数给你,再给你置个出场彩头,好不好?"
"我又不缺钱。"
那人咬一咬牙:"三倍。"
"五倍。"
"开玩笑!"
"不要就拉倒。"
小龙走向我,把黄袋子随意抛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住,沉甸甸的一袋子,我吞了一口水,这么贵重,给我保管?
小龙已经坐上驾驶座,那人追过来,表情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麦小龙,就依你的价钱,后天晚上九点正,老地方,你别耍我!"
小龙发动引擎,睨他一眼:"那么就不见不散。"
"你要是输了我扒你的皮!"
"我要是输了叫你爷爷!"
车子呼啸而去,一瞬间已经把那人抛诸脑后,小龙哈哈地笑:
"那死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混个拉杂扯皮的角色,想借我来巴结上位?华老板也不见得是个蠢材吧,我呸!"
骂着一连串粗鄙不堪的脏话,还意犹未尽,看向我:
"阿翰,你没看过我飙车吧,后天让你开开眼界。"
"我才不要去,"我转过头来,对着他:"我叫沈翰云,是沈翰云--"
"得了得了,真小气,"麦小龙好笑地看我一眼:"像个女人似的,不就是叫得亲热点么,这么容易害羞,怎样?来捧个场吧,‘沈先生'。"
之后又自己一个人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钱对他来说似乎来得很容易,去得也快,手法十分不当,赚的都是剃刀边缘上的不义之财,或许他自己不觉得,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赌注,越刺激越好,这种人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愚蠢。
我拆开了纸袋,他也没有反对,还问我:
"有多少?"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难道都没数过?"
"哪有时间数,都讲信誉,他少给一分钱,下次也别想再交易。"
有些交易一生只得一次,我默然不语。他的世界跟我不同,说出来他大概也只当耳边风,保管还笑我迂腐。
他有他的方式,说不定他是对的,哪条路就有哪条路的规矩,不是横着走,不是竖着走,他自有第三种走法。
"我们先去大吃一顿。"他一边盘算着,兴冲冲地:"雁香楼的海鲜最好了,你有没有意见?"
"我很饱,你自己吃吧。"
"别扫兴,沈翰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你瞧你,一副老头子相。"
我干笑:"跟你在一起,所以老得特别快。"才学会不跟他生无谓的气,他的嘴巴,下世纪也长不出象牙来。
他把我带进高级酒楼,叫满一桌子的菜,明知吃不完,场面也要撑个十足,只有暴发户才喜欢这样,要不就是刚劳改放监的犯人。
我拿着清水,盯着他看,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个丰盛呀吗呀像回娘家,他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沈翰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把我带进来,不就想我这样吗?"
"你不吃就算了,别倒我胃口。"
"再这样吃下去,你今晚半夜就要脑充血。"
"你送我去医院不就得了。"
我有点好笑,没想到他竟还懂得幽我一默。
拿起帐单,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每样菜不过是蜻蜓点水,像征式地掠过,满足他视觉上的食欲。
有些人就是这样,要么得不到,得到的时候也不会珍惜,觊觎了太久,心理不平衡,宁愿把它糟蹋掉。
麦小龙便是个中典范。
"喂,我看你斯斯文文,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一定是个十优生吧。"
"你知道什么是十优生?"我笑:"我猜你至多拿C减。"
"C减是什么?如果我去考试,一定科科拿A!"
"如果?"
"是啊,我没等到毕业,就去干大事了!"
"不知上进,自甘堕落,"我嘲讽地说:"别说是你惹事生非,闯下大祸,被人踢出校才真。"
他埋头苦吃,并不作声。我有点惊讶,显然说中他的心事。
没想到在一个尴尬的场合说错了话,我有点讪讪地,平时又不见得会猜得那么准,自从遇上他之后就时时踩中地雷。
他心情受挫,放下筷子,大力地用纸巾擦嘴,有点酸酸地:
"读书人,不过识多几个字,眼睛就长得高过露台,那么地瞧不起人,老喜欢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穷酸样教训别人,烦都烦死。"
"你是在骂我吗?"我问。忍不住想笑。
他有点后悔,孩子气般地扭捏,不敢看我。
这想必是他的心病,口里虽说得冠冕堂皇,内心里还是隐隐介意羡慕,每个孩子小时的样子都差不多,家长告诉他们,要这样做要那样做,对了就有奖品,错了就要挨骂,为了得到赞扬,拼命讨好,其实不是为了自己。因为还没有那个意识。
反叛一点的,那个时候已经申张个人主义,做什么事情都偏偏要跟你作对,叫他去东,他偏要去西,叫他坐下他偏要站着,反正与你搞对抗,他就有满足感,能自主,有决定权,不需要再按别人的意愿办事,我行我素,十分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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