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议论纷纷,最后竟然把话头引到锦朝身上:“锦朝,你以为呢?我们此去,到底是什么立场呢?依你看,天衡宗该在北州之事参与到什么地步呢?”
这些人虽然没有一个身处长老席,甚至都不常去亘望厅,然而说话间俨然都以天衡宗主人自居,程锦朝先是有些警惕,接着想到明尘是鼓励众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的,才放下心来,略一思忖,道:“我与你们立场不同,我是妖,便以妖的方式发言了。”
众人基本没有什么和妖心平气和论道的经历,此时也来了兴趣:“快说快说。”
“依我看,世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这个极大的问题慢慢衍变,分裂,就成了诸多小问题,好像两国交战的问题下,有两军对垒的争斗,有骑兵骚扰的争斗,也有步兵对骑兵的争斗,这是战斗本身,除此之外,有逃兵与战士的争斗,有军士与平民的争斗,还有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并还有因战功而自己打起架来的军士,有屠杀平民或不杀平民的争斗,有粮食不够所以有粮商囤粮哄抬粮价的争斗——诸如此类,众位都明白。若是没有两军对垒,因此产生的其他问题便不会这样复杂这样多,甚至不会存在。”
“这样,我们的世界有一个极大的问题,便是天道与地道的争斗,表现出来,便是人与妖的争斗。在这个极大的问题下,便有了许多小问题。我们天衡宗以自己的方式,譬如铁印,庇护凡人,荒山宗以自己的方式,拉拢妥协,与凡人合作,定海宗以自己的方式,战斗到最后。其中又有许多小问题,便如荒山宗便会有妥协,以至于张弓城城主肆无忌惮,为了爵位,几乎把整座城的人送葬了,我们虽然道心包容,却因太过自由,有些人明明道行深厚却行差踏错,譬如定平与扶火。”
说到此二人,众人面上都有隐痛。
程锦朝却像是看不见一般:“而与此同时,妖这边也会有自己的问题。譬如群妖都有自己的大王,各自脾性习惯都不同,有些妖最放肆的念头,不过是去四处的村子劫掠吃几个人,有的妖则是贪图享乐,管好身边自己这百八十个妻妾就好,还有些妖所图甚大,要跟随狐王把人族也都杀了。我不在族群中,因此说得浅,但妖族内部问题也是有的,并不见得是铁板一块。狐王也有一个问题,她只珍惜狐族,蔑视并打压其他妖族,目前还没出问题,是因她过于强大,强行将众妖绑到自己的战车上来。如今狐王失踪,据说是受了重伤,其他妖难免蠢蠢欲动地逃走,我们一路上见到的妖,不也有许多惊慌失措只知躲藏的?”
有人道:“锦朝,你说的这些,我如今也了解了,很有收获。可是与我们天衡宗去张弓城的立场有何干系呢?”
“我以狐王做例子,便是来证明我的观点。狐王是以强大而统率了各妖,但若狐王遭遇半点意外,众妖便有些失去秩序。我们天衡宗如今强大,还能去管得到北州的荒山宗,若我们势弱呢?”
众弟子道:“你的意思是,天衡宗还不够强?”
“是了,虽然如今我们有秩序,有能力,有人手,但是我们仍然要有许多举措强大自身,强大南边的居民,即便是出于道友的责任来看管荒山宗,照顾兄弟,却不能顾不上自家失火。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去看张弓城,照着他们所给的信件,把一件件事核对过,看看都做到了哪些,再如实回禀宗主即可,切不能过了线,独断专行,逾越了自己的本分,即便有情急之事,也该一起开诚布公地商量,如宗主所勉励的那般,叫宗主知晓,我们共同决定去做才可以。”
修真者多有些保护天下人的心肠,难免见了一些不公之事便站出来。
站出来,是好的,程锦朝相信自己也忍不住。
但若是涉及荒山宗,她决意走一步看一步,把事情禀报上去,并且,不能以个人的头脑发热而行动。
就在众人论道之间,火岩城到了。
因跨了宗派办事,还是需要知会荒山宗人,并不能擅专。
再折到张弓城去,仙鹤都快有些飞不动了,砭骨的寒气直往天灵盖去钻,弟子们都缩起自己的宽袍大袖,恨自己穿了一身白。程锦朝却有些习惯了,她又是狐狸,外衫内悄悄把尾巴露出来,人就暖和起来。
上次是从灵海横渡,这次是走陆路而来,见到的风景有些不同,但唯独不变的,是那高高矗立着的神羿山,这次再看,神羿山上那一圈尖刺,只剩下了一半,等到靠近时,那几乎能把人吹散的风也停了。
“先进神羿山看吧。他们的信件并未提到挖矿的奴隶如何安置。”程锦朝建议道。
引路的荒山宗弟子便是子实,回身叹道:“那些奴隶,我们预备迁到火岩城去。”
“火岩城的粮食够吃么?”程锦朝问道。对方苦笑:“也没有几个人了,吃不了几口。”
第96章 定海篇19
“什么叫没有几个人了?”程锦朝落下,依照自己那迷路之后就不太好的记忆去寻自己见到的棚屋。
“我就不瞒你们了,那城主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说是我们似乎要处置他,便在我们来之前,加紧地将神羿山的奴隶都杀了。”
脚步一顿,身后的弟子们忽然炸开了锅。
程锦朝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一字一句问道:“都杀了?”
“那城主审问时交代,说自知时日无多,怕留下罪证,鬼迷心窍地下令把奴隶都杀了,我们来时,只来得及抢下十几个奴隶。”
“那些死去的奴隶呢?我们看看。”程锦朝并未着急说好说歹。
一群弟子,身穿弟子服,都还是少年少女的年轻脸孔,子实面对着这群人,又看看领头的少女,带着佩剑,腰间用红绳缒着玉符,冷淡而温和,嘴唇抿得有些苍白,眼神像剑一样锐利。
子实一身土黄色,摸摸自己束起的长发,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向宗主申请,自己去天衡宗驻扎呢?他想知道,别的宗派是如何修行的,这些人是如何培养,有些怎样的造化才能调养出他们呢?
若是这群人齐心结阵,是不是也会和他们引以为傲的阵法一样具有威势呢?
躬身带众人到了一处大坑,是被挖掘过的,旁边还有两个军士看守。在远处时,那两个军士站得并不庄重,用一条腿倚着,时不时还要打哈欠。等子实一来,他们便立即站直了,握紧手中长矛。
程锦朝瞥一眼那军士,军士脸上流出汗来,颇为不安地调整了一下握矛的姿势。
众弟子已经呼啦一下涌了过来,低头看向了大坑。
有两个弟子忽然面色惨白,就地打坐默诵起心法来,压住了汹涌起伏的心绪。程锦朝往深处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只断手绝望地朝着天望着,指甲中尽是带血的泥灰。
站在坑边,可以嗅到坑底传来的腥臭的气息,似乎是为了遮掩气息,这大坑原先是粪坑,此时被人尸填平了,晕出一股冲天的恶臭。
程锦朝站定在坑沿,嘴唇抿得愈发紧了,面色苍白,一动也不动,眼珠却缓缓转动,心头默默估计着人数。
子实看也没看,头一次挖开这大坑时,他险些在坑边吐出来,看见天衡宗这人平静地打量尸坑,不由得想要问几句,然而对方面色愈发冷峻下来,忽然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
“我们来时,他们正在加急掩埋这坑……”子实缓缓说起了当时的情景。城主控制着大部分军士,因此军士们痛苦地照做,却发现荒山宗的修真老爷们忽然来反对了,一时间左右不是人,又担心自己被责罚,有人则横下心跟随城主作恶,还要顽抗……场面乱糟糟的,最终,统统拿下关押起来,那些被胁迫的,认罪的,没有动手的被派去收拾护送迁移人群,有些穷凶极恶的,都和城主一样关押起来了。
程锦朝听了,也默默记下,心中想着自己估算过的那粪坑中的尸体,粗粗一数,就有四五十个,谁知道那臭水中淹没着多少呢?她忽然道:“这些人的尸身,你们要如何处置?”
子实道:“想要就此掩埋,立坟树碑,叫人知道这里出了这样的事,警惕后人。”
“未曾清点过人数么?城主那边有奴隶的花名册么?他们没有姓名么?”程锦朝问了,子实只是苦涩地摇头:“城主府我们都清点过了,所有的东西我们登记在册,你若是想看,稍后去城主府我带你去,其中没有这些奴隶的名字,据交代,那人也并不挂念这些人,死了一个,再补上一个,至于是谁,并不重要。”
程锦朝又问了些其他问题,又去瞧了瞧正在施法要阻断运河的弟子们,心里有了数,于是便说到张弓城内部去。
因在神羿山盘桓过久,进城时,天已经黑了。虽然张弓城昼夜都是漆黑一片,但子实还是建议众人先行进城主府休息。程锦朝说不必,他们想要去找客栈休息。
于是去了之前她曾去过的客栈,进门发现那小掌柜也在,并未迎客,屋子里生着火炉,放平了好几张桌子,上面堆了些帽子衣物,那小女孩正撑着脸坐在衣物堆中,出神地望着空气。
程锦朝进门先冲灵石吹了口气,便抬头走向小掌柜。
众弟子因是她带队,所以也同来,见她进门先吹口气,便一一照做,好奇地打量着客栈中的陈设,又看见了小掌柜,便问道:“这里便是客栈么?看起来没什么人气。”
小掌柜被这一声才惊了起来,回过神似的把这一群人看了看,像是睡着了陡然被母亲叫起来,神情颇有些茫然,她眨眨眼,在众人中认出了程锦朝:“程锦朝……你回来了?”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这些衣物做什么用的?”她径自走上前,先行了个礼,才去摸小掌柜手边的帽子揉了揉。
对方茫然道:“你知道么,突然之间,就说奴隶们不必挖矿了,可奴隶们很少……我们预备的粮食,衣物,要给谁呢?他们用不完,又说要我们搬走,我们去哪里呢?”
她弯下腰,给众人露出她沉重的怪异的囊肿。
众弟子都吓了一跳,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灵气病人,不由得都面色肃然。
程锦朝问道:“沙茗呢?她怎么说?”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荒山宗的人说,我们搬走,或许是治灵气病的好办法。城主也被带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走,也不知道这些荒山宗的人可不可信。”
“先不说这些了,不是还有一个月时间思考么,不急在这一天做决定。”程锦朝柔声道,顺手拿起一旁的衣裳叠了叠,放好,给小掌柜腾出地方走下来。
小掌柜撑着脸,回头,像是才看见屋子里这么多人似的,叹了口气:“要住店啊,这么多人,自己挑屋子去吧,我也不收你们的钱。”
“谢谢你,我们会好好珍惜屋子的,”程锦朝便回头示意众人上楼去,又道,“我帮你把这些衣裳收拾好吧,总有要用到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详细说一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就是有一天,我们本要行动,忽然有许多军士涌入城中,不准任何人擅自妄动,然后我们便看到铁车愈发频繁地进神羿山去。那些日子始终是被看管得很严,我们没有机会行动,沙茗很着急,正面冲突了一次,然而军士们却叫我们稍安勿躁,并不像从前那样冷硬地伤人,只是把我们往外推。后来有一天,城主府忽然动乱,军士们好像都回家了,他们说,城主被荒山宗的人带走了。”
小掌柜和程锦朝一起收拾起了衣裳。
“我们说,要去看看那些奴隶如何了,然而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多少奴隶,而且,荒山宗的人正在把奴隶往城中挪,现在据说都住在城主府,也不知真假……后来我们打听到,奴隶只有十九个,远比我们估计得要少。”
“之后没过几天,就有自称是荒山宗的人来,说他们会封闭灵脉,清理张弓城,要安排全城人一月之内搬走,拿着自己的身份铜牌,按一条街一条街地报道,哪条街先报道足人数便一齐撤离。”
“沙茗不肯走,她说自己要死在张弓城,有人来劝,她也不动,有好几个人和她一样想法不肯走。”
“还有人说,这些所谓荒山宗的修真者其实是诓骗人的,知道奴隶不够了,终于要把全城人都骗作奴隶了,愈发不肯出门。”
“但是实话说,来巡查我们这些举事的军士都不再查了,我们人都散了,既然没了奴隶,没了开矿脉的人,没了城主,许多人因家人得了灵气病决意要走的,还把我们有粮的消息告诉了荒山宗的人。”
“粮食也被收走了,我把准备的衣物拿出来,却好像没有人用得上了,”小掌柜撑着脸倾诉过,转脸望程锦朝,“你来,是要与我们说这些事的么?”
程锦朝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好说:“我和我带来的人都是天衡宗弟子,我们奉宗主之命来查看张弓城的变化,荒山宗说他们有一系列举措要让张弓城不再有从前那般的惨况,我们便来看看,却不能干涉,最多是把所见所闻整理出来,回禀宗主。”
“天衡宗比荒山宗大么?是管他们的?”
“不是。”程锦朝本要解释清楚,然而她总觉得自己口舌笨拙,结巴了一下,挥舞着胳膊,还是未能说出半句话,只好谨慎地看看小掌柜:“你打算如何呢?”
“我应该会走的,他们说往南走,或许能治好灵气病……哦,这是你说的。我想治好,但老实说,变故太快了,我们的举事好像也毫无意义,仿佛只要上面的谁,能力很大,把手压下来,一切就迎刃而解。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