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明符便看到了灵气病人是如何砰一声炸成一团碎片,那些蠕动着不甘心的血肉的碎片往墙里钻,往木头里钻,甚至想要附着在它身上,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看到一个人是如何变成碎片,然后消散的。
这就是灵气病。
他忽然想要剧烈地呕吐,可他忍住了,垂首对着空气行礼,也缓缓退出医馆。
“卫娘子不在医馆,我去另一处看看。”程锦朝看起来面色平静了许多,明符忽然道:“你在张弓城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很多么?”
“见到了两次。”程锦朝揉着鬓角,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薄薄的变成纸片似的一家人,眉头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立即快步行走,另一个弟子道:“每次都是这样惨烈的么?”
“每个灵气病人的归宿都是这样的。卫娘子见到的比我多多了。”
一路走到那小屋前,她跑下去,发觉门是半掩着的,推开,看见地上空的锁链和地上堆积的灵石。
“这就是那小狗的住所么?这么多灵石……”
难道又跑去神羿山挖灵石了?程锦朝巡视四周,忽然在灵石堆中看见了两张枯黄的纸,捞起来,上面是小狗关于灵石的研究手札,她仔细看看背面的内容,竟然是一封信。
还是写给自己的。
虽然洋洋洒洒两页,但细看,是一串像是日记似的话:
哈,原来你是天衡宗弟子,这样就说得通了。
你说会解决问题,我看到了,真是雷厉风行。
你说你还会回来,那我就留封信吧,你看不到那就是你蠢。
我研究灵石很高兴,但是我必须得离开此地。
卫子秋不肯离开,要治所有的灵气病人。
但是灵气病人南迁是最好的选择,她也是病人,发起疯来把自己忘了,我必须让她往南。
我装不下去了,我就是个恶人,卫子秋会因此讨厌我,因为我不是单纯小孩。
我有修真的禀赋是真的,但你们这些门派,我都要考察考察。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把她弄倒了。
醒来,我们就会在南边。
也不知道荒山宗的老爷们是不是靠谱。
我还想再往南,去你们天衡宗看看,还有,我还没见过妖,总得去见见。
小狗。
我要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
但是现在还没想好,你可以继续叫我小狗。
这人的想法都是一条一条的,写了一行就换一下,像是在跳格子,字迹又极其潦草,像是一瞬间就要把整张纸都写完似的。程锦朝看过之后,略微放下心来,卫子秋的病并没有那么重,若是愿意南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封信,她也带了走,给另外两人看。
明符道:“其实我在想一件事,我们来时,门是半掩着的,屋子里也并不冷……我在想,她们是不是还没走远呢?我们要不要去见见她们呢?”
程锦朝把信收好,想了想:“不必了,有一封信作为告别,我已经很荣幸了。”
不过是来此地的过客,还隐瞒着身份,对方走时却还能想到她,给她留了封交代前因后果的信,这已经是无上的信任了,她颇为珍重。
你已经见过妖了,小狗。
程锦朝抚摸着耳朵,沉思片刻:“我们去找沙茗吧。我们不是去劝人南迁的,我们只是去了解一下为什么。”
在她们离开小屋之后没多久,石板路上,车轮咕噜咕噜的声音渐渐响起。
一辆即将报废的破木车上,卫子秋的脸藏在厚重的被子中,她被迷昏过去,面色沉静地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少女拉着车,缓缓地上坡。
天快亮了,即便是在张弓城这样漆黑的环境,天亮时,天边还会有一点点微光,像是烛火将熄的那一抹,阑珊地扑腾一瞬,日头短暂地晃过一个月牙状,那就是日出。
咕噜咕噜——车轮忽然卡在了石缝中,她奋力一拽,把木车拽出来。
出了城,她脚步变得急迫。
外面的道路比城中难走,她想要去上神羿山,木车却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
神羿山,她的家,是她遇到卫子秋的地方。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登上山顶,她精疲力竭地把木车拽上了半山坡,用石头卡住轮子,解开固定的绳索,掀开了盖着卫子秋的被子。
天边逐渐显露出一丝过分的苍白,在这片浓重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
她抱着膝盖,摩挲着随身携带的一块灵石,在微风中眯起眼来。
那道白色吝啬地往上挪了挪,扩散出一片惨白的光晕。然后,她看见了日头的一个顶,月牙状,白得耀眼,很是惊人。她忽然停下摩挲的动作,惊奇地站起来。
她在神羿山看过许多次日出——她第一次看见日头多给了一半……日头终于把它圆润肥滚的白铺在天际了,黏腻的白色像是脂油,粘在那片天上,随即被风一吹,就变得清爽……混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
木车上,卫子秋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坐在了木车上,静静地望着这片张弓城从未有过的日出。
巨大的肿块从腹部长出,像是怀胎十月,双腿浮肿扭曲,几乎粘连在一起。
那片金色的日出笼罩在她脸上,温暖得像是幻觉。
日头终于全然从山底钻上来了,天边被一片红彤彤的光铺满,太阳灼烈地舒展着身躯,身上的光还是冷寂的,然而因见到了日出,连风都变得格外温柔,吹拂在脸上,像母亲的抚摸。
少女回过头,看见消散着的卫子秋含笑,望着那金色的云霞。
第99章 定海篇22
沙茗的地址并不难找,程锦朝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庭院中练剑。
比起荒山宗众人落魄压抑的屋子,沙茗家显得格外宽敞,不光有两层楼,还有地下室与庭院。之前程锦朝到沙茗家中,不过是一处家中诸多屋子的一个。
程锦朝带着两个弟子拜访,沙茗并不收剑,只是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南迁的。”
“嗯,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来问问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张弓城的人,死也该死在这里。”
一剑刺出,停在程锦朝鼻尖。
沙茗忽然笑了:“请坐。”
剑尖却并不收回。
明符抢在程锦朝前面说:“你要比试么?我来与你比划比划。”说着便拔剑而起,格开沙茗的剑,两人有来有回,程锦朝在旁观看学习,然而几招下来,沙茗道:“程锦朝,你来!”
说着,也不顾明符的剑招,要来和程锦朝比划。
程锦朝便拔剑替过明符。
沙茗并不以剑术见长,程锦朝也有留手,切磋了十来招,沙茗撤回剑,笑道:“你分明是过客,却又很关心我们的样子,唉,让人也不好拒绝,现在切磋过了,就算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我就正式交代一下我的来历。”程锦朝把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和来由介绍过,沙茗点点头道:“总之哈,就是更厉害的修真者,管住了不大厉害的修真者,凡人做什么,其实也无足轻重——我算是明白了你说的,都是妖的缘故,嗐,也想不通。”
程锦朝想纠正,最终只是摇摇头:“我现在的眼界,对这些事,说不好。”
“我开诚布公地对你说说我不离开的缘由。”
沙茗抬眼,眼眸亮晶晶的,她直视着程锦朝,用郑重的语气告诉她,自己绝不是戏言:
“我不会离开这里,是因为,我是张弓城人。这是我的家,即便有什么命令,我也不会离开——为什么人说,这事是为我好,我便要照做呢?即便是因此得了灵气病,即便是孤身一人,我也想要坚持。你是朋友,又是那厉害的修真者,和他们说说,别再来烦我了。”
“沙茗,”程锦朝本想多问,可还是忍住了,眼神对上沙茗,颔首道,“我帮你和他们提。”
“好。那我说真实的原因吧。我一直假装看不见四周发生的变化,等到做出反应时,却早已迟了。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这里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无论好坏,我都要睁开眼看。”
沙茗这次的笑容更加真心了些,甚至一直提着的剑都随手扔下,倒了茶给他们。
哪怕茶是碎的,水是凉的,羊腿是馊的。程锦朝也感觉出了沙茗的感激。
于是她真的向子实提出了:“封存灵脉,清理灵气,这些事难道要伤害居民么?即便是为人好,也该留有余地,那些不愿走的,不要再强求了,手段过于强硬,行事过于粗暴简单,反而是伤害,张弓城经历了那样的事。”
这都是私下说的,在子实帮小掌柜搬咸菜坛子的时候提出来,不算做正式的请求。
“你说话可真像明尘师姐啊。”
“怎么说?”
“像是教书先生,又很坚定很强硬,还要一副开导人的样子,面容可亲,脸色又很正经……”子实笑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便也提上去吧。”
“只是建议而已,朋友的请求,可不是天衡宗的意见。”
“行,那就当是我的意见好了。”子实拍拍她的肩膀,程锦朝抿唇笑笑,子实忽然压低声音道:“听说你是狐妖来着?”
“哪里听到的?”
“我不是听人墙根,我只是偶尔听到你们的人在议论,说你虽然是狐妖,学明尘师姐却很像。”
程锦朝眼珠微微转动,不自在地揉了下耳垂思考一瞬,回应道:“我看起来像狐狸精么?”
这话里话外透着点嗔怪,瞥他一眼,程锦朝笑着走了。
剩子实颇为茫然,思考片刻,觉得方才这眼波流转,的确是颇像狐狸精的。
然而他仔细观察,除了那一眼媚意流转,程锦朝还是正经的。
不由得还是去找她解惑了:“你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与不是,你既然分辨不出,那我是与不是,对你来说又有何意义呢?我要对你抛个媚眼,你认为我是狐狸精,那我平日里,也不是那爱与人眉眼传情的,那我还是狐狸精么?”程锦朝看子实不对经,故意用话绕他。
“妖便是妖,就是形态上,本质上……”
“你这样凑近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么?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呢?”程锦朝直接问道。
子实这才老实交代,他想要提请宗主,叫自己驻守在天衡宗去,但是也想提前问问天衡宗这边的意思,若是大家都不喜欢自己,他去了只怕处处被孤立,所以提心吊胆地来问问最另类的程锦朝——毕竟狐狸都能被接纳,自己想必也差不了哪里去。
程锦朝听了,顿觉荒山宗思考方式与天衡宗不同。
“你只管来,我们天衡宗不这样想问题。”
看过了荒山宗,麻烦事才接踵而至,荒山宗弟子的心思,那些军士的心思,民众的安置,荒山宗内部还有其他的改善措施等等……竟然拖延了一个月,程锦朝陆陆续续传信二十多封之后,事情才算短暂尘埃落定。
荒山宗基础安置办法不变,除此之外把火岩城的劳役换户籍的办法引了过去,但是变成了自愿,如有人报名可就近安排去修建铁壁。
铁壁的修建路线更改,天衡宗决不允许荒山宗烧这个钱,于是从包围整个北州的计划,变成了包围北州火岩城周边七座主城的计划,用作最后的底线。
天衡宗换来了荒山宗的附庸关系,荒山宗式微,爵位设置不合理,凡人已经开始干扰到宗门的运行了,因此荒山宗几项重要权力都移交到天衡宗,派遣弟子到天衡宗驻扎。
此举引起反对,但是因荒山宗欠债太多,而且已经留了铁壁这个最后底牌,所以反对者比较少,多数赞同支持天衡宗,帮助南边。
仓龙已经病弱,把荒山宗交出去的基本条件是无论如何都要留着荒山宗的山门与道魂。
还有一件附加的小事:明尘特别嘱咐了程锦朝回来时,去荒山宗把那头老龙带到天衡宗来补牙,虽然是这样说,实际上是承了荒山宗宗主仓龙的嘱托让老龙去养老——也可能是借去战斗,这些事都说不准,宗主之间的事,程锦朝不清楚。
所以,回程时,程锦朝需要额外绕路去荒山宗,还要去火岩城把霜云带走。因众弟子回程都有期限,于是告别了程锦朝,剩她自己。
明尘离开就离开了,她是修真者入世,情况特殊。
但是霜云要离开,便需要一些手续。
除非无户籍的孤儿,否则入哪里的山门都是有些手续的。譬如程锦朝在南边,在离星城就需要身份印信,来回穿梭去哪座城都是需要的,或是宗门开出印信,或是城池,总之要有些说得上名字的地方背书,才能证明自己的来处。
而如今霜云是有户籍的,更是因为之前是灵州人,现在有了北州火岩城的户籍,有军士保护,她自己离开倒还罢,程锦朝要把人带走,便要知会州府一声。
程锦朝谨慎,于是把荒山宗的证明,州主府府主武定的证明,连带着明尘的信统统拿了出来。
三重保障,把管户籍的事官吓了个趔趄,以为出了什么大人物,几乎是敲锣打鼓地把霜云请了过来。
这事情阵仗闹得太大,而且大家都乱说话,她对事官拿出证明要带人走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人也在看。
对人说,便是:“此人拿出了州主,荒山宗宗主,天衡宗宗主的手信,要带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