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持续未停,轰——轰——两道惊雷照亮了半边天空。一道响亮的啼哭照亮了四周的屋子,霜云手指冰凉地剪断脐带,嘴唇冻得发青。
“小医者,难为你提前想着我们……喝口热茶吧。”主人家端上热茶,她却有些捧不住,手指发抖地吹着茶水,眼前一阵阵发黑。
暴风雨……暴风雨的夜晚……父母横死,那些妖的身影晃在窗棂之间。
天忽然开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忽然刺出一道比这些惊雷更为强大的闪电,骤然刺破了乌云,一道夺目刺眼的光击散了乌云——雨渐渐停了。
第94章 定海篇17
“北州土地广袤,只是贫瘠,缺乏雨水,耕地务农之事,你们可有专人看管?若没有,设立一人,回程时到南边来。有一城在半山腰,地方只是火岩城的一半,然而农事矿物手工商业无一不丰,你们可去学一学,若只靠人力堆,全天下的人也不够用的。”
“灵石有矿,天下五处矿山,你们自己计算过把北州围起来所需的人力物力么?这铁壁地图规划再想想吧,而且,若是狐王侵扰呢?宗门空虚,连个预备的法子也没有,只顾低头做,我从前不说什么,如今既然我来支援你们这些物产,就要知道不能白白耗费,再想想。”
“爵位制度本意是好的,但仔细想想,最后得了爵的,是什么人?困苦时囤粮不卖的,压榨民众挖矿的,若只以粮以灵石为依据,想想最后参与荒山宗事务的是些什么人?”
“若是为了办成一件事,对心内不认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这事即便做成了,也是对道心有害的——火岩城近在眼前,有户籍有补给,你们便觉得很好,往远了看,血不溅在你眼前,你便不知道残忍,到时候铁壁矗立起来,你可看见底下堆着的累累白骨?”
明尘一件件一桩桩地责备了,荒山宗宗主不在,她是可以托大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教训众人,也可不管,但因众人开口要了东西,她也答应了给,所以许多事便必须得问清楚。
“还有最后一件,从前只有天衡宗的人到你们这里做使者,你们也派人到天衡宗来吧,既彼此了解,也互相学习。”
明尘说的这些事,也不都是她个人的看法,因早就有了计划,都是与长老会商议过的,一条条一件件,底线在哪里,众长老都心中有数。
荒山宗众长老道:“他们加紧商议解决办法,若有了,便传信给天衡宗请求裁度。”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们没有主事人,既然明尘把这揽子事拉走了,那就让明尘来管好了。
便从荒山宗折返。
程锦朝问道:“为什么不去张弓城看看呢?”
“干涉太过,便也不好,除非荒山宗彻底依附天衡宗了,否则我不该去,我过问,已经是很僭越了。”
“那我能再去一次么?”狐狸有些挂念,明尘想了想:“之后我派你过去做事吧,现在去,不妥。”
“荒山宗真的很小。”
明尘道:“定海宗比荒山宗要大很多,除妖的战士比天衡宗都多,说覆灭就会覆灭,连第二代都没传下。而你看天衡宗虽然那般辉煌,到我,也是第四任宗主罢了。三个宗门只剩两个,一代又一代,聚集在一起的人除妖,然后因各种原因消失,再有新的人——”
她沉默片时,忽然道:“我在想,若是有朝一日,真的除尽了世上所有的妖,那宗门是不是便可以不必存在——所以,扶火的道心或许也有道理。”
程锦朝不知道前因后果,并未贸然插话。
而扶火虽然是被押送来道歉的,也能听到她们说话,插嘴道:“宗主,是这样,但也不完全是。你所想的宗门还是古老的,按照初代宗主意志的聚在一起除妖的地方,但我所想却不同,即便世界上没有妖,却还要有道,共同追寻着道的人聚在一起,便不会因孤身一人而被心魔吞噬。宗门不能灭,即便没有妖,天衡宗也要长存。”
程锦朝对扶火还是很客气:“扶火长老,若不是天衡宗呢?若天衡宗做荒山宗的附庸呢?”
“断无可能!”扶火已经生气了。
明尘轻笑一声,摇摇头,把狐狸从扶火面前扯走了。
扶火又被关回了洞府中,未得允许不得出门。
这次众人才知道扶火为什么被软禁,原来扶火长老居然和狐王有所勾结?一时间人心又惶惶起来。
偏偏明尘似乎还浑然不在意,命令程锦朝可以时不时露出原形给众人提醒提醒,就有一只狐妖大摇大摆地在宗门中晃悠着。
一开始,还有人大喊着天衡宗要完,后来发现宗门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只大摇大摆的狐狸授课时一下变成原形跳在桌子上梳毛,口吐人言地纠正谁写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众人便不甚在意了,我们天衡宗已经管住了,宗主已将人控制住了,这只妖也修为低微就在眼前晃悠,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又有人因此而警惕起来:连妖在面前都不能激发我们的愤怒,我们天衡宗的年轻人可还有血性么?照我看,应该一个不留,统统杀了!就拿锦朝祭旗!
程锦朝就真的去他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一定会死在宗主手中得偿所愿,还没到自己要死的时候,请他耐心等待,把他气得够呛。
但此人说得还是有道理,最终众人对妖的议论都闹大了,出入都是在讨论人与妖的关系时,明尘才出来勉励众人道:
“我们天衡宗建立之初,便是大家合力除妖的地方。除妖这件事不会变,不因为谁做了宗主而改变,也不会因为现在没有聚集起来杀狐妖而消失,道心始终都在那里。
“做事却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我们只是杀妖,何不学定海宗武装起来,只管寻妖厮杀去?是因我们是天衡宗,以千万种不同的方式成就同一个目标,而正因每人因自己的身量导致做事方式不同,才能使每人都使出百分之百的能力。
“扶火并未叛宗,她只是认为,暂时与狐王的合作有助于帮助我们日后战胜狐王——她可以有这样的道心,但我软禁她,是因她犯了错,将碎片交给了狐王而且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很容易在危险的道心中滑脱到心魔那一头。
“诸位,有些人的道心,我们不能理解,然而却要作为道友勉励或规劝对方,以免孤身一人被心魔吞噬,诸事皆可,我只要大家时刻记得与道友商量,勿要独断专行,自高自大,把不能理解的事物坦诚给值得信赖的道友,以免酿成大错。
“诸位开始议论起人与妖的关系了,这很好,我愿大家都去思考自己为何而除妖。或是因为仇恨,或是因为保护,或是因为其他,万事有因,若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便不会被常常更改的思潮而裹挟。
“我做宗主时间很短,还未能以我的道心为大家做个榜样。锦朝是我的侍剑弟子,是一只妖,我知道我为何留着她在你们当中,你们却不知道。因此,你们困惑,我却不会。她与你们同吃同行,你们时常见到她,这是难得的可以去了解妖族的机会,若你们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原因而想杀她再动手时,我不会阻拦,她也会有自己的道心决定是否被你们杀死——我所尊敬的诸位前辈,我所亲爱的师弟师妹,修真之路艰难,百川归海,万象归一,你们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明尘宗主情真意切,把这封勉励交给了所有宗门弟子。
有些提醒,也是对自己说的。
这封信,她是让石玉传达的,身为宗主,身边人还是太少。
等到荒山宗来了回信,传达了关于张弓城的一系列举措,她把玉简交给程锦朝,想了想,正好派狐狸去带人实地监察一番,顺带去张弓城把霜云带回。
“你邀请了霜云呀。”程锦朝拿着宗主手令低头翻阅。
“她有仙缘。”明尘头也没有抬,程锦朝笑道:“真好,没想到她能被你看中,她做事很细心,虽然就是闷了一些,很爱别扭,其实是个好孩子呢。”
“你们也没有差多少吧,你给人家做老师,不害臊么?”明尘头也没有抬,把灯往一旁挪了挪,叫狐狸别看清自己的嘲笑的面孔。
程锦朝正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是在医术这里有些本事,不过是教她医术的事情。”
明尘挥挥手:“去吧。”
自说开之后,狐狸在她面前总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虽然正经还是那样正经,神色也是那般神色,可字里行间都透着些小小的得意。即便不考虑所谓人与妖的隔阂,也不去想尊者与凡人的差别,单是考虑狐狸的年纪,就是轻快活泼些,也是能够接受的——是故作正经的少女,比霜云好不了哪里去。
不自觉地笑了,摸剩下的玉简,喝下一口温热的茶,忽然定住了。
揉揉唇角,明尘思考片刻,容许她的心魔的距离和她再近一些。
就放心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又笑了笑。
程锦朝从屋子里出来,把宗主手令收好,去把明尘点出来的几个需要跟着历练的弟子带走。
这些日子宗门内对人与妖的争论愈发激烈,到明尘的公开信之后愈发多了,然而路上忽然扑出来叫嚣着要杀程锦朝的却少了,大多是在思考宗主为何把它留在这里,因此动作就迟缓了不少。
狐狸也很愿意大家和平共处,不再喊打喊杀的。
乘仙鹤再次前往张弓城,她心中忐忑,数次翻看明尘除宗主手令之外,还给她看的荒山宗送来的信件,反复确认着上面的细节,心里很担心有些出入,自己该如何处理。
身后跟随的人问道:“锦朝,你之前去过张弓城,对我们说说吧!”
她点点头。
第95章 定海篇18
即便荒山宗是很小的宗派,但仍然是修真者大能遍布的地方。对北州有着绝对的统治力。
若荒山宗有决心,看起来再绝望的沉疴旧疾也能被轻易地打碎割去。
正因信件内写得太过容易,程锦朝才有些不敢相信。
所有事都在被摧枯拉朽地解决,阻碍可被推平,山川可被挪移——
城主爵位被褫夺,是以荒山宗律法处置,关押,城主府资源被打散,用以接下来的举措:
封闭神羿山灵脉,炸毁那巨大的尖刺(程锦朝这才明确得知那是巨大的灵力震荡的法器,可增加挖矿效率)直至灵海引渡的水处理完成,灵气清理完成后再度开放。之后如果开放,将严格遵守两个时辰工作制,绝不过度使用人力。
全城南迁,远离驳杂灵气,等到处理过后再回迁。迁移过程中,由荒山宗弟子与张弓城军士共行护卫之责,而因北州粮食不够,张弓城全城吃用,都是向天衡宗借的。
情况较严重的灵气病人率先南迁并单独安置,其余人可有一个月时间收拾东西,逾期则强制迁离。
程锦朝把信件揉来揉去,心中思虑颇多,若是凡人做这些事,必定阻碍重重,但若是荒山宗这些“修真老爷们”来做,便显得如此轻松。同样,荒山宗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到了天衡宗这里,便是一锤定音地写了药方,财大气粗地解决了。
给众人讲过张弓城的景象,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迫不及待要现在立即飞到张弓城看看现在的景象。
其中一人所说,引起她的深思来。
“既然事情早能这般解决,早先你也知道了荒山宗人的踪影,他们为何不早些解决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他们要灵石,就放弃了原则,纵容了罪,到了这时候倒摇身一变,成了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
程锦朝瞥一眼,对方以为是鼓励继续说下去,便道:“是了,宗主去看过他们,他们便知道了要去解决,好像这些事都该是我们的事似的,他们自己的主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地便行起事来,如今却要天衡宗收拾烂摊子。你去过张弓城,如今张弓城的人得了救了,那别的城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难道要我们一一地实地考察过么?依我看,就是他们的制度出了问题,现在拆东墙补西墙,自己先乱了套了,什么爵位制度,不过是宗门马上就要覆灭的遮羞布了。试想,越来越多的凡人通过这等方式进入宗门,他们自身衰微,接下来还用我说么,不过是又有个小朝廷兴起,有些鱼肉百姓的官兴起,会怜悯天下人的修真者那时会在何处呢?只会沦落为走狗与打手罢了!”
她本意是想要对方慎言,可对方一股脑地说出来,她才后背一凉,想到明尘始终坚持着所谓道心的事,才明白了同样居于人上,修真者与帝王将相有何不同。若修真者没了道心,只顾着争夺地位权力,那修真者不过是些有灵力会法术的打手罢了!
就像定海宗,若是人类的王朝,那些帝王将相怎会为了除妖,把自己的性命统统搭上呢?然而却因是修真者,心之所向便是战斗至死,于是便轰轰烈烈地覆灭了。
在旁的人也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荒山宗势弱,决定了他们的道魂势必就是精诚合作,合作才能解决弱小的个体所不能解决之事。合作本就是互相制衡,博弈,迁就,因而妥协在他们看来是极为正常的,并不算违背他们的道心。”
这几个说话的,都是从各门挑选出来的弟子,并非一家师尊所出,都年纪轻轻,说话却颇有见地,程锦朝本打算开口,此时也抿着唇侧耳倾听,谦虚受教,要看天衡宗弟子那争鸣的思想,众人所思所想全都不同,竟然奇妙地汇聚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