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觉得‘近’么?”明尘问道。
程锦朝还晕晕乎乎地在喜悦中不可自拔,忍着那激昂的情绪,只是抿着唇克制地笑了下,又抬手去抱明尘。
“好阿阮,没有比这更近的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不是说过,为了你,我死也心甘么!”
她像个才知道自己要嫁的正是心上人的少女,抱着好友恨不能载歌载舞,以至于把明尘一搂,瞎子就被这热情扑得面露难色,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感知中,狐狸的喜悦却是做不得伪的,真真切切,简直是要往身上烙上印。
过了会儿,程锦朝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以至于失去矜持,羞赧地松手:“我是有些失态了。”
谁能想到有人听到自己的死讯便欣喜若狂呢?
明尘立在原地,并不说话。
程锦朝的手虚怀着明尘,又问道:“我今日实在冒犯了,因太想知道了,如今知道了,之后便不会这般失态了。”
明尘转了个身:“既如此——”
程锦朝又抱住她了。
“阿阮,我实在太过欣喜,你暂且容我吧。”狐狸道。
还能有什么不能的呢?明尘幽幽地站定,被她抱了会儿,才道:“能见你这般高兴,我也为你高兴。”
“我们的心是一样的,我想看您成神,即或是看不到,我也愿意。”
明尘慢慢从她怀中挣脱出一只手来,惩戒似的敲了敲狐狸的脑袋。
狐狸松手,愈发虔诚了,她再也不闹了,乖乖听明尘安排事务。
明尘拿起玉简,又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扔在一边,摸到了灯。
又把自己的脸亮在了程锦朝面前,要对方看见她冷淡的神色,好平静地听正经事。
明尘决意亲赴荒山宗,带着扶火,一是去正式谢罪,二是要商议铁壁之事,三是要说张弓城的事。
谢罪的事情,铁壁的事情,程锦朝插不上话,知道自己是要去为张弓城的事作证。
灯影摇曳,明尘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扶火和狐王勾结的事。
程锦朝万万没想到,惊愕得无以复加:“怎么,怎么能是她?”
“她主动招认,与定平不同。她认为自己是对的,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她认定开天圣书也降临人世,和吞天神书以同样的进度让人强大,她为了早日见到决战,直接赌博,赌了我有那什么开天圣书,要我和狐王相斗,押注我赢。”
程锦朝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总想着自己那诡异的血色灵力与金色灵力之事。
刚刚明明要人家明尘尊者对她坦诚,可到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还是生生把话吞回去了,噎得生疼。
只等所有的事都安排过了,明尘要她滚蛋,她才迟疑着挪到明尘身边来,小心地拉住人家的胳膊。
“又要不讲理了么?”明尘语气淡淡的,面色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似的,就要把她捉住按下去似的。
程锦朝却摇摇头,呜咽了一声,枕到明尘肩头。
“……”明尘只觉自己似乎把狗惯坏了,狠狠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个爆栗,让她滚一边去。
“我等您一起回去。”
“今天不教书了?”
明尘噎住她了,她松手屈身行礼,心里憋着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
有些说不出的话,她写在信中。
想到母亲,她如今也做和母亲一样的事了,教人习字,为人开蒙,依旧正经地做个“好妖”,她是有用的,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因此,在字里行间撒娇是理直气壮的。
母亲,我今天得了个大好的消息,阿阮对我的计划,你一定想不出。
我其实并不是那样想要去死,我是非得死在她手中不可,即或不死,能跟随也很好。我的道心虽然是混沌的,有时是做好事,有时是其他的面貌,并不那样明确地知道我要做什么。然而想被神杀死,或许不是什么道心,却是我实实在在“想做”的事。我是妖,偶尔像人一样思考,但时间越来越久,我愈发认识到我与别人的不同,有时,只是直觉地想要靠近,像是遇到危险知道要躲开,知道安全便想要靠近一样。我有秘密,可我无法对阿阮开口,我很想说,但就像是遇到危险那般,有种冥冥之中的东西阻碍我去说,可我希望我坦诚,我正竭力地追寻我不能开口的原因,我猜想是因为知识。努力修行,时常自省,坚定自我,跟随我所愿意亲近的人。母亲,我过得很好,我感激您将我带到我这世界,让我活着,并使我在想死的心情中,确凿地感激自己活着。
第93章 定海篇16
轰——
夜里,一道惊雷骤然把天撕裂,随之便是隆隆的雨声。风夹杂在雷雨中,见缝插针地持刀掠过,刷刷地割裂了庄稼,吹垮了做饭的棚屋。
霜云顾不上披什么蓑衣,踩了双鞋子便跑出来抢救这一什的锅碗瓢盆。
雨水把脸浇得水淋淋的,视野也随之模糊,她抱起东西踩着水折返,眯着眼看外头也陆续跑出来的人,总担心暴风雨会将屋子掀翻,急忙挨家挨户地拍门:“起来!都勤谨着看着!”
把东西收拢回去,霜云回屋子抹了把脸,只觉得屋子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暴风雨吹得摇摇欲坠,自阿阮走后,屋子里就她一个,更显得地动山摇,她又抹了把脸,发抖着找出蓑衣披上,又踏进了雨里。
似乎是有个妇人快要生产了,仔细想想这几日所有的病人,唯有这人最为紧急,怕被这暴风雨一惊,就要生产却找不到人,便踩着水往那一什狂奔。
因提前传了信来,明尘挥手一张,把程锦朝用自己的灵力护住,越过铁壁,荒山宗人来接引。
明尘一行人,除去宗主明尘和她的侍剑弟子外,有一个扶火,还有两位长老并弟子,人数不算多,把玉符亮出来,荒山宗的大门就因此敞开了。
程锦朝忽然低声道:“像是要下雨了。”
明尘道:“我在这儿可不能击碎乌云,这是很冒犯的。”
狐狸只是随意一提,颔首道:“是。”
那接引的荒山宗弟子却望着天,颇为苦恼道:“这云的确来得不同,我们北州雨水寡少,很少有下大雨的时候。”
荒山宗门口那守卫的飞龙豁着牙咧着嘴来了,盘旋落下,口吐人言道:“小瞎子来了,多年未见,你已经是天衡宗宗主了。”
“听您说话的风声,这口牙,宗主还是没能给你补么?”明尘道。
飞龙沉沉一笑:“已是不指望了,快进去吧……仓龙不行了,你去看看他吧……”
因本来要去议事,被飞龙这么一提,明尘单独带了程锦朝去拜见仓龙。
程锦朝因此知道了,这位仓龙前辈与明尘的师尊是同一辈人,都是因到了尊者境界,不甘心,要再突破一突破,最终都成了在病榻中等死的枯朽老人。
到了尊者这境界,像是登山眼看就要到顶,任谁都不会甘心。道近在咫尺,那传说的更高的境界似乎唾手可得,没人不会为下一个境界打算。
而狐狸自己现在还是空有四条尾巴,打架全靠外家功夫的笨蛋,领会不了这种境界的想法。
荒山宗比天衡宗小太多,人数也稀少,办事的弟子一走,宗门就虚空,路上竟也没几个弟子,见到的也都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裳,偶然路过行礼。
渐渐到了荒山宗宗主仓龙的洞府,仓龙的侍剑弟子在外守着,听了来由后便进去通禀,没过一会儿就出来道:“宗主请天衡宗的客人进去。”
比起天衡宗这种庞然大物,荒山宗的陈设还是过分简单了些,偌大的屋子都空了,只正中徐徐烧着药香,程锦朝低头看,明尘拉住她低声道:“荒山宗的屋子都很大,便于弟子们随时结阵,陈设虽然简单,阵法却很多,你跟着我,不要乱走。”
明尘像是走回自己的屋子那般熟练地在空地上绕起了圈子,程锦朝跟着兜圈子,眼前才渐渐浮起一阵烟雾,烟雾中,横着一张卧榻,一个盘腿打坐的老者忽然睁开眼,不耐烦地挥手将烟雾从面前拂去:“明尘来了?”
听这人说话中气十足的,哪里有什么“不行了”的?
明尘已经屈身行礼:“仓龙前辈,听闻前辈要冲击传说境界,晚辈迟迟没来探望,前辈恕罪。”
程锦朝也急忙跟着行礼。
仓龙笑道:“哪里来的这些繁文缛节,我从前对你还有些误会,见你亲自来了,自然什么都没有了,快起来,坐。”
他又掸去烟雾,忽然凭空出现一把椅子,明尘摸索着坐下,程锦朝小心地瞥仓龙的神情,这老者身形魁梧,虽然看出年老有些垮下,但怎么都不像个病号。她侍立在明尘身后。
“我曾经跟随师尊来过这里,那时前辈对我说,要是我在天衡宗被欺负了,无论何时,您都要为我出头,即便打不过,也能把我藏起来。”明尘笑着提起来,仓龙眉眼含笑:“我那时想着,无论如何要跟郁淙手里把你抢来,后来你是尊者了,我说那小东西眼光不错,如今我还能帮上你什么呢?我们已经是要依靠你了。”
明尘还未说话,仓龙便道:“我如今也要步他的后尘了,你瞧我,外强中干,像个纸糊的老虎,还能威风几日呢?内府中,灵力坍缩,一日不如一日。郁淙还有你可托付,你看我们荒山宗还有谁能担当大任呢?”
仓龙像是讲故事一般,再不听明尘说什么了,只沉浸往事中:“想当年……我从初代宗主手中接过这摊子,我们荒山宗啊,才经历过两个宗主,就有些不行了。据说啊,据说,那上古时期,有的宗派可经历千年而不灭呢,我们这些野路子,总归是不如人家。”
“天衡宗,定海宗,荒山宗,数我们不成气候,可仔细想想,这些宗派,不就是三群年轻人聚在一起闹出的名堂,还指望要持续多久呢?什么宗门威严啊,什么天下正道啊,哪里想过那么多呢?不就是我们觉得谁说得好做得好,就跟着谁混么?能蹦跶过了,也很好。”
明尘忽然截断道:“如今的北州,却不能没有荒山宗了。”
“是啊,可我们北州的修真者有多少呢?你也知道了,我们决意把凡人引进宗门内,也不光是为了筹措灵石与粮食,也是为了宗门——让会治理的人治理,让会打架的打架,或许这样,那荒山宗还能持续下去。”
明尘一直蹙着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仓龙又说了些过去的趣事,又说了些自己的往事,最终又绕回来:“我们荒山宗,没有你这样的人物,我就是衰败而死,心里也放心不下,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明尘低声道:“前辈,我师尊临终前占卜,对我说,我不能做宗主。他抱憾而去,我心中很愧疚。但如今我也硬着头皮做了,好坏且不说,至少还没乱。”
仓龙笑道:“是了,我有些自以为是了,或许我该放心交给后辈,总有人会站出来,即便不好,也能做的。”
“我们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前辈。”明尘起身行礼:“我此次来,是来向荒山宗道歉的,我把扶火带来了,要把这些年的所有事都一一说个清楚。过去能说清楚,未来也能说清,天衡宗不会坐视不理,还请前辈不要先损了自家弟子的志气。”
程锦朝忽然意识到,原来明尘对她师尊是有怨气的。
那些前辈总喜欢望着自家后辈说着这一届不行,无论是尊者,还是尊者之下,在前辈看来都那么不成气候。明尘被别人看来是个人物,到自家师尊面前什么都不是了,那些前辈们因自己的失败而带来的悲观传下来,宗门的道心就会因此折损。
明尘不客气地说罢,便行礼离去了。
屋子中的仓龙笑道:“正该如此。”
外强中干地坐了会儿,说了些刺激明尘的话,他也累得够呛了,一歪身躺下了。
侍剑弟子跑来侍候:“师尊,可是不舒服了?”
“你来教训我几句。”
“啊?师尊,您一直教导我……”
仓龙啧了一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起伏不定,摆摆手。
“明尘都说了,天衡宗不会坐视不理,你去悄悄传话给那些家伙,就说把明尘的口风透出去,告诉他们,只管要,讨要,人家小宗主都发话了,是做好帮忙的准备来的,都别太矜持了,只管要。”
他心中想,既如此,不如就趁着这机会和天衡宗修好,联结更紧密,对宗门也有好处。
然而老宗主并不知道许多事情的细节,因此,当众人接受了明尘的道歉,正喜逐颜开时,小宗主忽然话头一转,问道:“我入世时,也听说了一些张弓城的事,据说,那里才是奴隶贸易的源头?我又听说,因过度挖矿,不少凡人灵气入体,得了要死的病——而城主手持爵位,有军士庇护,不顾凡人死活,大肆开矿,还引了灵海的水,让整座城得病人数激增?”
她问得很不客气。
虽然这是北州,这也是荒山宗自己的事。
但修真者最低的底线便是不杀凡人,纵是自己没沾血,间接地使人死了却视而不见,也是有悖道心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说火岩城的奴隶贸易,是因明尘知道他们必定有话说,是权宜之计,最后还是给了户籍云云——唯有那没话说的源头,那离得最远的张弓城,是无可辩驳的罪证。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明尘也任由安静蔓延,她过问此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们打算如何呢?死于妖族的人,难道就比死于同胞,死于灵气的人更加贵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