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者牵马和驴到马棚去,通报的人上前带路。
程锦朝看在眼中,暗自赞叹离星城做事有条理有章法,心情随之舒缓。
拿出二人的身份印鉴准备好城主询问,程锦朝脚步匆匆,待到见了灰扑扑的青年,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对方就冒冒失失地起身,冲程锦朝道:“又见面了程姑娘,今天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这位姑娘就是你家表妹吧?哎呀晚些我再来招待,尊者要见你,烦请这位姑娘吃吃点心,稍等一会儿。”
城主就跟等了很久似的,叫程锦朝格外诧异,但正好把怀中狼崽狠狠一压,惊得这小东西瑟瑟发抖不敢造次,才放进阿素怀中:“照看好,不要叫它跑了,也别交给别人,我去去就回。”
阿素道:“那什么尊者的,据说是有名的,你可别摆出一张硬梆梆臭脸,哪怕狐狸精点也好呢!”
程锦朝哭笑不得,暗道自己要是在货真价实的尊者面前露出狐狸精嘴脸,那恐怕就回不来了。
城主火急火燎地把二人分开,也顾不上体面,大步流星地快要推着程锦朝走了,惹得程锦朝心里颇感不安,自觉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去给人看病的,也不急在这一时,难不成那明尘尊者一会儿就要飞了不成?
穿过一处小花园,进了间别院,城主姚一行把衣裳一抖,拍掉身上的灰,这才回头叮嘱道:“程姑娘,你可要把握机缘啊!”
“什么机缘?”
“尊者要见你,还不是大机缘?”
“我并不……”
“程姑娘,我这话你可能别处听过,但不要嫌我啰嗦,你既然救了我们离星城的人,我做城主的,能报答你的,就只有这份仙缘。一朝入仙门,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没听过明尘尊者不要紧,你总该知道尊者。”
程锦朝摇摇头。她从小都在乡里长大,虽然读书,但并不涉及这些修真者的事,这一切事情都是路上游历,零零碎碎打听到的,虽然知道什么尊者,但是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
“有乡野的俗话说,修真是登成仙路,仙路更比万里长。外门弟子劈柴火,十年内门才入行。道长始入修真道,修士方叩仙家门。真人只得半步路,尊者破空踏云霄。仙人回望成仙路,七步神通才得成。”
程锦朝眨眨眼,暗自记住了,想起离星城军士叫明竹为“道长”,仔细想了想,明白了城主的意思:“您是说,尊者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我明白了,只是这俗话实在不押韵。”
城主一愣,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这是从哪里流传出来,不管它。总之你来离星城,对我们有恩,就是再怎么报答你都不为过的,尊者只来这一次,之后恐怕就抓不住了,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不肯叫你错过。”
“多谢城主替我考虑。”
“快去吧。”
城主的口吻就像梨花村的人一样,总也遇不到一个郎中,冷不丁见了她这个能看点病的去了,立即就抓着机会要过来,没个病也要来看看。现在城主又格外好意地把好机会硬塞给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院子中去。
回头,城主已经猫腰关上了门,明明还很年轻呢,看程锦朝的面容就带着些慈祥,门缝里把笑容挤扁了,咔哒一声,把她关进院子中,面对那传说中的明尘尊者。
她还记得城外悬浮在空中的一身黑衣的女子,面容冷峻,如雷一般携着极大光明破空而来。
若是有朝一日,她发现妖性不能克制,必须得死掉谢罪的时候,她很希望死在这样的人手中。
她想象那把漆黑长剑贯穿自己喉咙的一瞬,对方是如何不把她这样的妖怪放在眼里,只轻蔑地望向空中某处,眼中只有天地苍生。
光这样幻想,她发觉自己居然极其怪异地产生了些兴奋,血液中奔流着难以启齿的自毁倾向,而她看见门后走出来的玄衣女子的时候,极其顺畅地把对方的脸放进想象中,喉咙难以自持地发出一声呜咽。
她登时脸红了。
真是可耻啊。
随即她的脸更加红了。
在对方和她之间的三尺距离渐渐缩短时,她看清对方的容貌,因此看见对方的黑灵石眼睛……根本看不见她,心里登时羞耻起来,为自己暗自编派对方而羞愧,低下头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尊者,我……叫程锦朝,花团锦簇的锦,朝是朝北朝南的朝。”
一只妖会如何面对一个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人?
斩妖除魔的尊者道:“你救了离星城的人,我该当面感谢你。是我来迟了,若没有你,还不知道要有何等惨剧。”
程锦朝那难言的被杀的幻想登时无影无踪,只剩一团挂在脸上喜气盎然的惊喜,被尊者称赞和被别人称赞不同,对方是天敌,是妖怪的猎手,被对方称赞,她瞬间就忘记了自己是个狐妖,挺直腰连声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做什么,只是正好路过。”
明尘尊者侧耳听她说话,毫不遮掩眼盲的事实,却因此显得庄重而格外不可冒犯。
她听人说话的时候是略微侧过脸,一双假眼会保持不动,当她转过脸时,那双眼珠子就会活泛地动弹起来,若不是仔细看,是看不出毛病的。
听她说完,明尘尊者想了想:“你实在是帮了大忙,又救了明竹。我们天衡宗该好好感谢你,只是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有所求,合理范围内,我必定为你实现。”
原来对方是喊她来报答她的。
“不是什么大事,尊者不必放在心上。”
“容我想想,听城主说,你知道铁印的功用,用剑逼退幻象,我想,虽然不知道你缺少什么,想要什么,但你是游历四方的旅人,难免妖邪侵扰,不如我赠你一方天衡宗铁印,随身携带,妖王以下的妖怪都不得近身,足以防身。”
说着,这位尊者手中流光一闪,就捏了枚铁印要递给她。
程锦朝大惊失色,这铁印猝不及防出现,离她太近,她险些被当场打回原形。
立即倒退几步躲开,面容灼痛,明尘尊者有些吃惊,正要发问,程锦朝急中生智,原地单膝跪下抱拳道:“请尊者请收回铁印!程锦朝不敢收下!”
第7章 离星城07
天衡宗的铁印仿佛不值钱,一日之内程锦朝就见了三次,城主一枚,明竹一枚,现在这位尊者就要给自己一枚。程锦朝只感觉危机重重,要是明竹,城主和明尘尊者在一个院子里邀请自己进去,那她可能就必死无疑。
可凡人哪有理由拒绝这么一枚顶好用的护身符呢?
程锦朝埋头道:“尊者三思,我是个闲晃的旅人,勉强有些武艺,受同乡托付,照顾一个孩子去望月城投奔亲戚。也不定居哪里。而天下二十七州,每州城池众多,如离星城这般有仙家庇护的太少,一方铁印,对尊者而言算不得什么,但那些饱受妖怪祸乱的城池,只需一方印就能得着安定。程锦朝不敢高于一城之上,请尊者收回。”
明尘尊者久久不语。
程锦朝把自己的话倒嚼一遍,没品出哪里不对,于是更加低头,虽然对方目不能视,却容不得她态度轻慢。
直到脑袋上飘下一句:“你说得有理。”
程锦朝松口气:“谢谢尊者。”
直起腰来,看见明尘尊者捧起茶杯,一个仙风道骨的人,因目不能视,生活行事总有些迟疑,两手端着茶杯,放在唇边,却始终没能饮下半口,幽幽叹息一声:“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只是有句话劝你,如今不同往时,妖怪有了新妖王,乡野之间虽然少了小妖怪肆虐,但危险却更多,旅人行走,见识各地风土,还是等天衡宗除灭了天下妖怪再去……”
好大的口气!程锦朝暗自心惊。
妖怪和人共生几万年,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敢说能杀尽天下所有的妖怪,最多不过是把妖怪打得落花流水不敢轻易侵扰周边小城罢了,除灭?一个没有妖怪的人间?
闻所未闻,程锦朝甚至不敢去想,匆匆行了礼就退出院子,脑子里明尘尊者说的那句平静的豪言壮语竟然挥之不去。
她不认得什么修真者,不知道世间的修真者该是什么样,只知道这位明尘尊者如破空惊雷,立在天地之间,竟然真和那句话照应着,像是一个确凿的未来摆在那里,叫她又是喜悦又是恐惧。
阿素还抱着狼崽,狼和人一起睡着,程锦朝拎走狼崽抱在怀中,阿素惊醒:“你回来了?那尊者怎么样?”
程锦朝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和她议论明尘尊者,只淡淡道:“尊者没说什么,见我一面,劝我注意安全就让我出来了。”
阿素顿觉无趣,又嘀嘀咕咕起来,却也起身打了个哈欠,揪着她的衣角说自己实在困了,无论哪里,还是找个地方睡下吧。
还是睡在了城主府。
城主府像是每天都要招揽客人似的,专门有几处院落招待客人,程锦朝和阿素住进了城主府一角小小的院子,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像是常常有人住过,程锦朝谢过专门来的事官,把行囊放下,阿素就奔向床躺下,嘟囔道:“今天怎么一直在等你,等得我眼皮发困,你自己可不要惹事生非,有些什么事自己操心着,我真的睡了哦。”
程锦朝把被子拉下,盖住阿素肩膀,脱去她的鞋袜,把人卷了卷往床里一塞:“别掉下床来。”
阿素已经没答话了,睡着了。
怀中狼崽正眨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她,纯良得像是一只刚养下来的小狗,程锦朝伸出一根手指填进它嘴里,要看它咬还是不咬,它却只是胡乱地用未长好的牙啃了几口,咂摸不出味道,就转头不咬了。
程锦朝这才决定兑现给头狼的承诺,把院门关紧,托事官照看,说自己出外看看离星城的景色。
出了街,竟然遇到李翰,轮值结束,换了身衣裳,见了程锦朝就跑过来。
“程姑娘去哪里?你才来,不知道路,今天城里有许多人被妖云吞没,店铺都不开了,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我带你去。”
程锦朝不想要自己放回狼崽的事情被人看见,不然明竹知道了,恐怕就要怀疑她的动机,她身为妖的身份触之即死,不愿冒险,因此想了想,问道:“离星城兑换银钱的地方在哪里?或是当铺什么?眼看就要送阿素去望月城,两手空空去投奔亲戚总是不好,想要买些礼物,再给阿素留些体己钱。”
李翰生得很周正,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一听她说,立即有了地方:“我知道一家钱庄,又能典当物品,又能兑换银钱,老板又是极公道的,跟我来。”
把狼崽在怀里托着,李翰竟然也没问什么,由着她把它当只宠爱的小狗似的把玩在手中,步子迈得很大,边走边给她介绍一些离星城的风土人情,又看到头顶的黑绳上时不时有篮子飘过,对程锦朝道:“今晚召集大家去离星台呢。”
“唔?”
“是祭拜仙人的地方,看,有人正往那边走了,穿过这条街就能看到了,我们先去钱庄,恐怕过会儿就要关门了。”
于是加快步子,在李翰的介绍下,程锦朝把仅剩的些钱换成定州本地的,又约定明日牵来驴驹卖掉,借了李翰的面子和她“恩人”的身份,提前拿了一半钱装好,钱庄就迫不及待地关了门。
“姑娘也来离星台吧?有大事呢!”
“身上带着钱不方便,我先放回去,你也指路给我了,我稍后就来。”
终于支开李翰,程锦朝又多绕一圈,托李翰的指路,她也算熟悉了一片小路,逆着人群,行走,远远望见城门已经关了,值夜的军士们正在换岗,或许是因着城中有了尊者坐镇,都没有遮掩身上的疲累,各自散漫下坐着,不急着看守也不着急走,都混在一起,沉默中偶尔迸出一两句话来。
悄悄从耳朵上摘下一只坠子埋在手心。
有人远远看见她朝着城门过来,走下来朝她打招呼:“程姑娘。”
有些拘谨,毕竟她冷淡疏离,之前还特意拒绝过他们。
只有一人过来,程锦朝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瞥一眼,见了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军爷辛苦,不必特意来迎接我。”程锦朝还是淡淡地笑。
对方抱拳道:“这么晚了,程姑娘是要出城?”
“是啊,想去那边山头看一眼,找找我的耳坠,不知道怎么,似乎是丢了一只。”说到这里,她羞赧一笑,揉揉空荡荡的耳垂,抬眼望了对方一眼,又轻轻别过眼:“兴许是躲狼群的时候被树枝刮掉了。”
对面顿时红了脸,结结巴巴:“姑……姑娘的坠子……我,外头危险,天色,天色不早了,等……明日,我们,我们几个带人去,去帮你找找。”
“啊……不必如此麻烦,既然找不到就算了,待着一只也是挺怪的,劳烦军爷帮我抱一下。”她不由分说地把狼崽往对方怀里一塞,自己两手去摘另一只坠子。
这军士早已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惹红了脸,何况她本就是狐妖,又蓄意惹他,更是憋得脸颊通红,低着头只管逗狼崽,不能看程锦朝,却把这小狼崽子的模样记在心里了。
程锦朝把这小军士蛊惑一番,抱回狼崽,还是一脸淡然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却又特意给他看了一点不经意的笑,转身离去了。
她把狼崽给对方抱,是要对方作证,此时自己就是抱着狼崽并未出去,而接下来狼崽去哪里,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来的路上找到墙角一处没人的地方,望楼正在轮值,军士背对,正是死角。她把狼崽衔在口中,身子一跃,就成了条火红的狐狸,贴着城墙,尾巴一荡,借力登上城墙,极快地没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