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又听说了宗主亲自杀了她身边的狐妖的事,连带着狐王的死讯一起传来,好像刻章似的把宗主除妖的决心烙在每个人身上。
然而程锦朝却活着,那时那么大的阵势都没死么?难道狐王也活着不成?
心里百转千回,却也知道事关重大,也没说什么,只听霜云安排。
程锦朝昏迷不醒,霜云把消息直接送到明尘面前后,自去忙碌寻找扶柒的事情。
又问了几个本地人,见过扶柒的人说,似乎还带着一个村里来的少女,少女背着背篓,在哪里哪里换了东西。她便一一查探,找到一位手抖得几乎不能做活的老篾匠,说是他认识那少女,常常替她保管东西。
“就是村里来的。”
“哪个村?”
“不记得了,说是,南边林子里,一个住着。”
“叫什么名字?”
“九九。”
再多的,便问不出来了。
她带着这些线索,坐在灯下研究。她去过客栈,饭堂,街头,城门口,只知道扶柒出了一下城,便又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叫九九的少女回来了,这少女常常进城换东西,换些盐和布,灵巧聪明,父母双亡。扶柒带着少女去吃饭,那少女吃得很多……
关键是,那少女是谁呢?之后扶柒带着少女出了城,进了森林,人就不见了。
“九九……九九……”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喃喃低语。
忽然一声闷哼。
她侧耳一看,瞥见程锦朝似乎微微屈身,正要咳嗽。
把思绪扔在一边,她急忙托住程锦朝后背,让她微微欠身,咳嗽了几声出来,眼皮低垂,身子也颤抖着,呼出几口浊气。
“你还好么?”霜云问道。
在程锦朝耳朵里,朦朦胧胧的,几乎没听清这句,仿佛隔着窗户,耳朵微微动了动,沉重的眼皮竭力抬起来,方才内府中颇有些异动,好像那蓝色灵力渐渐变多了似的,滋养着受伤的内府,她才幽幽转醒。
便听见朦胧的“九九”什么的,以为还在狐王身边,急得便要张口说什么,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被霜云窝了好一会儿,湿润的眼睛才找回视觉,缓缓聚焦,看见了新的衣裳,有淡淡的血痕,却很干燥,面前是一床轻盈的被子,再远些,是天衡宗弟子服的衣角。
眼神终于挪到了霜云面前,停留片刻,嘴唇才缓缓张开:“啊……霜云。”
太好了。
霜云道:“你伤得很重,外伤,内伤……我说不清楚。”
她本来要说自己给宗主报告回去了,可怕程锦朝情绪激动起来,便没说什么。
程锦朝眼神又涣散了一下,右手缓缓掐向自己的腿,想起自己刚才听见的:“我……听见,九九……”
“嗯?你也知道她么?”
“你……”
“是这样,固元城的驻守弟子扶柒不见了,据人说,是跟一个叫九九的少女出了城,便没再回来过,”霜云利落地解释完,她又不擅照顾人,直接问道,“你知道什么吗?”
“是……戴帽子,背着些野物的……女孩……”
霜云顾不上其他,捏住程锦朝肩膀:“是!你知道什么?”
“古蛟王……”
“古蛟王?”
程锦朝眼神又涣散了下去,她虚弱得随时都会昏倒,却还是捏着自己的大腿维持片刻清明,恍惚了很一会儿,忽然问道:“宗主呢?”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天衡宗。
霜云道:“你说说九九。”
“啊……”程锦朝想起来了,耳朵似乎终于好了,眼神也变得清透起来,她立即探视内府,空荡荡的内府,那一团金色灵力安静地蜷缩,被一道温柔的蓝色灵力包裹。
推开霜云,自己挥着胳膊要起身,却失败了,只好又扶着霜云的手臂回想了一下,脑子终于动了起来。
扶柒,九九?
“古蛟王……叫九九,是,竜州的,大妖怪,”程锦朝扶着头,“我好想吐——”
霜云用脚勾过痰盂,程锦朝屈身,却没吐出什么,只用力扶着痰盂的边缘,定定地呆了会儿,忍了回去。
“我要见宗主……”
再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
“我得先去找扶柒,我给宗主传了信,可能会有人来接你回宗。”
“我们在哪里?”程锦朝这才意识到不太对。
“固元城,城主府。”
“我要见宗主。”她忽然抬起虚弱的手臂,去够霜云桌上的玉简,预备自己写封信。
没走两步,就跌了下去,霜云扶着她道:“那古蛟王有多强,是何种脾性,你能猜出它的路线么?”
程锦朝掐着眉心,头痛眩晕让她说不出的痛苦,内府中的灵力虚弱得她坐也坐不稳,可她心急如焚,非得现在把开天圣书献给明尘不可,还得把自己最新的消息告诉明尘,狐王已经拿到了最后的吞天神书碎片,只差炼化。
可一个弟子的性命,并不比这些更轻贱。
她皱眉苦想片刻,还是跪在痰盂旁,吐出几口浊血来。
“与我……与我说说,扶柒的事情……”
吐出浊血被洁净的血液覆盖,程锦朝捂住口鼻,听霜云交代了前因后果。
第132章 天衡篇12
程锦朝好些了,就靠在床上,用手帕捂着口鼻,忍着接下来涌上来紊乱的内息。
“我很担心,你贸然出去也不可,古蛟王修为不低,又有鹿妖保护,森林中你也不认识路线,扶柒进去已经四五日了,再将你折了,不好。该向宗主申请,再派些人来。”
她看向霜云,许久未见,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毫无表情的面孔。
“宗门如今不是很能抽调出人来,新弟子都还没到能历练的时候。”霜云便将天衡宗如今的境况解释了一番,又焦急起来,回到桌边继续写玉简。
程锦朝眼神迟滞,缓缓游走了很一会儿,看霜云忙碌完,又说:“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就在城门口扔着,被捡了进来。”
她攥紧了被子,心中忧虑,缓缓运转心法调整内息。
内府中只有一种灵力,虽然比之前孱弱不少,却显得格外纯粹,运转起天衡宗学来的天衡九变更是如鱼得水。这该是正确的,但心却永远缺了一块,身为妖,错位地得了开天圣书的青睐。
又坚定地重复道:“我要见宗主。”
霜云抿着唇停了会儿,继续写玉简,又将仙鹤送走,才道:“我已经申请过了,应是会派弟子来接你。”
“要多久呢?”
“三五日吧,你如今的伤势,也不能乱动,就养着吧。”
霜云反而在想扶柒的事,三五日,又过三五日,扶柒若真有什么危险,现在可能已经化作肥料了。
笔尖微顿,霜云有些理解了明尘非要扩大弟子规模的用意。
到了这时候,才觉得天衡宗弟子少得不够用。
她是从凡人被拽到了宗主身边,像是把广袤天地一下子缩成面前的地图,垂眼便望得见天下的脉络。仙缘是因身后那只狐妖而结,一只狐妖?霜云沉吟片时,到底还是没有再多问几句。
她不在灵海现场,因此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但根据所有人的转述,程锦朝该是和狐王死在一起才是,但如今看见程锦朝居然活着,狐王只怕……那么大张旗鼓,那么尽心竭力,宗门的库藏都被消耗掉不少,定海宗宗主当场身陨,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不成?那之后该如何抵挡狐王呢?那一只狐狸便搅得天翻地覆,每次杀它至少要折进去一个尊者,下一次又是谁呢?难道是明尘么?
她心思错落地想着事,面上仍旧平静。
程锦朝拽着被子睡着了。
或许自己该问问狐王的事?霜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
让她休息吧。
固元城外,自以为找到回城的路的扶柒越走越不对劲,她分明选了一条最直的路线出去,不该有错,森林也不至于这么大,总是绕圈子——比如她分明记得,似乎上一次走过这棵树,还是不久之前。
她便驻足定睛观看,九九却忽然探出头来:“这棵树真怪,我好像见过一次。”
“唔,你也觉得怪么?”扶柒思索着,抚过这棵树。
“嗯啊,我们好像已经走过这棵树了,姐姐,我们是不是又迷路了?”
这个“又”字拖得很有韵律,扶柒登时羞愧得有些发急:“我不知道这里这样复杂,我是犯下大错了,扔下驻守城池擅自外出,还把自己绕晕了,即便知道什么情报,恐怕也不能将功补过了!”
她懊丧地想到了现在这位年轻的宗主,又捂住脸,同样的年纪,人家已经是宗主了,自己连驻守城池都做不好。
扶柒辈分高,年纪小,是同辈中顶小顶小的师妹,众人宠爱不说,她自己又性情温和,太过好欺负,才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历练,结果就出了篓子。
和其他苦大仇深的弟子们不同,扶柒年幼时是富户家的独生女,饱受宠爱,也没见过妖族吃人,更没什么习武的愿望,能进天衡宗,全是因为她闲来无事去城主伯伯家玩,就被驻守的弟子看中了,说她根骨不错,她爹娘听了,大手笔地宴请全城,欢欢喜喜地昭告全城,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到了天衡宗。
回过神时,她已经是天衡宗弟子了。
因此扶柒想问题,多半是往好了想,一时都没把自己迷路这事扣到九九头上,只想自己是不是哪里疏忽,定在原地不走了。
九九道:“我看你就是大笨蛋。”
扶柒瞪她,九九也瞪回来,扶柒败下阵,捂着脸:“我真没用。”
古蛟王一时没忍住说了真心话,看扶柒竟然也没生气,反而真诚地附和,又并不沉在自责中,想了想,又定了定狐王的距离——狐王都走出森林,快离开竜州了!
“不如,试试要我带路呢?”古蛟王道。
扶柒抬眼,心里蓦地升起一阵阵疑云。
是了,这农家姑娘是从森林中来的,既然能次次都从家中平安到达固元城,想来不该对路线一无所知,但路上,似乎每到关键时刻,自己总是走错,这姑娘似乎总有些怂恿之意,始终没见迷路的焦急,反而总笑盈盈的,像是看着自己迷路的好戏。
她这才意识到路上自己撑着天衡宗弟子,撑着仙师的脸面,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带我回固元城么?”扶柒垂下眼。
“嗯啊,”小姑娘志得意满,把几乎磨烂的草鞋脱下来,光脚陷进土里,蹦跳了几下,“走吧!”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看什么都不对劲了,扶柒想了想:“我怕你也不知道回城的路线,万一又走迷了,不如我再上去看一眼好了。”
“好,”小姑娘想了想,又忽然羞赧一笑,手指抓着耳朵,“我这次,就不飞了,怪吓人的,我爬树好了,你别担心我。”
疑云又被打消三分,扶柒颔首,看着小姑娘手脚并用利索地爬上树,蹲在较高的树杈上低头嘻嘻笑:“我好了!我好了!”
扶柒便再次飞到空中查看路线,确定了自己几乎一直在原地打转,没有出去。
再次量定路线,扶柒落下时顺带拉住了九九,拦腰抱下来,九九道:“这次看好了么?我们可不要再走迷了。”
“虽然有路线,但只怕还是会迷失在这里。”
“啊?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走吧。”扶柒前面带路,但明显沉默下来。
身后九九时不时用树枝抽打什么草叶,手上一刻也不停,却似乎知道她心情并不很好,也没有说话,只有光脚踩在泥中,啪叽,啪叽的声响。
扶柒觉得自己的怀疑毫无来由,这次也没有绕圈子,她提起精神问道:“九九,你既然住在这附近村落,不常来林中么?”
“林中危险,很多妖,我都贴着边走,不太进里面。”
怀疑又打消了,扶柒道:“我们就快回城了,只是我出来太久,要先回去请罪,我把银钱给你,你自己吃饭好不好?”
“请罪?为什么?”
“唔,因为我是驻守弟子,不能擅自离开岗位太久,除非有要紧的情报,但如今情报也没得到,还把自己弄丢了。虽然我提前向宗门报告过了,请派遣弟子再来,但我这么久不在,是把一座城直接扔下,是不好的。”
古蛟王这才暗自心惊,也就是说现在固元城内还有别的天衡宗弟子么?
虽然以她现在的修为,很难被人看出是妖,可万一来的人境界更高呢?但仔细想,好像也不是很可能,毕竟真人境界的扶柒就没看出来,再高一些,那不就是尊者么,一个天衡宗才几个尊者,哪能轻易来竜州?
竜州这地方,妖也没出息,古蛟一族还有活口这事儿恐怕没修真者知道,人也不富裕,只靠卖木材造纸为业,没什么人杰地灵的禀赋,犯不着让尊者这种级别亲自来。
但古蛟王一旦发散地想了想,说服自己不可能有尊者来,这慌张的心绪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兽类的直觉叫她觉得不好,心里又觉得颇为离谱。
如今的天衡宗只剩两个尊者了,一个执教长老,一个宗主本人,难道扶柒这人面子大到能让宗主和执教长老亲自来么?
战战兢兢地走了一会儿,她心想,是该找个借口溜之大吉了。
之前缠得有多紧,如今合理地跑就有多艰难,除非她立马现出原形张开嘴把扶柒脖子咬断逃之夭夭,否则她就必须得找个合适的借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