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姝跪了下来,道:“妾身想在这里陪着陈夫人。”
周陵宣冷眼瞧她,道:“你在这里,我才不放心。”
常姝抬起头,苦笑着唤了一句:“陛下?”
周陵宣道:“寡人宠爱陈夫人,你们一个个的便都把她看做眼中钉,你当真以为寡人不知道吗?”
常姝看着周陵宣,忽然就想明白了。
“是了,昭若和冯美人都有孕,他一定是疑心我算计她们二人。他觉得是我先害了昭若,然后又栽赃到冯美人身上……”想着,常姝只觉心寒。
周陵宣站起身,恶狠狠地骂道:“毒妇!”
周陵宣如今气急,说话也没了分寸。往日里就算他再怎么给常姝没脸,也不会像今日一般,既拳脚殴打又言语羞辱,全然不顾她皇后的颜面。
常姝忍着委屈与怒气抬头看向周陵宣,那眼神似刀剑一样割在周陵宣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我相识多年,你却这样看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了你舍弃了这么多,你却这样待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连一点点希望都不给我留?”
常姝想着,眼里的委屈与怒气更盛,渐渐地化为一体,成了怨气。
周陵宣有些慌了,问:“你看寡人做什么?”那薄情寡义又虚伪多疑的模样,已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常姝眼前。不,应当说早就暴露了,只是常姝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
她不相信,自己这许多年的真情,交付给了这样的一个人。她还曾经痴痴地盼着他,盼着他多看自己一眼,为此,她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右臂、自己的骄傲……牺牲了自己的所有。
可如今,变了。
常姝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道了一句:“妾身告退。”
说罢,她转身就走。她一步一步地迈着,心中已是冷到了极点。
年少的梦,终于醒了。
一桩桩,一件件,她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心中的那些幻想,那些仅存的情分,就在这一天里,全部消失殆尽了。
“毒妇……呵,我在你心中竟是这般模样。”
“周陵宣,我不会再自欺欺人了。”她想着,强忍着泪水。
“我或许看不透昭若,可我已经看透了你。”
“就当是我从前,瞎了眼吧。”
那夜常姝一夜没睡,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常姝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玉露,信筒上面写着“兄长常辉亲启”。
玉露见了,登时明白了。
常姝在宫中,又有周陵宣的把持,所能做的极其有限,这种时候,只能靠常辉回来主持大局,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殿下,我们如何才能把这信送出去呢?”玉露问。
常姝想了想,无力地坐了下来,道:“我记得,宫中如今的羽林军右统领张存,是张勉之父。张勉几个月前还是卫尉丞,后来被调去了父亲麾下。兄长带兵出征,把张勉也带去了吧?”
玉露想了想,道:“把信混在右统领的信件中,假做是给张勉的?”
常姝点了点头,叹了一句:“只望别连累了张勉。可如今,顾不得这许多了。”说着,常姝拿出了另一个信筒,在信筒上刻好“张勉亲启”,又把之前那信筒塞进去了。
玉露拿着信件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从袖中拿出了一封帛书递给常姝。
常姝看玉露神色躲闪,便知不是好事,接过打开,却忽然愣住了。
“于二公子要退婚?”
“是,今早派人送进宫里的。”
常姝愤怒地把帛书扔去一边,咬牙道:“退就退,不能共患难,何谈同享福?丞相遇刺一事还没定论,他便如此着急退婚!”
“可是二小姐好像很喜欢于二公子的模样。”
“若是阿媛知道于二如此,还会喜欢他吗?”常姝反问。
玉露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着信件出去了。
因陈昭若小产加之大将军下狱,皇后不能管事,陈昭仪无力管事,宫里如今乱哄哄的……因此,玉露很容易地就将那信送了出去。
常姝又唤来朝云,问:“陈夫人把你派在孤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朝云颔首道:“奴婢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常姝忽然逼近朝云,掐着她的下巴,问:“孤要你说实话!你接近孤,究竟为的是什么?陈昭若,她究竟想要什么?”
朝云低垂着眼,道:“昭仪派奴婢给殿下跳舞,殿下醉酒,拉着奴婢不让奴婢离开,又把奴婢留了下来在身侧服侍,并非奴婢有意为之。”
常姝听了,冷笑道:“你自己信这话吗?”她说着,松开了自己的手。
“孤还真是失败。”她苦笑。
“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殿下。”朝云叩首道。
“孤还能信你吗?”常姝问。
朝云道:“奴婢如今在殿下身边,自然唯命是从。”
常姝想了想,道:“好,孤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朝云道:“但凭殿下吩咐。”
常姝道:“孤要出宫。”
朝云抬眼一笑,道:“这个不难。”
午后,换上了宫女衣服的常姝混在了采买队伍中出了宫门。她孤身一人,连玉露也没有带。
她出了门,直奔宁王府。
宁王周陵言此刻正坐在大殿漫不经心地赏着歌舞,忽听门卫来报,说是有宫里的人求见。周陵言忙止了歌舞,请人进来。
“是你?”周陵言见了常姝,不由得惊讶,回过劲来就要行礼。
“不必多礼,”常姝道,“孤来此只为一件事。”
“大将军的事?”周陵言严肃起来,道,“臣不便透露。”
“孤不要你透露什么,孤知道你能插手的也不多。”
“那殿下为何来此?”
常姝道:“孤想见见家父,问个明白。”
“臣劝殿下还是回宫吧,”周陵言道,“万一陛下发现,殿下怕是又惹祸上身了。”
常姝微笑:“常家如今还怕祸事吗?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况且宫里如今一团乱,没人会注意椒房殿。”常姝又道。
周陵言正色:“你可是正宫皇后。”
常姝笑了:“这话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最后,周陵言还是拗不过常姝,给她换了身衣服,带去了廷尉府的大牢。
那里阴森森的,寒气入骨,却连个火盆也没有。常姝一进去,便看见常宴身着单衣,缩在角落,头发也白了不少,全然没有往日里的大将军的风采。但他的表情很是从容,不悲不喜,似乎一点意外都没有。
见周陵言来了,常宴强撑着站了起来,刚要行礼,却听周陵言道:“大将军不必客套。”说罢,常姝从周陵言身后绕了出来,看见常宴,眼圈立马红了。
“父亲!”常姝叫了一句,奔到了常宴面前,紧紧抓着那牢房的围栏。
常宴不由得愣住了:“阿姝……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常宴说着,又看了看常姝穿着,登时明白了。
“你不该如此胡闹!”常宴道。
常姝道:“不问个清楚,女儿心中不安!”
“你……”
“父亲,”常姝急道,“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女儿,女儿才能救你出去啊!”
常宴愣了一下,微笑答道:“我不会出去了。”
“父亲!”
“宁王殿下,”常宴看向周陵言,问,“将军府可还好?我那个小女儿,可还安好?”
周陵言道:“府中人都被关押在府中的一个院子里,每日都有饭食。二小姐看起来还算沉得住气。”
“那就好,”常宴叹道,“她才十五啊。”
常姝默默地垂下了头。
“那常辉呢?常辉如今在外打仗,他一急起来容易失了分寸,万万不可把长安的事告诉常辉,不然影响军情,便是真的罪过了。”常宴嘱咐道。
常姝默默捏紧了拳头,只听周陵言道:“大将军放心,陛下早有指令。”
“那我就安心了。”常宴说着,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亲……”常姝又唤了一句。
“阿姝啊,”常宴道,“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了。”
“父亲是要女儿坐以待毙吗!”常姝急了,“父亲从前可不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如今情形不同。”常宴道。
常姝刚要说话,只听常宴接着道:“父亲还能再见你一面,已知足了。”
“父亲!”
“你只需记住,我常家世代效忠大周,足矣!”
常姝听见这话,一时哽咽:“如今我常家已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值得吗?”
常宴微笑着点头,道:“值得。”他说这话时,似乎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和先帝。
那时真好呀,没有猜忌,没有算计,只有一君一臣的肝胆相照和赤子之心。
“先帝的知遇之恩,常家永不辜负。常家,永不负大周!”常宴一字一顿,坚定地说着,眼前浮现的尽是往日的年华。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指点江山、纵横于千军万马之间的大将军!
可这么多年,终究是老了。先帝不在了,自己也成了阶下囚,马上就要追随先帝而去了。
先帝啊先帝,常宴这一生没有辜负你。
常姝沉默了。她知道,父亲已存了必死之心。她抬起头,眼含热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请宁王殿下,送皇后回宫去吧,”常宴说着,跪了下来,叩首道,“恭送殿下。”
常姝的膝盖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围栏外,泪如雨下,深深一拜。
“女儿拜别父亲。”
41 第41章
马车上,常姝一言不发。周陵言看着常姝,叹了口气。
“宁王殿下,”常姝终于开了口,“你,能帮我照应一下我的父亲和妹妹吗?”
周陵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常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无力地道:“多谢宁王殿下了。”
周陵言看着常姝,想起常家曾有的荣光,心中一时感慨。
那样辉煌的常家,说倒便倒了。他仿佛还在梦里。
不过,说起来,这世间不一向如此吗?
拿南边的朝代更迭来说吧。宋国辉煌一时之时,陈家却暗自发展起来。宋国最强盛的那一年,正是陈家篡宋的前一年。
盛衰荣辱,来的是那样突然,走的也是那样突然。
常姝静静地坐着,半晌,忽然叹了一句:“可惜,这次没能看看将军府。”
“我还以为,自从骊山回来后,我可以随时回家的。如今看来,只怕再也回不去了。”常姝道。
周陵言听着,心中也难过起来。
“明明已入春,怎么还这样冷啊?”常姝看着窗外,失神说着。
常姝回到椒房殿时,已是黄昏。
椒房殿里还没掌灯,昏暗的很。常姝努力拖着自己疲乏的身躯走进屋里,喊道:“玉露,给孤更衣。”
玉露并没有出现。
“玉露?”
常姝觉得不对,又小声叫了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
常姝明白发生什么了。她低下头,捏紧拳头,强忍着自己的怒气,苦笑:“出来吧。”
周陵宣带着朝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云哭的梨花带雨的,而周陵宣却是一脸怒气。
周陵宣看着常姝的打扮,阴沉着脸,问:“你这副模样,是一国之后该有的吗?”
“一国之后?”常姝冷笑,“原来在陛下心里,妾身还是个皇后啊。”
“你竟敢如此和寡人讲话!”周陵宣说着,声音高了起来。
常姝轻蔑地摇了摇头,十分草率地行了个礼:“是妾身之过,陛下恕罪。”
周陵宣没有理会常姝,一甩袖子,坐了下来。
“玉露呢?”常姝问。
周陵宣喝着茶,轻描淡写地道:“挨了五十棍,养伤去了。”
“你,”常姝急了,“她和你相识多年!”
“失了为奴的本分,该罚!”周陵宣声音里尽是狠绝。他看向常姝,冷冷地道:“皇后失了皇后的本分,也该罚。”
“呵。”常姝冷笑。
周陵宣看向朝云,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当着皇后的面,再说一遍。”
“你不要逼她!”常姝以为周陵宣严刑逼供,瞪着眼看着周陵宣,道。
周陵宣却不理会,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朝云。朝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都是皇后殿下逼迫的!”她道。
常姝一下子懵了。
只听朝云继续哭着道:“皇后不满陛下专宠陈夫人,独居在骊山行宫时就常常有怨言。那日常府二小姐生辰,车骑将军和常二小姐都去了行宫,几人言谈之间谈及丞相……那日,丞相就遇刺了。”
“你放肆!”常姝大怒,一巴掌甩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朝云的脸上。
朝云受不住,整个人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却不停地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什么都没说,殿下不要怪罪,不要怪罪……”
“你……”常姝气的牙痒痒。
“接着讲。”周陵宣冷冷道。
朝云哭着道:“奴婢发现了,知道如今宫中管事的是陈夫人,便写信求助于陈夫人,却不想被皇后发现。皇后本就妒忌陈夫人,又加上奴婢欲将此事告知陈夫人,便更恨陈夫人了。陈夫人小产,皇后特地在陈夫人苏醒后言语刺激……陈夫人受不住,才又……昏迷不醒……”说到这里,朝云哽咽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