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澜沧再说这句话,可是他不能让慕容澜沧整天活著像个白痴一样。
一次冥月教中的一些人去了洛阳,澜沧也去了,却在洛阳失踪。等到同伴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月後,那个时候的澜沧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身上的骨头快被捏碎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下身已是一片狼藉。
没有一个人敢想象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麽。他们把文柏远找来,这才算救回了澜沧的一条命。
茗战当下找出伤害澜沧的人,用很残忍的手段杀了他们之後才知道他们都曾是败在澜沧剑下的人,他们的前程都毁在澜沧手下,他们抓了澜沧是为了报仇。
从那个时候开始,茗战感觉自己的心有一种深刻的恐惧,他害怕,他发了疯的害怕,他害怕彻底失去澜沧。
这是一种什麽感觉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旦想到澜沧远去,他连生存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这以後就是痛苦,他为了自己所作的一切而感觉到无比的懊悔。
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从那以後,澜沧完全毁了。即使腿脚手骨都结回去,也只能算是半个废人。
尤其是他的神志,整天念叨的都是这麽一句话,“造孽,全是造孽”。
茗战知道澜沧为了冥月教得罪多少人,那些人多是心狠手辣,没有武功护体的澜沧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而他,他居然废了澜沧的功夫,还把他看丢了。
茗战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用刀一下一下割自己的肉,看著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他这才能安静片刻。
那段时间,澜沧疯了,茗战也疯了。
文柏远为了能让澜沧和茗战都活下去而用针封印了澜沧这段记忆,他对茗战说,“男子汉大丈夫,错就是错了,就别像一个娘们一样守著过去不放。从现在开始能弥补多少,就弥补多少吧。”
想到了这些,茗战抱著澜沧,喃喃的说著,“澜沧,事情总要面对的。文柏远都死了,而他对你下的针已经到了二十四枚,如果今年还这样下去,明年呢,後年呢?总有一天这些针都没有用的,总有一天我们都要面对的。索性就让文少央一下子全揭开,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这辈子是我欠你的,我一定要让你过了这个坎,就算不要我这条命都可以。”
“澜沧,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不知道什麽时候那种恨早就变了,……,可是我怎麽不早些看出来?”
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澜沧的呼吸平和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也逐渐软化了,就是依然不醒,可是睡的安稳了一些。
茗战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
8
文少央一向以神医圣手自居,可是这些天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错误打开了巫女的魔盒,原来以为放出的是幸福和救赎,可是谁知道出来的却是诅咒一样的痛苦。他不知道公子蓝和茗战之间究竟发生过什麽往事,但是这些天来,每当他看见公子蓝睁开的眼睛,原本如春风般温和的神情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迷茫和绝望。
从那天开始公子蓝一醒过来就再也不肯合上眼睛,已经三天了,他就这麽睁著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让文少央根本无从诊断他倒是好没有好,到底想起几成往事。
茗战也不睡,他就坐在床上抱著公子蓝,一动也不敢动。刚开始的时候蓝还有些抽搐,後来也许是被茗战拥著,放松了些,到了三天後的夜里,公子蓝的眼睛也柔和了下来,不如刚开那样吓人了。
茗战多天未曾入睡,已经被折腾得憔悴不堪。文少央最终叹了口气,对茗战说,“点了他的昏睡穴,也让他睡会,你也睡会。不然你们都会没命的。”
“……,曾经试过,可是他原来身上有武功,神智过於清明,不是很管用。”茗战为难。
“用迷香。就是把他熏晕了也要让他睡觉,不然我神医圣手的金字招牌就算栽在你们两个人的手里了。本来没有大病,却让我给弄死了。先让他睡,什麽事情等醒了再说。”
“……,原来一直用迷香,文老先生说再用恐怕就,……”
文少央感觉自己也快疯了,“那先父当年怎麽让他睡觉的?”
“……,针,用金针。”
文少央这才知道父亲当时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了。如果放任公子蓝再这样下去,就是‘阎王避’的文柏远都不能保全他的性命,当时可能也只能用针刺入他脑中的穴道,封住以往。
可是这样的手段现在不能用,原来施针都已经用到二十四枚金针,现在是已经无法再加针,所以就算用针都不可能再次封住他的记忆。
想了想,文少央突然一伸手,从茗战怀里扯过了公子蓝,茗战一时没有注意,就松了手。文少央的手在公子蓝的後项连点十七道大穴,终於看见公子蓝的眼睛慢慢闭上,昏睡了过去。
茗战见後抱住了文少央推给他的蓝,喊道,“你做什麽?”
“咳,没有想到还真管用,也没有想到我还学会了。这是个我那个半路出家师弟的家传绝学,和一般的点昏睡穴不一样,这样的手法是用这十七道穴位合起来压制住心神,原本是对付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谁想到用在这里了。不管怎麽说这一夜先这麽过去,……”
这个时候他看见茗战替公子蓝拉了拉被文少央扯开的衣服,却露出了蓝的左肩,一朵碗口大的白色茶花纹身出现在那里。
文少央一惊。
他知道当年风行天下的慕容澜沧因为母亲是西滇人,他们族人以茶花为图腾,所以族里的孩子一般会纹上一些茶花的图案来保佑平安的。这个事情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不算稀奇,但是在中原武林就成了奇异。冥月教的慕容澜沧如同剑神一般的功绩,却长的姿容清俊,还在身上纹上如同女子般柔美的花,有些非同一般的意味。
谁都知道,澜沧的纹身在左後肩,那是保护心脏的意思。
“茗战,……,能告诉我他究竟是谁吗?”
“他是家兄的,……”茗战直觉要说谎,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当年的慕容澜沧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但是他顺著文少央的眼神看见了露在蓝左肩的白色茶花,他打住了话。但是他感觉自己不能骗文少央,於是想说,“他是家,……”
“看我,来了这几天怎麽也学了你的婆妈,就像三姑六婆一样乱打听。好了,不说了,你赶紧也睡一会,看样子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都有的熬了。”文少央截住了茗战的话,捅不破的窗户纸,大家都有余地。不能把别人的伤口扒开,血淋淋的,过於残酷。
但是当他走出来看著外面明净的星空的时候突然有些伤感。
曾经登凌绝顶的少年英豪,怎麽是这麽个下场?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临终时候让他送过来雪参丸,原来不知道公子蓝是谁,所以没有理会,现在突然灵台清明,父亲耗费心血做出来雪参丸到底是一线生机。可是他忽然又想到父亲的一句话,“执念过深,杀戮过重。恐难自渡。”
一时之间脑子里胡思乱想什麽都有。
他就这麽走进屋子,自己和衣上床倒头就睡。心中还想著,“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这麽下去我都快要死了。”
不久,鼾声响了起来。他也是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也许是茗战真的困了,也累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茗战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身边,是空的,他陡然间意识到什麽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澜沧披了衣服站在屋子外面回廊上。澜沧看著远处山谷里满目的白茶花,不知道在想什麽。
这间屋子建在高山上,从这边的窗户推门出去就是一道回廊,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斜琅山,可是回廊下面就是悬崖。茗战几乎是从屋子里面窜出去的,他到了回廊上,用一种好像濒死的人抓住生命一样的手劲抓住澜沧之後,他的心还在绷绷的跳著。
手在发抖,他以为,他要,……
澜沧被他抓著一下子侧过了脸,有些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茗战抓住他的手,似乎要镶嵌在肉里面去了。
“茗战,放手。”
“……,澜沧,不要,……”茗战说话的时候开始哆嗦,话已经说不清楚。“……,不要,不要跳,……”
澜沧这才知道他在担心什麽,知道现在说话都没有什麽用处,转身,似是茗战拉著他的手,其实是他拉著茗战走进了屋子。
刚被文少央施针醒来的那三天澜沧沈浸在过去与现在的交叉之中,迷茫而仓惶,他以为自己还身陷那个恐怖的岁月中无法脱身。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那些事情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法面对。
今晨的澜沧其实很早就醒了,当他睁开眼睛之後发觉自己无法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很多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但是这两年的事情他却也没有忘记。
曾经以为无法熬过去的苦难在时过境迁之後,只剩下一幕一幕的噩梦,当他黎明清醒之後发觉如果再作践自己似乎有些矫情。
澜沧不是这样的人。
清晨时刻,他拨开茗战紧拥著他的手,走到回廊前,一直看著山谷,从日出,到云海消散,再到阳光普照大地。眼前他喜欢和熟悉的美丽景致可以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什麽也没有想。
拉著茗战回到屋里,茗战似乎刚回神,他突然从身後抱住了澜沧,但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还是澜沧笑了笑,用最近两年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声音说,“怎麽了,我醒了应该高兴才对呀。那个,文柏远,是不是已经,……”
茗战这才想起来,在文少央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们说起来过,虽然但是背著澜沧,但是当时的澜沧应该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如今茗战对著一个熟悉文柏远的澜沧,任何谎言都无法掩盖。茗战没有说话,他的头搁在澜沧的肩窝,点了点头。
澜沧说不出什麽感觉,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流就要向上涌,却被他极力压制住了,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茗战赶紧轻轻拍他的後背,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碗温茶,喂著澜沧喝了。
现在的情形好像就是几天一样,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忽然听见耳边的澜沧说,“突然感觉你长大了,人瘦了,也成熟了。
茗战听著他的口吻虽然还有些哥哥的样子,但是却增加些昔年澜沧最欠缺的温和。他搂住了澜沧,对他说,“哥,茗战长大了,以後我照顾你。”
澜沧轻笑著说,“别叫我哥哥,做的出那种事情就别叫我哥。”语气似乎在说笑,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茗战愣住了。他看著澜沧半垂著眼睑,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他眼睛中闪过的是什麽。
9
号称神医圣手的文大郎中在一觉睡醒之後发现世事如白云苍狗一般,变化过於迅速。他曾经设想过自己会面对一个什麽样子的病人,偏执,绝望,自残甚至是完全放弃生存希望的人,可是当他洗漱完毕,听著冥月教的小童来和他说“教主有请”之後,他在花厅看见了那个三天前还是憔悴不堪现在却是一付夺人眼目样子的人,仅有他一个,慕容茗战没有过来。
知道他是谁是一回事,再次看到他以教主身份出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这次穿著白色的蜀锦长衫,上面的花纹全是用同长衫同样的白色丝织出来的,很绚丽。同样颜色镶嵌了白玉的腰带,松一些扣在他的腰上,可是依然能显出这具身体有多单薄。头发没有束缚直接披在身後,就像一件披风一样。脸色看起来还有些憔悴,可他的眼睛中却有了某种光彩,因为有些隐晦,所以文少央不能确定那是什麽感觉。
“慕容教主。”文少央感觉自然人家都自报家门了,也就不必再忌讳什麽,上前躬身行礼,但是澜沧侧身躲开了,他们身边的伺候文少央的小童开始噗哧一乐。
“江左文少央,你怎麽不认识我了。我是蓝,我们慕容教主在门外等你呢,说要和你品茶。我来是传话的。”
眼前人调笑的口吻,但是文少央就是无法乐出来。他随便说了一句,“汗颜,汗颜。实在惭愧。”一边跟著自称是公子蓝的人走了出去。
慕容茗战果真坐在亭子里,眼睛一直看著屋子里面,不敢错目。
“……,你,果真好了吗?”文少央有些不敢确定,因为前些天的印象太深刻,对於一个突然转好的病人他以大夫的敏锐感觉到事情的蹊跷和幸运下掩藏的不确定。
“应该算好了吧。能忘不能忘的,都记得清楚,就连当年到你家的时候你泡茶的水温差了几许都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你用的是普洱茶,文老十四年的珍藏,却因为水温不对而色泽不好。少央,当时我和文老先生在外屋,你说泡完茶就出来一起喝,谁知道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中毒的,你就出去了,而我们也就错过没有见面。”
文少央和公子蓝站的位置离开屋子里面的人和亭子里的茗战都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不高,但是足够文少央听得真切。文少央从树叶的阴影下看见公子蓝的脸,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双眼,显得出奇的憔悴,而透过树荫青色的阳光看著他的脸,又是青惨惨的白。
“……,我当真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文少央叹了口气看了看茗战,这个时候的茗战已经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终於没有过来。
“少央,我知你是厚道人,不想让我感觉被人看到穷途末路的难堪。但是我不能骗你,文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刚才那麽说因为我心结尤在,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公子蓝,而不是什麽澜沧教主。他们心中的澜沧教主正在云游天下,和高人谈酒论剑,而不是在这里苟延残喘。”
说到这里,澜沧後退了一步,双手抱拳倒身就拜,“在下冥月教慕容澜沧,多谢少央救命之恩。”
文少央没有等到他跪下就把他拉了起来,此时的他眼睛喉咙热辣辣的,直想抱著澜沧哭一场。
……,在下冥月教慕容澜沧。……
这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名字。
那个十六岁的白袍少年,青春年少,用傲视群雄的口吻轻轻报出这样的名号,对方无不动容。
或退避三舍,或敬上三分,或执剑挑战,或俯首称臣。
如今呢,少年依然年轻,却已是半生沧桑。如今这句话听起来,早已经没有了昔年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味道。
茗战在亭子里听不见他们说话,澜沧说不让他过来,可当他看见文少央转过来的脸上红色眼圈的时候,身子早已经走出了花亭。
过来就听见澜沧笑著对文少央说,转著圈的对文少央说,“少央,少央。是我不对,你怎麽就难过了呢,哎,少央,原谅我,少央,……”
这个时候的茗战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世家的姑娘追求澜沧,她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澜沧的一笑。那个时候的茗战不懂,因为澜沧总是笑,但是他的笑太孤傲了,总是从上往下看,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今天他有些懂了,澜沧的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今天他的笑容不过把那些他们都懂的地方加深了。
茗战总怨澜沧害他自幼父母双亡,但是从那天开始,澜沧又何尝不是?当自己可以向澜沧埋怨的时候,澜沧向谁说呢?
澜沧总去轩辕台,他说那里也是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那个夜里,当茗战想为母亲做祭奠,他爬上轩辕台的时候看见澜沧坐在那里喝酒,已经喝的烂醉了。他看见茗战手中拿著的冥纸蜡烛就开始笑。
“当年我母亲就想死在这里,她说下面有条江,可以把她带回澜沧江。其实怎麽可能,这里的水是流向大海,只能把她带到东海。所以我把她火化成灰,装在磁坛子里带回了西滇。”
澜沧说著拉过了茗战,那个时候的茗战已经十五岁了,可是他还把茗战当一个小孩子一样掐把掐把,搂在了怀里。
“小弟,我对不起你,你妈甚至连一抔骨灰都没有,……”
说完就哭了,然後哭著哭著就压在茗战的身上睡著了。茗战那天也没有做什麽祭奠,抱著澜沧在轩辕台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澜沧下山去了南宫世家。
那夜的茗战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被澜沧弄得失去了恨他的理由。可是现在呢,当他把想要做的报复完全作了之後,他却恨不得去死。
“少央,怎麽了?”茗战走了过来,也笑著说,“我泡好了茶,是三十年的普洱,要不要试一下我的手艺?这可是家兄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最喜欢了。”